别了,庞宽

北京时间4月23日16时,"新裤子国货教父"庞宽开启为期十四天的行为艺术《拜拜迪斯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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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键盘手在一个1.2米高、6.25平米的台子上直播自己吃喝拉撒睡的全过程。两星期以来,他与看直播的观众没有任何互动,绝大多数时间都自顾自地刷剧、吃饭、听歌甚至解手。

当然也不是全然和其他人类完全隔绝。

比如核酸还是要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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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在直播快结束前和彭磊合奏了一曲《拜拜迪斯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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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许多城市正因奥密克戎疫情处在严格封控状态中,戏剧性的一幕也随之发生——庞宽身处的美术馆暂停对外开放,这场行为艺术从表演变成真正的隔离,直播间里被囚禁在狭小空间百无聊赖的庞宽,变成了无数观众现实处境的投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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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重要的意义

“这么做有什么意义?”是人们面对晦涩的行为艺术时常提出的问题。

1968年,罗兰·巴特就提出过“作者已死”的论断,过去这十四天庞宽想表达什么也许并不重要,我们透过几寸手机屏幕看到的文艺青年庞宽,在意义范畴上其实早已退场,“早起晚睡看庞宽”的我们反而成为了主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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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之下,现代的多元化生活被暂停,隔离、封闭、日复一日的核酸检测,几亿人陷入西西弗斯式的困境。

我们还活着,但已无法丈量更远的土地,十步之外只能看见铁做的围栏和套在防护服里的守卫。

对于年轻人来说这是非常眩晕的体验,因为在过去至少三十年的时间里,一定程度的开放与自由如同空气一般予取予求,人们的怀疑、焦虑和愤怒都有特殊且具体的指向,可能是某个作恶多端的恶少,也可能是校园里虐杀猫狗的变态,仅此而已。

毕竟世界并不完美,但足够辽阔,总有我们的藏身之处。

历史书里席卷所有人的乱纪元很多,我们虽然可以为之感到痛苦、愤怒,但很难有彻骨的感同身受。但这也没什么错。

想不通的事情很多,有好心人总想从当下这局面里提炼出激昂的能量与号召,只可惜被折腾了两三年的人们再也无力配合。

博纳富瓦有几句诗:“哪一种苍白扑打你,地下河,哪一条血管在你的身上破裂,那里回响着你的瀑布?”极为恰当地描绘了当下某种诡异的状态——

内心的瀑布沉默无声,人们开始凝视自己的床铺和影子,就像躺在台上悠闲抖腿的庞宽,可能也有一股不可摆脱又无处回响的控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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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冰墩墩想到的

庞宽的高台之下,摆着很多轻工业产品。


最吸引我目光的,是北京冬奥会的吉祥物冰墩墩。我看着这个两个月前还在霸占热搜的玩偶,突然有点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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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曾一度承载了过多的意义,它是自信和乐观情绪的集合,因为畅销而不断加大的产量,也让它成为了制造业大国的形象大使。

对了,说起制造业,可能是算法的故意,我划走庞宽的直播,就能看见越南街头的视频,据说他们正妄想取代我们,趁着我们忙于清零之际已经夺走了不少中国工厂的订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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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墙内有限的信息流里看见的越南年轻人,和颓废的庞宽呈现出了完全不同的精神面貌,他们非常像2001年的中国人,以及1988年的韩国人、1964年的日本人——眼里全是懵懂的希望,坚信浩瀚大洋是赌场,自己即将成为变局的赢家。

目光如炬的越南创业者拒绝相信鸿沟的存在,有限的人生里也没体会过涨跌的可畏。如同八十年前驾驶零式战机飞向珍珠港的帝国海军航空兵,基本都没见过底特律的汽车工厂和费城的船坞,夜郎自大的结局,是昭和男儿成功招核。

中国建立完整的产业链,用了几十年的时间和几代人的血汗。哪怕只要来义乌看一眼能摆出上千种款式圣诞老人的店铺,就该知道想取代中国的制造业地位,越南人选择的绝对是Hard模式。

因为长城很雄伟,但修长城要用劳工的骨头。

每个东北中年人都能讲出一两个下岗后被毁灭人生的故事,还有三峡移民的辛酸泪,上亿农民工的背井离乡……这些人都是我们拥抱现代化的初始燃料,烧尽后迅速被遗忘。

如果你记得这些,或者肯看到这些,那就可以知道现代化不是免费的,世界工厂也不是说建就能建成的。

想趁着乱局一把梭哈,今天的越南人又愿意付出多少代价?

至于我们想做的,就是守住这个长城,不让前辈的牺牲付诸东流。留在这里的人别无选择,只能站在烽火台上成为卫兵。可预期的稳定规则、强健的投资信心、多元的文化观念,是我们必须随时修补的砖墙。

五四青年节前一天,B站请来莫言老师,鼓励我们不被大风刮倒,话里话外似乎有一种对于青年人躺平的隐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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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再看庞宽,一个本来可以混迹娱乐圈的公子哥在这个时间点却选择了一种充满公共性的在场,这本身也是一种独特的斗争形式,我不敢说他会不会被大风刮倒,但我相信他和被他影响的青年,在别人被刮倒时,最起码有拒绝成为鼓风机零件的勇气。

因为卫兵真正的勇敢,不是涂脂抹粉的朗诵和歌唱,而是忠于自我的表达。

再见庞宽

北京时间5月7日16:00,庞宽冲着镜头挥手执意,十四天的直播正式落下了帷幕。

结束的BGM十分跳脱,他居然选择了《西游记》的片头曲《云宫迅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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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限于六平米的琐碎日常看似空洞无聊,但若将其置于正在进行时的历史维度里,这本身便足以称为一次冒险。《西游记》是我们这个推崇规矩和尊卑的族群最不可思议的神话,因为里面充满了对于反叛者和征服权威的认同。

视频链接请戳

而有一些评论家认为,能打动东亚人的艺术,都有神话的根基。

我们这一辈子经历的大多事,并没有高出庞宽这十四天多少,轻率得像学生的暑假作业,但在几百万人面前放大这一切,人们才发现渺小个体的孤独、柔软、代谢、痛痒都如此令人留连难忘,谁说平庸的日常不是路途十万八千里的伟大征途呢?

庞宽告别时观众在留言板里的依依不舍,也许代入了不少人对于自己人生结局的终极想象。

行为艺术这一小众的亚文化,在这一刻被赋予了光环笼罩的宏大意味——当带星的健康码让我们无法成为探索天空海阔的海明威,我们也可以选择关起门化身五行山下的孙悟空,期待拜访自己内心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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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期间,由于社交网络的存在,我们有了很难得的观察其他同类的机会。

人类学家项飚在最近的一次采访中指出:对于抗疫政策的不同观点,让许多人的友谊和亲情破裂。

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长久的隔离和封控,无疑会像手术钳一样撑开人际关系中的裂缝。

一个有可靠信源和独立思考能力的知识青年,面对转发“新冠病毒是某国生化武器”这种烂文章的长辈会难以避免地产生排斥,哪怕后者曾给过他多年压岁钱。这种负面感受,也许会演变为成长中难以避免的、不知何时会爆发的弑父情结。

还有曾经沉寂的小区业主群,在过去的两个月里频繁发生粗俗的争吵,一言不合便声嘶力竭的女人和破口爆粗的男人,共同构建了让人焦虑的赛博乱象。

更别提那些让我们愤怒和不解的坏消息、一眼望不到头的“静态管理”和对未来逐渐疲软的信心。

内生的精神力量正在一点点被蚕食,政治性抑郁困扰着每一个敏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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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宽的行为艺术并没有给出解决这一切的方案,但他最起码呈现了一种破局的姿态——

我们应该首先拒绝成为合唱团的成员,我们必须重新回归自我,只有回归自我才能找回生而为人的基本品质和修养。

我和庞宽一样,是需要吃饭喝酒的俗人,所以我不能指责那些要矿泉水和啤酒的邻居是事儿逼;

我和庞宽一样,哪怕被千万人围观也得脱下裤子排泄,所以我不能随意谴责一个普通人不具备超人道德;

我不能驱赶从方舱归来的邻居、我不能把确诊的患者比喻成“羊”、我不能随意转发“新冠会影响男性生殖功能”的谣言来羞辱确诊的好友.......

因为我和你还有庞宽,是一模一样的肉体凡胎,庞宽这十四天的生活与我高度重合,意味着我与你的生活也没有差别,我们是在时代漩涡里同一艘船上的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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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设计青年 「不在此地 Not Here」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你我现在经历的波澜,数十年后大概率不会有人细说。

我尊敬在此时此刻仍满怀大棋局的人,但我不是。

我是能被庞宽突然把头埋进手臂里打动的小人物、小把戏。喜欢树碑立传的旧工地,满是面目模糊且自轻自贱的螺丝钉和砖头,而我和无数个庞宽想展现的,是一个个活过的、有体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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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阿列克谢耶维奇在《切尔诺贝利的悲鸣》中,借一位母亲之口说道:“如果科学家什么都不知道,作家什么都不知道,就让我们用自己的生命和死亡帮助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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