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回忆我是怎样当起老师来的

              

                

      20多年前,我还在读小学五年级。一天放了学,我往家走。       

      那是临近国庆的时候,回家路过的某单位在路上摆了很多盆栽的花卉。前面走着一个比我小的女生,她路过那些花盆,就不时掐下来一朵,拿在手里撕着花瓣往地上扔着玩。    

      我急忙走上去制止她:“你这是干啥?这么好的花,不要破坏公物呀!”   

       她看看我的手臂:“哦,是戴两道杠的呢!难怪这么神气!”     

       不过她倒也不再掐花了,一路说话中,我知道她低我两个年级,叫袁锐(我在这里没有写她的真姓名,反正是一个很男孩化的名字,和她的长相和神态倒是挺配),就是附近一个工厂的子弟。      

      后来,放学途中我们还经常碰上。

     有一回,她说她不喜欢她的一个老师,因为老批评她。她成绩也是中等的样子,而且似乎家里条件也不大好。

      我就说:“那可不能这么想,老师批评都是为你好。”     

    “你们这种戴两道杠的,年年拿三好,当然会这么说。老师什么时候说过你们不好呀!”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说:“不是这样的。你别看我是中队长,老师一样批评,有时还批评得挺厉害。上次我语文听写错了几个词,老师就狠狠地说了我一通,还要我好好想想:为什么给你打的评语里,只说你知识面广,没说你知识学得扎实,因为你就有这种缺点,浮在表面上。这都是当着全班讲的,我听了也很难受呀。但是我觉得这不怪老师。对吧?”     

        她听着直笑,知道了我这种“两道杠”、“优等生”也有如此难堪的时候,似乎让她出了口气,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我的一番苦口婆心、正经八百的“教育”,看来一点儿效果也没有,反倒给她一个嘲弄我的把柄。真是没辙,我不再说什么,但好像感到比挨老师批评还要尴尬,心想这都什么人哪这是。  

         ......      

       后来过了好些年,我上了高中。一天放学后,在校园里,一个绕着操场跑圈的高个女孩,经过我身边时,停下来跟我打招呼:

     “你好啊,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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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我望着这似曾相识的面孔,努力回忆着。     

      “袁锐呀!咱们上小学的时候,一起走路回家,记得吧?”她咯咯笑着说。   

         我一看,果然是她,也觉得挺高兴:她居然也考到我们这重点中学来了。       

        “怎么样?这么久不见,想我了吧?”她又拿我开起心来。      

         “那倒没有。不过你怎么就一下子认出我来了呢?”        

        “因为你很有名呀!我们厂里有个姐姐和你一个年级的,她们老师给她们念过你写的作文。她还拿回来让我看了呢。”         

         接着,她又调皮地笑着说:

      “可是我就觉得写得不好。都是讲一些大道理,干巴巴的,一点趣味性的东西也没有。而且有时候扯得又空又远。没意思。”       

          我再次尴尬起来,心想她这张嘴真是一点儿没变啊。         

    “哈哈,”她笑道,“和你开玩笑的。其实,你可一直是我学习的榜样,真的。因为从你身上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要靠自己的努力改变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你看我这道理讲得对吧?不比你差吧?都是学你的哟!哈哈.....”       

        我也乐了:嗬,原来我还无意中当了个榜样,看来我的那些枯燥古板的话,也并不都是白说了嘛!      

        后来,和这位袁锐大概还碰见过一两回。

         我高中毕业后,也就不再有什么音信。

         现在想来,九十年代中期,国企纷纷下岗、改制,我家都曾一度陷入困境,她一样是国企工人的子女,不知道命运会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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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会是后来的袁锐吗?)

       在人生中,往往会有很多这样意外的相逢,让你感到,其实在你的不经意间,有人注视过你,有人见证过你的成长,你曾经充当过别人生活中的一道风景——当然,这就会让你想到,那时你是充当了一道好的风景,还是留下了坏的痕迹:      

      我在外语系教书的时候,有一回下课后,一位女生跟着我到教室外面,问我:        

       “Contour老师,你还记得我吗?”       

       我一看,这是个皮肤有点儿黑黑的短头发女孩,她是谁呢?         

      “我是周丽(也不是她的真名)呀!”她笑着说,“记得吧?你在大学念书的时候,到我们家乡搞过暑期三下乡支教活动。我那时在那个镇的中学读初一,你给我们上过英语课呀!”        

         “哎哟,是你呀!”我又惊又喜,“那个时候我才读大一,和你现在一样。想想那都得有六七年了吧。真难得你还记得我。”         

        “那怎么会不记得呀?你,还有当时的李老师,杨老师,王老师,上课上得好,大家很喜欢呀。我那时就想,我也要考你们学校去学外语,结果没考上,就到这儿来了。不过还是碰到contour老师你了!”        

      “确实太有意思了!”我一边说着,一边脑海里浮现出了当年“青年志愿者”的鲜红队旗,浮现出了我和当年的同学们挥汗如雨、声嘶力竭地领着一帮农村孩子练习国际音标,一丝不苟地给他们纠正发音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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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原来,我充当过这样的风景。    

       还有一次,也是在外语系,刚刚对那些新生点了名,作过自我介绍。下了课,又有一位女生到讲台前对我说:

    “Contour老师,我认识你。”

          这回我倒是半开玩笑地说:“你当然认识我了,我们刚都作了自我介绍,我也认识你呀。”

           她急切地摇摇头:

        “不是,我以前就认识你。”

        “怎么会呢?”

         “你有个舅舅叫某某某是不是?”

         “对呀。你怎么知道的?”

       “我爸爸和他是同事。你以前到你舅舅家那边玩的时候,我还见过你呢。你和弟弟妹妹在楼下院子里玩,有时你口袋里还揣着本书在看。”

        “哦?”

       “是啊,我觉得怪有意思的,就问我爸爸:那是谁呀?爸爸说,那是我同事某某某的外甥,而且还告诉我:你舅舅,还有你们一家子人,都可会读书了。要我向你们学习呀!”

      我想想,以前我到亲戚家玩的时候,确实有在口袋里揣本不太厚的书,没事就看看的习惯。尤其是考英语专业八级之前,我因为担心自己词汇量不够,一整个寒假都在口袋里揣着一本小词典,到亲戚家拜年的时候都不忘拿出来看一看,背一背。没想到,就连这样的事儿,也有目击者,而且多年以后居然还成了我的学生。

      ——呵,原来我曾经充当过这样的风景。

    是的,我曾经无意中充当过那些风景。令我欣慰的是,似乎我还是给那些幼小的心灵,多多少少留下了一些积极的东西。特别是我去支教时的那些孩子。当时我和同学们谈论过,觉得那些孩子不少资质都挺不错,有各种天分或才艺的苗头,就是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发展出来——听周丽说,他们还真有些考上省内重点大学甚至别的更好的院校的,这当然是他们自己的努力,以及他们的父母还有那些农村的基层老师默默付出的结果,但是一想到自己也起过那么一点积极作用,我还是禁不住感到一丝骄傲。而且,既然对这些其实只是偶然相遇的人,我们都会意外地充当一道风景,会留下印象,留下影响;那么,对自己天天要施加影响的那些人——比如我们的学生,我们的言行又更当如何地戒惧谨慎,如何地尽量给他们一些积极的东西,高尚的东西,有内涵的东西,而万万轻慢不得,亵渎不得呢?

    我在某个系的课堂上讲一篇有关印第安人运动员的课文时,即兴讲到过小说《潜水鸟》(这是我大学学过的一篇课文)中描写的印第安人和印第安文化的悲剧命运。后来我没有教这个班了。但大概一年之后,他们班有同学告诉我,我讲的故事深深打动了他们,他们后来找到了这篇小说,并且把它排演成了一出中文短剧,参加了校园戏剧节,反响很好。

    上过我英语口语课的一位学生对我说,我上课时对他们语音语调的严格要求,让她受益匪浅;

    而且我讲的有些话改变了她对人生的看法,让她在逆境和干扰中不断进取,坚持学习,成为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自己。当她讲述她的那些经历的时候,我感到很惊讶:我怎么可能让她变得那样坚强呢?因为我自己都没有她这么坚强呀!

    某系一位上过我公共课的学生后来考上研究生之后,有一次发短信告诉我,我是他上大学期间看到的唯一一位在学生的教室里看书自习的老师。

    我听他这么一说,想起来了:其实不是我去自习,而是有几次我给大四的学生上专业课,但他们都没来听课,我又不能走,只好拿起随身携带的书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看起来。大概这就给从那里路过的他看见了,就误以为我是专门到那里刻苦钻研。

     但他说,这给了他一个激励:老师都这样,我还能不努力吗?

      ……

     我为什么突然想到说这些呢?

     不久前,我去C中学门口的一个报刊亭买军事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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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板在找我钱的时候,突然跟我说:“你就是这学校的吧?”

     “不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里以前是F中学的地盘,后来被C中学买下的,你原来是在F中学读书的。对吧?”

    我惊讶了:

    “这都是快20年前的事了,你怎么知道啊?”

     老板笑着说:

   “我在这里做生意也有20年了。那个时候就看到你在这学校里进进出出,有时还背着一个篮球。对吧?”

     “对对。”

    “后来你考到外地上大学去了,读了研究生、博士,又回到这儿的大学里来工作。对不对?”

     我只能不住地点头,心想我对这个老板从来就没有过印象——我在F中读书的时候,这个报刊亭确实还不存在;而且那时,我放了学一般就直接往家走,极少在其它店铺里买什么东西——怎么他对我的一切知道得这么一清二楚呢?

     老板夫妇看着我有点愣的样子,还是在笑,并且自豪地说:“反正你的事我们一直都知道。”

     我买好杂志,告辞走了。心里却有一点异样的温暖,因为他们就这样默默地见证了我的成长。

     他们肯定也有孩子,但应该不是和我同一个学校的,否则他们一定会告诉我,而且他们自己也就四十来岁的样子,孩子一定比我小很多。说不定我在这里上学的时候,他们的孩子刚刚出生不久,也许就因为这个,他们会想象自己的孩子将来上学时会是什么模样,会去注意那么一个在这里出出进进的中学生,也许会问那些光临他们店铺的我的同学:“那个走路摇摇晃晃的高个儿是谁?”也许不经意间,这样的关注就成了一种习惯,一直到我离开这座城市,又从别的地方回来……

     也许他们还想过,自己的孩子没准有一天也会交给我来教。

     要是那样的话,就又会多一个下课后对我说“老师,我认识你”的学生,而且还会狡黠地告诉我:“老师,你最喜欢看《舰载武器》,对不对?我爸妈都告诉我啦!”

     我回过头,细细打量着那形制未变,只是改了校名的校门。我微微地眯起眼睛,好像那儿又会走出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穿着白衬衫、运动裤和回力鞋,用网兜背着篮球,看着《古文观止》的瘦高个儿的少年——他如果看到现在还在这儿辗转的我,会感到陌生吗?会感到失望吗?

     也许会,他也许觉得,我应该飞得更高、更远;

     也许不会,记得从这里离开的时候,一位同学给我的毕业留言是:“其实你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你的淳朴。我甚至把你当作我的一面镜子。”

     直到大学毕业,同学给我的留言仍然是:“性情淳朴,不雕琢。我们会回忆你主持的那些政治学习。本来那么枯燥的东西,可以因为你的热情而变得动人。”

     直到我在大学任教,周丽还是告诉我:“Contour老师你还是和当年给我们上课的时候那样,真诚、严肃、投入、有激情。”

      当然,此刻从那儿走出的,满眼都是新的、年轻的面孔。

     他们中的一些人以后会叫我老师。那时候,我大概也会觉得,那仿佛就是当年的我,穿过了时光,走到了我跟前,走到了我的讲台对面,一路还有那位老板在旁边微笑着:“反正你的事情我们都知道。”

      呵,我将怎样面对他们,面对这样的相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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