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死亡与过于浓烈的甜

汤圆有几种馅儿?

芝麻馅儿,到处都吃。甜浓香滑,莫可名状。偶尔筷子戳破了,还会有黑碎芝麻末落在白汤里,妙。

豆沙馅儿跟芋泥馅儿,也有,好吃。花生馅儿,许多台湾馆子也提供。

重庆有所谓“山城小汤圆”。四川有所谓“赖汤圆”。我吃过,都挺好。但馅儿基本是甜的,且多芝麻为主。我见过有朋友拿赖汤圆蘸芝麻酱吃的,奇香——无锡人好像不这么吃。

我在湖南和四川的高速公路街边小店,都吃到过一种汤圆,菜单上叫金沙汤圆:汤圆里裹芝麻,煮得了候干,蘸花生芝麻碎吃,很好。后来到上海吃擂沙汤圆,惊觉原理差不多。

山东,我在威海吃过枣泥汤圆,奇香,是我见过甜味最纯正,同时清雅不腻的汤圆馅儿了,大道至朴。我在成都吃到过一种汤圆,说是彭水吃法,馅儿是猪心猪肺打碎了花椒揉的,也很香。

我们无锡的汤圆,就讲究四色馅儿。芝麻馅儿大江南北都有,磨细如流,浓稠香滑。豆沙馅儿讲究个膏腴丰润,聪明的老板懂得多放油——山东那种枣泥馅儿固然好,太费功夫了,本地老板做不及。

肉馅的汤圆,相对少一些吧?

猪肉馅大概就少见得多。我有北方朋友,初见猪肉馅汤圆,一怔,“汤圆不都是甜的吗?怎么这里有肉?”吃了一口,对我说:“不愧是你们无锡——酱肉都是甜的!”

油菜馅大概是别处人最见不得的了:乃是青菜剁成泥,加糖与猪油混溶,碧绿甜浓。菜馅儿已经很奇异,又是甜的,估计会吓到人。只有我们无锡本地的老人家,才爱在菜市场捧一碗吃,年轻人已经嫌这玩意甜得过于浓烈了,外地人看着两眼发直。

我爸妈平时买菜的地方,严格来说不算菜市场:只是隐在大马路旁的一条窄路,两边菜贩摆摊。

天高皇帝远,又都是熟脸。偶尔有城市管理员员过来,吆喝一声“不让摆摊!”

大家就应一声,卷起摊位,挪开十来步,继续摆。城市管理员叹口气,摆摆手装没看见,过去了。

过青石桥,有一溜铺子。铺面不大,门面也窄。一连四处铺面,三处是一家的:“小丽香烛店”、“小丽寿衣店”、“小丽殡葬服务一条龙”。

店本是个会手艺的老爷子开的,也有些年份了,最初是香烛店:老爷子不会诌词,要登记店名了,脑子一转,就拿女儿的名字起了店名。后来开大了,三家,就继续用女儿的名字。

老爷子年纪大了就不来店里了:自己蹲家里,偶尔做做手艺;店都归小丽管。殡葬这行业,大家都嫌晦气琐碎,不肯做,做了的就容易垄断:小丽家就此垄断了我们这一带的白事。

小丽是个大姑娘,白白胖胖,是真挺胖。面如满月笑眯眯。接洽事务很客气。

许多做这行的说话很冲,你去找他谈事,会大大咧咧,“个么几点去抬死人啊?”“去运的每人要搭包香烟!”小丽不这样,笑眯眯地,“您家的老人寿数是?我来给写上。”听着让人舒服。

本来家里出了白事,谁都不高兴;到了小丽这儿,看花团锦簇的花圈、寿衣、香烛,心情还宽点儿。

真有老太太,身体还健康,就拽着家里孩子来小丽家的,指着:“以后你要烧我,也好;运到火葬场前,我要穿这件,好看!我要配这个香烛,好看!”

还拉着小丽的手,“心肝啊,阿姨将来死了,你送我,我就放心啦!”

“阿姨,别这么说,您长命百岁!”

小丽人很好,但有年纪了,却不嫁。多大年纪?不知道,但算着她掌店,有十来年了。她白白胖胖,年纪不显,看去还是二十几岁,但应该是不止二十几岁了。

阿姨们说起来,都为她可惜,“忙事业,耽误了嫁人。”还啐男人们,“就是看她胖,就是看她是做这行的,怕不吉利——男人们都没眼光!”

寿衣店和香烛店之间的门面,本来常年是个配钥匙的。后来年纪大了,“吃两口黄酒,不觉着就吃了两瓶!”手抖,不做这行了,收摊子回去带外孙了。这门面被个卖汤圆的收了,卖汤圆。

他们家汤圆很好。入店来吃汤圆的,坐下了,一大碗雪白汤圆上来,使勺子吹着气吃,冬日里,满店白晃晃;想在街上随吃随走的,就拿一两枚玉兰饼,左手倒到右手,嘴里呵气不止,咬一口,外酥脆内软糯,吃了馅儿,暖软黏就下了肚儿。汤圆用油炸,就是所谓玉兰饼。

我们平常吃汤圆时,会问老板要一碗煮汤圆的汤——其实就是带点淀粉的白水,“不然咽不下去!黏心!”

这家卖汤圆的格外用心,冬天给大家上一碗红糖姜茶。男人喝了觉得暖和爽口,阿姨大嫂们喝了更感动,还数落男人:“你看看你!什么时候对我这么上心过!”

小丽家的三家店,平时来的人不多——毕竟老人过世也不是天天有——平时都空着;衬得汤圆店门庭若市。

卖汤圆的喜欢了小丽。这事来得特别敞亮直白。每天早上小丽到店,开了三家的门,卖汤圆的就端一碗来请吃。“早上冷,吃一碗!”小丽莞尔一笑,或接,或不接,不接时说“先放下吧!”卖汤圆的就放下,搓搓手走开。

午饭,又一碗。

下午,又一碗。

“你回家吃晚饭(我们那里叫夜饭)晚,垫垫肚子!”

有些来小丽家谈丧葬事宜的人,谈久了,又要等确定些细节,等饿了。卖汤圆的也送一碗过来,“先吃着!”

吃过几碗汤圆后,人家过意不去,就踱到他店里:

“我们要守灵,晚上要吃宵夜,你给煮些汤圆,冷冻了给我们好不好?”

“好!我给你们做四色汤圆!”

就这样,小丽丧葬和卖汤圆的,不知不觉成了一家——去托小丽家办丧葬的,最后总会提几袋子汤圆回家。

阿姨们很热心,去问卖汤圆的何以这么喜欢小丽。卖汤圆的很敞亮:

“她人好,又会办事,又麻利,又勤快,白白净净,还好看!哪里挑得到这样的好姑娘!”

“你不嫌她胖吗?”

“哪里胖啦?我看她正好!白白圆圆,像个汤圆一样!——女人家瘦了不好看,过日子也不好;她这样的,才真正是过日子的好女人嘛!”

“你不嫌她不吉利啊?”

“我跟你们讲,做这行的其实想得最开了。迎来送往,晓得许多道理。我每天在这里坐着看,都觉得心胸宽了呢。吉利不吉利的,我们现在是新社会了,只要心宽,怕什么嘛!”

“噢哟哟,你这么直截了当,怕不怕人家反过来钓着你哟!”

“喜欢就要直说,怕什么嘛!”

阿姨们自然把这些话添油加醋,告诉了小丽——我为什么会知道呢?因为媒婆们除了说给小丽听,当然也要说给我妈听的。

我去年秋天回去时,他俩据说已经成婚了。据说,卖汤圆的走到小丽店里,说了句“我有话跟你说。”小丽说,“不用说了,我答应你。”于是就在一起了。据说,卖汤圆的最后还是过了一关:他亲自提着汤圆,上门去见小丽她爸爸。进门就殷勤地问厨房在哪儿,煮了汤圆,请老人家吃着,自己坐下,说自己父母过世得早,乐意当上门女婿,伺候老人家;说对婚后生活的规划。

小丽她爸爸吃着汤圆,没吱声,听完了婚礼规划,听完了将来跟小丽怎么过日子的念叨,老爷子点点头,只说了一句:

“你这个甜油菜馅儿做得好吃!——我们这里都没几个人爱吃甜油菜馅了,只有老人家懂得吃这个味道了——你爱吃甜油菜馅汤圆吗?”

“爱吃!”

“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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