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石屹:《三体》我读了三遍。 刘慈欣:没必要

​去年10月,“三体迷”潘石屹和作者刘慈欣一起聊聊了《三体》。

潘石屹说:《三体》我读了三遍。

刘慈欣回答:这就是本科幻小说,大概看看就行,没必要读那么多遍的。

书迷惨遭作者致命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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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挺有意思的,风闻里《三体》的读者不少,搬来跟大家分享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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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GQ报道

身为中国最杰出的科幻作家,刘慈欣在《三体》之后陷入了漫长焦虑。新作的诞生遥遥无期,他的苦恼不只是灵感难寻,还有对科幻文学发展方向的困惑——他觉得如今受人追捧的作品大多向内收束,关注人的现实境况,却丧失了科幻黄金年代磅礴辽阔的气韵,不再探索星辰大海,不再激发人类的好奇心和创造力。 

刘慈欣的困惑并不局限于科幻文学,背后指向的是对科技发展趋势的忧虑。互联网、人工智能、虚拟现实等技术,正以超出大多数人想象的速度升级演进,很可能让人类世界发生根本性改变,但——不一定是变得更好。

 “你会发现,让人宅的那些技术发展得都很快,开辟新世界的技术发展得都慢。这很危险,对人类来说这是不是一个陷阱?”  

刘慈欣的疑问,指向了技术对人类命运的冲击乃至颠覆:它们将改写人类的工作内容、生活方式、情感状态,重新分配财富、权力、阶层,甚至消解一部分人作为人类的基本价值与尊严。 或许在很多人看来,这一天的到来还过于遥远。但现实事例表明,技术革新的效应已然迅速渗入了日常生活,在人们视而不见之处,改写了许多个体的现实处境。技术的进步一方面给我们带来了更大的便利与自由,另一方面却又在某种意义上使我们丧失了自由,技术日益为少数人所控制和运用,更广大的人受到技术的改造与支配,却很可能对此浑然不觉。 

在这个专题里,我们将目光聚焦于那些被新技术飞速发展改变的人群——每天更新数百个自媒体账号的山东农村妇女、为人工智能识别技术提供数据标记服务的河南年轻技工、每周接受虚拟现实戒毒训练的上海吸毒人员…… 

关于科技如何改写人类未来的理论文章,数不胜数。但相比于把“人类”作为一个宏观整体概念来分析谈论,我们更愿意关注的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个体。正是这个星球上无数个体的现实处境,而不是宏大艰深的概念术语,共同构成了人类社会的现在,也预示着它的未来。

采访 / 修新羽、何瑫

撰文 / 修新羽

编辑 / 何瑫

摄影 / 潘石屹

微信编辑 / 尹维安

“你会发现,让人宅的那些技术发展得都很快,开辟新世界的技术发展得都慢。这很危险,对人类来说这是不是一个陷阱?谁也不知道。” 

说完这番话,场子静了几秒。刘慈欣表情羞涩地搓搓手,“等会儿,麻烦帮我拍张证件照?随便拍拍就行。”大家一听都笑了,刘慈欣变得更不好意思,连忙解释道:刚接到电话,说签证照片不合格,必须重拍,正好就请您帮忙顺手给拍了。

潘石屹听了哈哈大笑:当然没问题,必须拍。

潘石屹不是开玩笑。跟刘慈欣见面,就是为了给他拍照片。过去一年潘石屹迷恋上了人像摄影,马云、雷军、茅于轼、张维迎、邓文迪、崔永元、黄渤……连拍了四百多人。

见刘慈欣,潘石屹除了拍照,还有别的打算。《三体》是近几年占据他阅读时间最多的一本书,书皮都翻烂了。他惊讶于《三体》写科幻世界却频频指向现实,想弄明白刘慈欣是怎样在故事里铺设与现实世界的对照的。

《三体》广受企业家和互联网圈的追捧,衍生出大量文章分析其中的“海量隐喻”,甚至总结出“三体互联网战略”、“三体管理学”之类的概念。刘慈欣早就知道,但知道是一回事,认同是另一回事。面对潘石屹的提问,他摇摇头说,所有与现实相关的解读都是读者额外的联想:“所有另有所指的都不是科幻,科幻的目的就是科幻本身。”

两人聊起刘慈欣新的作品。刘慈欣摆摆手,“下一部要写什么,我现在也不知道。”前几年他曾有一个创意,已经写了十几万字,却在某个清晨醒来的一瞬间里令他感到“完全失去信心”,继而彻底推翻。

除去灵感的枯竭,更令他感到困惑的,是整个科幻文学的风格转向:不再乐于探索外太空的星辰大海,不再描绘人类对外探索的进取精神,而是在向内转、向里收,关注人的现实处境,变得越来越内敛、越来越人文,也越来越不像科幻。

刘慈欣觉得,这不仅是科幻小说面临的困境,也是人类科技发展正在面临的陷阱——互联网、AI、VR……种种技术的高速发展在满足人类各种需求的同时,也在消解人之所以为人的基本价值。“整个人类文化将失去活力……你不要寄希望于说人类任何的生存需要都能得到满足了,就会自发地追求更高的艺术和科学,有一小部分人会这样做,但大多数人不会,大多数人自我满足了就不会再有创造力了,只会沉沦和堕落下去。” 

❶ 

  自我满足了就不会再有创造力了 

潘石屹:我记得你以前发表了一个观点,给我印象特别深刻。你说计算机技术和航天技术,起步的时间差不多。计算机技术现在已经非常巨大地改变了人类的现实生活,但是航天技术感觉它的发展速度并没有那么快。

刘慈欣:有三项技术都是在1944年诞生的,第一台计算机出现在宾夕法尼亚大学,一个月以后,NASA美国航空航天委员会成立,核能的话,费米创造的人类第一个可控核能反应堆也是在那会儿出现的。三项有可能改变人类未来命运的重大技术:核能、计算机、航天,几乎同时出现了。

按当时的预测来说,真正改变人类未来的两项技术,一个是核能,一个是航天。至于计算机,当时的科学家说,全人类有几台就够了,5台都用不了。结果呢?现在计算机把我们的生活彻底改变了,航天和核能现在对生活没有太大影响。

这种局面有很多原因,其中有一个原因很有意思。你看,一说太空,一说航天,你想到什么,中国航天局,美国的NASA,苏联的航天局。一说计算机你想到什么,你会想到俩字,“车库”,感觉所有的相关发明都是在车库里弄出来的,或者说是在民间发展起来的,而航天则是有强烈的国家色彩,这个民间的创造力它比国家要强。所以说现在航天没发展起来,可能在于它没有民营化,而IT技术一直是个高度民营化的产业。我觉得这很可能是一个原因,或许还有更深的原因,但我只是个写科幻小说的,我也不知道。

我现在的感觉是,计算机技术当然很重要,但是它要是一直发展,它就根本是个陷阱。当我们什么都能用VR得到了,我们宅在家里,哪儿都能去了,太空也能上了,我们干吗还要争着去上太空,这是IT技术很危险的地方。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潜在的影响,现在的科幻作品也相应地把目光从外太空那种很遥远的世界给收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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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发展速度来说,IT技术发展特别快,航天技术、核能特别慢,航天技术慢得简直让人无法忍受,到了现在,航天发动机和60年代那会儿没有多大区别。当时我见奥尔德林(第二位登上月球的人类),我们私下里谈起来,奥尔德林说,刚登上月球那会儿,任何一个NASA工程师你去问他,我们什么时候能登上火星?都说二十年之内。现在你问他们什么时候能再登上月球,说二十年也上不去。

核能也很慢。核聚变有个五十年定律,和芯片的摩尔定律正好相反,就是你任何时候问核聚变的科学家,多长时间核聚变才能实现?都是告诉你五十年,过二十年再问,还是说五十年,永远是五十年。

你会发现,让人宅的那些技术发展得都很快,开辟新世界的技术发展得都慢。这很危险,对人类来说这是不是一个陷阱?谁也不知道。

潘石屹:所以你对现在特别火的这些概念,VR或者AI,怎么看?

刘慈欣:本质上都一样,都是让我们在技术的安乐窝里越住越舒服,真的,越住越舒服,将来你哪儿也不用去,你就宅在家里,啥都有了,有人会给你送吃的,送玩的,你根本就不需要出去了。这是很危险的趋向,真的很危险。

但是为什么发展到这个状况呢?很难说,现在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理论,叫Great Filter,大筛选理论,它就说宇宙中的生物,从低等的生物发展到能够持续地延续下来的高等文明,中间有好多道筛子,你必须把每一道筛子都过去才行。

第一道筛子是自我复制的分子细胞,第二道筛子可能就是核战争,这道筛子咱们过去了,基本没有危险了,冷战的时候苏联、美国对抗,那是一道筛子。还有一道筛子最难过的,很可能就是AI技术。

现在一说起AI的危险就是它要把你们的工作都代替了,你们都没工作了,你们干什么?其实最大的危险根本不是这个,而是这个的反面。假如有一天AI把我们的工作代替了,我们又找不到应对办法,整个社会乱七八糟,新路德派每天砸毁机器,那倒不是最危险的。

最危险的是人们找到一个新的社会机制,那个新的分配机制,把这个社会理顺了,就是我们不工作也啥都有了,这个对人类的打击可能是毁灭性的,这个坑你很难爬出来。你要不工作,不奋斗,什么都会有,整个人类文化将失去活力,这是AI将来给我们带来的最大的一个陷阱。这个陷阱目前最可怕的是根本没有让人觉察到,现在觉察到的都是说害怕AI抢了工作,我们没饭吃了,其实没饭吃没事,人类一直就是吃不饱的,老饿的,反而不工作就能吃得好,那就完了,真就完了。你不要寄希望于说人类任何的生存需要都能得到满足了,就会自发地追求更高的艺术和科学,有一小部分人会这样做,但大多数人不会,大多数人自我满足了就不会再有创造力了,只会沉沦和堕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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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石屹:这种思考会写到新书里吗?

刘慈欣:我还不知道新书是什么样的。只能说,按我们的心态,按照传统的科幻小说价值心态,包括我也好,阿西莫夫也好,克拉克也好,心态都是一样的。我们希望人类是一个开放的种群,我们要不断地去探索新世界,不断地去开拓新世界。而不是每天宅在这儿,不是这个样子,我们应该不断地去开拓新的空间。这是我们认为能给人类带来光明前途的一个方向。否则的话任何一个选择都不可能有光明的前途,我们必须不断地想问题,不断地开拓。

但是现在的大趋势发展就不一样了,你没有办法。回到科幻,现在的科幻,美国科幻已经感觉不到黄金时代的那种生命力了,那种激情,没有。但是文学上他成熟了很多,写得很好,说实在的,像阿西莫夫那个文学水平,用评论家的话来说就是初中作文水平,但他就是经典。

  科幻关注的问题越来越小了

潘石屹:《三体》我读了三遍。

刘慈欣:这就是本科幻小说,大概看看就行,没必要读那么多遍的。

潘石屹:里面的黑暗森林有科学依据吗,还是你自己创造的?

刘慈欣:就是小说情节,没有科学依据,现在既没法证实,也没法证伪。它逻辑上的漏洞很多,不能把它当一个严格的科学结论。而科学上的问题不该问我,我只是个写科幻小说的,应该去问科学家,去问学者。

潘石屹:应该很多人都会对《三体》有不同的解读,然后找你来求证,或跟你讨论。

刘慈欣:其实大部分人解读出来的东西,我以前都没想过,所以说我不敢跟大家交流这个事,我能说什么话呢?其实作家真正在写作的时候,他90%的精力是放在怎么构建这个故事上,怎么让人有一种感觉,有一种震撼,至于说这个故事表达出什么东西来,不光是我,我相信很多别的作家,他并没有想太多,这个东西至于说解读出什么来,那个就是读者的事情了。

比如说最可笑的,我去乌镇参加区块链发布会,人家说《三体》是反映了区块链的概念。可是区块链是二零一几年才进入中国的,我写《三体》的时候是2006年,还没有区块链呢。但这种解读也很正常,因为如果有一个好的小说、好的故事,只要你看这个故事,你感觉很好、很兴奋,总能从中间解读出一些东西。反而是那种真的想把某种他认为很深刻的思想放到作品里面,那种概念先行的写作,可能很难成功。

潘石屹:去参加区块链大会,有什么感受?

刘慈欣:我不懂区块链,它很专业。

潘石屹:你写作比较早期的时候互联网没有这么普及,但是现在完全变成了一个互联网社会了,这种变化对创作有什么影响吗?

刘慈欣:我们写科幻的,它随时受着科技发展最前沿的影响。最直接的影响吧,你很可能下一次写就不是太空,不是外星人了,很可能就是IT技术、互联网了。更深层次的影响就是,还是一个感觉问题,对我们来说那种星辰大海的科幻,那种精神上的那个倾向,它慢慢被削弱之后,科幻已经变得越来越不是那么宏大了,关注的问题越来越小了。

同时,它还让科幻在文学上发生一个很深刻的变化,越来越关注于个人内心的感觉,而不关注于人类作为一个整体的感觉。从我自己来说,我也不可能不受这个影响,就是我坚持写这种星辰大海的科幻,大家都不愿意看了,没有办法。

潘石屹:你觉得科幻应该关注的是什么?

刘慈欣:关注我们世界之外的世界,关注这些并不存在的世界,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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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石屹:那你打算顺应科幻写作风气这种变化呢,还是继续坚持自己的风格?

刘慈欣:首先我写作不是为自己写作,我是为读者写作,没有读者我不认为我的作品能成功。你不可能不受读者的影响,你必须写他们感兴趣的东西。大家对太空外星人都不感兴趣了,那你只能去写大家感兴趣的。所以说你也只能顺应,但是你的精神内核总是不会变的,其他方面你没有办法,也只能是这样。

现在科幻的大趋势就是这样,咱们心目中的那种科幻,我们老科幻迷心目中的那种科幻已经变得边缘化了,不太主流。像现在我的这种写法已经很边缘化了,国内也好,国外也好,你看看别的作家写的东西,像我这样的已经不多了。

潘石屹:你这么在乎读者,为什么还会觉得《三体》的畅销是一个意外呢?

刘慈欣:《三体》是一个意外,不光对我,对出版商,对谁都是一个意外,确实不知道它为什么这么畅销。说它是个意外,有一点可以证明,就是它对我其他的书,包括头两本,对它的销量没有任何带动,不是带动小,而是没有任何带动。所以说《三体》它是一个特例,再重复它是很难的,包括前天《球状闪电》刚在美国首发,大家都期待着奇迹,都在盯着亚马逊上那个排名,开始可能有个惯性效应,后来很快就直线跌下来了,没有奇迹。

潘石屹:《三体》为什么会成为一个特例呢?

刘慈欣:这个不知道。不光我不知道,我曾经和一帮书商们吃饭,我说你们跟我说一句实话,你们知不知道有些书为啥能畅销?他们都说不清楚。至于说《三体》为什么能畅销,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跟你说我也不清楚,我不能谦虚地说和它的内容没关系,肯定有关系,但是内容和机遇的关系它不是X+Y的关系,是X×Y的关系,一个为0的话就全为0,这个书就这么回事。

  关注现实不是科幻的任务 

潘石屹:但你非常信赖科学,崇拜科学,你算是科学主义者吧?

刘慈欣:不算是科学主义者。因为我觉得作为一个写科幻小说的人,应该让自己的世界观处于一种飘忽不定的状态。如果有太明确、太坚定的世界观的话,写出一个作品来是不好看的。因为科幻小说它本来就是表现一种人面对宇宙的迷茫。

那种有特别明确、特别坚定的世界观的人,我觉得他写出的东西很难好看,他能写出的角度就少。所以说我的世界观很模糊,不太坚定。唯一坚定的一个世界观就是,我是个无神论者,这个完全坚定,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坚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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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石屹:读其他人的作品会对你的写作有什么影响吗?

刘慈欣:有啊,比如阿瑟·克拉克。他对我算是启蒙了,我曾经说过一句话,就是我所有的作品都是对他《2001太空漫游》一个拙劣的模仿,我这个说法不过分。《2001太空漫游》几乎奠定了以后科幻小说的基本结构,就是从现实起航,有一段上升期,然后到达很空灵的一个高度。

后面很多科幻小说也逃不脱他这个结构,很难的。后来的很多电影比如说《火星任务》、《星际穿越》都是他的结构。当然最早的启蒙,所有中国人在科幻方面的启蒙都是一个人,就是凡尔纳,这个人也很厉害。但是凡尔纳的科幻小说,那个形式的科幻小说以后再也没出现了,也没人模仿,也没有人再出现了。

潘石屹:你怎么看科幻小说的现状?

刘慈欣:在美国,科幻规模很大。科幻大会其实它现在不是美国科幻的全部,相当多的美国科幻,都在科幻大会的视野之外。其实美国最近这几年,对于我们这些科幻读者来说,最好的科幻小说绝对不是科幻大会上的那些。比如说我认为最好的一个,还拍成过电视剧的,叫《无垠太空》。

现在的雨果奖,坦率说,已经变味了。每次雨果奖获奖的包括提名的,长篇、短篇、中篇,我都从头看到尾。感想是,看到尾部的时候,前面那些就都忘了,内容都特别平淡,也没有什么看头。而且他们关注的东西早就不是科幻了,你比如最近得奖的这位黑人作家的三部曲我全看了,从头到尾只有一个感觉———“愤怒”,她就在表达一种极端的愤怒、对压迫她的那些人的愤怒。这个我当然不能说不正当,但是科幻毕竟不是干这个用的。

潘石屹:很多作家都文以载道,他们的小说首先是揭露社会问题。

刘慈欣:那是对的,现实主义文学是对的,但是科幻它显然不是现实主义。

潘石屹:在分析《三体》的时候,很多人会把里面的内容跟现实中的很多事情对应。

刘慈欣:确实是有很多人在寻找对应关系。然而美国有个著名的评论家叫詹姆斯·冈恩,他说过一句话特别深刻,他说区别一个作品是不是科幻很简单,不是看它里面有多少个科技内容,而是看它后面是不是另有所指,所有另有所指的都不是科幻,科幻的目的就是科幻本身。另有所指的科幻,很简单,比如像《1984》、《美丽新世界》,这不是科幻,它的目的不在科幻,在别的方面。

潘石屹:所以咱们的评奖体系还在遵从西方的体系。

刘慈欣:这是很要命的一点,最近自从有中国人得了雨果奖以后,雨果奖的作品成了中国各方作家的风向标了,大家都照着那个劲儿去写,关注性别歧视、种族歧视,包括对少数边缘族群的歧视,很多人都在写这些东西。而美国以前黄金时代的科幻关注的是太空、外星人、机器人、星球大战这些事情,而现在的这个科幻就好像变味了。至少对我这样的科幻迷来说,或者说对大多数科幻迷来说,我们肯定不是冲着科幻要揭露社会什么东西才看的,那不是科幻的任务。

 咱们这个时代周围都是科幻

潘石屹:感觉有两类作家,一类作家直接写故事,另一类作家他们其实先写的是人物,由人物推动故事走下去。

刘慈欣:主流文学主要是后一种。

潘石屹:你主要是写故事吗?

刘慈欣:我连故事都不是,比故事还要后退,我的小说核心是科幻创意,由创意再产生出故事来,再由故事出现人物,所以人物已经到了最底下了。人物其实在我心目中,他是一个类似于工具的东西。

我其实不提倡这种写作的方法,这会严重损害作品的文学性,但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首先是科幻本身的特点,即便长篇小说,字数也是有限的,比如说《三体》的第三部,就删掉了4万字,都是描写人物性格,得控制字数啊,科幻小说介绍科学背景就把大量字数占据掉了。再者就是一个很实际的原因——我不是出于对文学的热爱来写科幻的。我不能说不热爱文学,但我不是那种专门热爱文学的文学爱好者,我写科幻是因为热爱科幻,就是为了科幻本身。

但文学吧,文学写作的一个诀窍在于你发挥你的长处,不要试图去克服你的短处。你其实根本克服不了你的短处,而且短处短到极致,它可能就成了长处。你非让我去写人物,我一个工科出身的,在一个发电厂待了三十多年,文学涉猎也有限,你让我像主流文学家那么描写人物,我肯定做不到。你得了解社会,你得了解生活,你生活的周围抬头低头就那么几个人,你怎么写人物?像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他写农村很有感觉,他写到大学就不对味了。

潘石屹:我很喜欢《平凡的世界》,之前还花了十万块钱,把路遥的墓重新修了一下。

刘慈欣:其实我之前尝试写一部长篇的时候起了个名字,叫《非凡的世界》,来源于《平凡的世界》。就是描写一个农民工,他如何从县城奋斗,一直奋斗到北京,奋斗到太空,去太空干活,去月球干活,就这么一个小说。而且我准备把这个人的名字就叫孙少平(《平凡的世界》主人公),但是后来发现,这个必须得对生活有大量了解才能写。花了两三年时间,最后也没有弄成。

潘石屹:正常的话一部作品要写多久?

刘慈欣:其实真正写的时间很短。动笔了就很快,一天能写个四五千字吧,少的时候两三千,大概就这个速度。一个长篇快的时候三四个月,慢一点儿四五个月就能写完。但是之前需要大量时间去构思,你就坐在那儿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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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石屹:听起来你是需要很大创作自由度,没有时间或其他什么压力才能好好创作的那种作家。

刘慈欣:是这样,但你一旦开始写长篇,不可能没有压力。你得先跟出版社说好,得给人家一个大概的时间。这个时间有时候可能超了一倍、两倍,你还没有压力?肯定会有。再者的话,长篇是很累的一个东西。写长篇最让人恐怖的一点是啥?就是你写着写着,有天半夜你突然醒来睁开眼睛,发现你对整个故事已经完全失去信心了。我的上一个长篇《非凡的世界》就是这样,睁开眼睛一想,就那么一瞬间,你完全失去信心了。你自己要对它没有信心的话,你想让读者对它有信心,不可能。

潘石屹:所以那个就放下了是吗,不做了?

刘慈欣:不做了。

潘石屹:之后会只写长篇小说,还是说会考虑再写写短篇?

刘慈欣:除了一些特殊情况。比如刚刚发表的那篇《黄金原野》,刘宇昆过来约稿的,他是我的译者,也是一位非常优秀的科幻作家,你说我怎么好意思拒绝呢?

潘石屹:但你的短篇小说都很精彩。

刘慈欣:你看过的短篇都是一些比较好的。我三十多个短篇当中,好的都让你看到了,最差的你没看见,再写出一篇那样的怎么办?而且创意其实很珍贵的,现在更珍贵了,你把它浪费到短篇上面,根本没有充分展开,何必呢?

比如说《流浪地球》,地球变成宇宙飞船就是一个创意,这完全是一个长篇的题材,但是当时的科幻市场长篇出不了,没有办法。后来环境好了一些,当然可以再把它改成长篇,但是那样的话,你自己写的时候其实没有激情了。再说了,还有一个实打实的很现实的因素,长篇的版税是多少?稿费是多少?短篇现在《科幻世界》还是一千字一百五的稿费,你能挣多少钱?这是个现实问题,大家都得生活。

潘石屹:之前看你的资料,我看你过去主要是通过互联网查写作资料。你现在应该有很多渠道接触到科学家,会直接跟他们讨论吗?

刘慈欣:接触科学家的机会肯定比以前要多了,但是目前来说,大部分的科学家还是看不起写科幻的。你想跟人家接触,人家未必跟你接触,科幻在中国是两边靠不着,文学看不起你,科学界也看不起你。

潘石屹:在现实生活中,有没有遇到什么让你觉得很有科幻感的事情?

刘慈欣:我的现实生活除了极个别的阶段,和大家都一样。我在基层的工厂里工作,抬头低头都是这点事,都是很平常的日常琐事,没什么太科幻的。但是另一方面来说,咱们生活的这个时代本身周围已经都是科幻了,你要到80年代再回头看看现在,也很科幻。

但科幻它有一个很尴尬的地方在哪儿?就是说当科幻的东西变为现实以后,它就变得平淡无奇,这个是大家觉察不到的。你比如说太空航天器,现在看着很高大上,但是有一天太空航天器普及了,你发现那比坐民航飞机还普通,还简单。所以说科幻难就难在这儿,它变为现实以后就不科幻了,就很平常。甚至包括外星人,这按大家想象可能觉得是最科幻的东西,真的有外星人来,你跟他联系以后,你发现也就那么回事。

本文刊载于《智族GQ》2018年10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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