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 | 杨怡爽：北方邦被比作“暴走野猪”，居然成为印政坛“神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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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导言

2022年2月10日，印度北方邦议会选举拉开序幕。这场声势浩大的选举将分为七个阶段，持续至3月7日结束，并将在3月10日开始计票。作为印度人口第一大邦，北方邦拥有2.4亿人口，占据了印度人民院543个席位中的80个，“得北方邦者得天下”让众党派为争得选票使出浑身解数。舆论甚至认为，印度总理莫迪不惜丢掉“政治强人“的面子最终撤回农改法案，其中一项重要理由便是要在此次邦选中保住印人党的主导地位。然而，北方邦全印倒数的社会经济发展水平与其强悍政治地位严重不匹配，其内部文化、族群、经济结构也异常复杂，甚至被认为是“全球最复杂的单一行政区“。本文作者为使读者更好理解北方邦“政经影响力倒挂”与此次邦选意义，系统性地梳理了该邦内部各地区、各族群充满分歧的经济文化结构，历史地理视角下该邦支离破碎的原因，该邦内部各党派内斗史与此次选举形势及进程。但由于全文篇幅过长，南亚问题研究小组将分三次转载。在第一部分，作者将北方邦各地区比作野猪身体的不同部位进行地理、经济、语言上的横向划分。随后，又通过社会的纵向划分梳理北方邦内部的各个宗教、种姓、阶层，为我们形象呈现了北方邦的全景。诚然，读懂北方邦不一定能读懂整个印度。但北方邦是如此复杂庞大，它告诉我们，在现代印度政治里“向心力”和“离心力”完全可能同时存在。阅读北方邦，或许也能教会我们如何有效阅读印度的内部政治。南亚研究小组特此转载此文，供各位读者参考。

图源网络

2022年2月10日，印度北方邦邦议会选举拉开了帷幕。这场声势浩大的选举将分为七个阶段，延续将近一个月，在该邦的403个选区（Vidhan Sabha 选区）中选出403位邦立法议会议员（简称MLA）。选举将于3月7日结束，3月10日开始计票，最终能拿到超过半数席位（202）的党派或政党联盟获得胜利。就和今年同时举行的其他四场印度邦级选举（果阿、旁遮普、曼尼普尔、北阿坎德）一样，这场选举将决定这个邦未来五年的邦政府由谁来执掌。

但是，北方邦选举的重要性远远超过其他邦，甚至超过富庶的、在让印度中央政府焦头烂额方面一直很有一手的旁遮普。尽管由于受到疫情影响，传统的选举集会无法如期进行，但在金钱、资源和人力调度上，各个党派的选举机器已经为北方邦开足了马力。许多人认为，莫迪不惜丢掉他政治强人的面子，撤回新农法改革的一项主要理由就是为了确保在接下来的北方邦选举里保住印人党在这个邦的主导地位。

北方邦是个非常巨大的邦。它拥有2.4亿人口，全印排名第一；土地面积24万平方公里，全印排名第四，比英国还要大些。假使北方邦独立出去，它也会是全球人口排第五的国家。但是，北方邦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在政治上也很“巨大”。印度人民院总共543个席位，全国也划分为543个选区，每一个选区决出一个议员。选区是按照人口的多寡来划分的，在1976年被冻结之后直到2026年都不再重划，因此人口第一大邦北方邦也是议员席位第一大邦，它拥有超过1.5亿选民，拥有 543 个议席中的 80 个席位。等到2026年重新划定选区后，北方邦很有可能拥有超过33%的人民院议员席位。在2021年7月莫迪对内阁进行改组之后，其部长会议中有14名成员来自北方邦，人数超过其他任何一个邦。因此，在印度政治里，北方邦还有“造王者”的称号，得北方邦者即可得天下，而失去北方邦——就如同国大党一样，就注定会走上衰落的道路。

不过，这位“造王者”，在政治上很巨大，经济和发展上却很渺小。北方邦是印度社会经济发展最滞后、治理水平最低下的邦之一。虽然北方邦按GDP来衡量的经济总量在印度各邦中排第三，但是人均GDP只能排到第28位。在印度转型委员会给出的2021年发展指数排名中，无论是健康指数还是教育指数，北方邦均为倒数（分别为倒数第一和倒数第四），其识字率同样全印倒数（第29）。人均寿命65.3，低于印度全国平均水平（69.4）。其2.4亿人口中，只有四千万生活在城镇，其他人口则生活在生产率和就业水平低下的农村。北方邦是农业大邦，2019年生产了印度31%的小麦，13%的稻米，甘蔗产量也占全国总产量的44%，然而这个邦实际上只有60%的农业用地可以得到有效灌溉，大多数小农和边缘农民依靠柴油泵通过井水进行灌溉，75 个地区中有 34 个过度开采，地下水快速枯竭，农业用电长期短缺，除了粗粮之外的粮食单产水平也较全国平均水平低下。自然地，贫困也一直是困扰北方邦的主要问题，按照转型委员会的多维贫困指数衡量，北方邦有37.79%的人口是贫困人口，这个比例仅次于经常受洪水侵袭的比哈尔邦和被山丘地带包围的贾坎德邦，农村人口尤为贫困。2015-16 年，北方邦每个农业家庭的平均月收入为6668卢比，比全印度8931卢比的平均水平低约 25%。

政治和经济影响力倒挂，意味着整个印度的政治命脉掌握在一个经济倒数的邦里。南方较为富庶的各邦因为人口密度不如北方，反而在印度中央缺乏代表和话语权。政权集中在北方，收入集中在南方，可想而知政策必然会出现失衡，尽管这正是北方邦能成为政治造王者的原因之一。

一、分歧之邦

在我们深入探讨北方邦的特殊性之前，最好先来看一下这个印度最盛大地方政治戏剧的舞台是什么样的。

这是2000年北阿坎德邦分邦出去之后北方邦的地图：

 图源：“云南财经大学印度洋地区研究中心”微信公众号

它的轮廓非常像毗湿奴的野猪化身顶着大地从海水中浮出来的模样。这头巨大的野猪，横卧在恒河-亚穆纳河的平原之上，牵动着整个印度政治、特别是北方政治的整体走向。它也有一个别称：全球最复杂单一行政区。

 图源：“云南财经大学印度洋地区研究中心”微信公众号

在印度独立之前，北方邦的名称叫做“阿格拉和奥德联合省”，后来又被称为“联合省”。仅从这个名字就能看出来，北方邦实际上是一个散装省份。它被分作八个部分：上、中、下河间地、洛希尔坎德、阿瓦德、东安遮罗、本德尔坎德和巴基尔坎德。这种分区法，大致上是根据英国当年对这一地区的征服路线决定的：英国从东向西推进，首先通过迫使奥德（Oudh，也就是现在的阿瓦德地区）的纳瓦布割让土地，控制了恒河-亚穆纳河之间的商业通路和粮食产区，以此弹压、控制和逐步吞并拉吉普特与马拉塔土邦，最后在1856年吞并了当时被军事财政（或者说直接点，英国的军事勒索）和土地兼并搞得民不聊生的奥德土邦。在1857年兵变前，整个北方邦地区属于东印度公司的孟加拉管区。

英国人将差别巨大的几个地区捏成一个联合省，本质上是为了殖民统治的方便，并不会顾及到不同的传统文化或地理划分，尽管北方邦这个庞然大物是高度异质的，在其内部有着鲜明的文化、经济和政治区隔。

北方邦的各大区块 图源：“云南财经大学印度洋地区研究中心”微信公众号

上河间地（Upper Doab），也就是野猪的嘴，从德里苏丹开始到莫卧儿帝国时代就是所谓的哈利萨，即中央政府的直属地。直到现在，上河间地的大部分地区也同样被划归于国家首都地区（National Capital Region ）。这一地区主要的语言是西部印地语，大部分土地是肥沃沉积土壤，盛产粮食（主要是小麦）与蔗糖，自莫卧儿时代开始就有较为密集的城镇群。在整个北方邦来说，上河间地相对富庶，贫困率也是北方邦各个地区中最低的。但是这个富庶的地区并不安生，1857年的印度土兵起义就是从此地的密鲁特（Meerut）开始的。由于其历史上穆斯林政权直辖地的属性，这里也是穆斯林的聚居地，因此族群对立亦很尖锐。2013年发生在其工商业中心穆扎法尔纳加尔的冲突和骚乱导致至少52人死亡，大量人口（主要是穆斯林）流离失所，后来又发生了2014-2016年的Kairana事件，即印度教徒声称受到穆斯林暴徒的威胁被迫外迁。

在这个地区，农业种姓贾特人在农村社会和经济中非常具有影响力，尽管人口总量只有不到全邦人口的2%，但他们凭借着祖传的khap组织，是印度北方最有政治动员能力和组织性最强的族群之一。因此，上河间地也被称作为贾特之地（Jatland），是印度当代贾特政治的中心。"半年总理"查兰辛格是在Meerut出身的，80年代之后的印度农民领袖缇凯特家族（反新农法运动当之无愧的拯救者Rakesh Singh Tikait就是来自这个家族）也出身此地。因此毫不意外，这个地区在之前的农民抗议中走在第一线，2021年9月，给印人党政府造成了巨大压力的北方邦农民大规模政治集会Kishan Mahapanchayat也是首先在穆扎法尔纳加尔举行的。

洛希尔坎德（Rohilkhand），野猪的后脖子，低洼冲积区。在古代历史上，这里曾经是古国北般遮罗的中心；熟悉《摩诃婆罗多》的人应该能知道，这里就是木柱王被迫割让给德罗纳父子的一半国土，后来在这里的阿希且多罗（Ahichhatra）出土了大量的笈多时代的陶制文物。这个历史上曾经被称为Katehar的地方居住着奥朗则布从阿富汗带来的普什图Rohilla人的后裔，因此这个地区普遍说乌尔都语，也是北方邦穆斯林人口最集中的地区。18世纪初，这个地方从莫卧儿王朝下独立成为了洛希尔王国。在马拉塔人和阿富汗杜兰尼王朝的战争中，洛希尔支持阿富汗人，遭到马拉塔人的报复。洛希尔向奥德求助，但后来又拒绝支付酬金，奥德就在英国人的支持下吞并了洛希尔王国。洛希尔坎德被切得七零八碎，直到最后被并入英国领土。这个地区和上河间地的上半部分都被称之为“甘蔗带”，盛产蔗糖。这里值得一提的是，甘蔗已经成为北方邦最重要的经济作物，尽管新品种甘蔗的推广提高了产量和种植面积，如何制定公平和效率兼顾的甘蔗价格又成了政府、农民和糖业企业三方扯皮的政治议题。2021年9月，为了安抚对新农法感到愤怒的农民，瑜伽士政府提升了甘蔗的均价，但农民并未为此买账，因为糖厂其实付不出那么多钱。

中河间地（Middle Doab），野猪的咽喉，隶属于一个更大的传统地区板块布拉吉（Braj），这个地区以黑天的圣城马图拉和他少年的家乡温达文为中心，形成了所谓的Braj Mandala（即多个圣地构成的朝圣圈）。此地语言是印地语地方亚种Braj Bhahsa，由于十六世纪之后筏罗婆的"滋养之道"（Pushtimarg）派和柴坦亚的歌迪亚（Gaudiya）派的黑天崇拜兴起而成为北方邦印度教核心区之一，朝圣为这个地区带来了长期的商业繁荣。此外，泰姬陵的所在地、莫卧儿的第一个帝都阿格拉也位于此处。拉吉普特人和莫卧儿王朝长久的单向姻亲与军事合作关系，使得这个地方也成为拉吉普特人聚居的地方，尽管后来他们的权势可能并没有在北方邦东部那么巨大。2020年，在这里的Hathras发生了一起臭名昭著的强奸案，四个拉吉普特塔库尔男子强暴了一名19岁的达利特少女，并勒断了她的颈椎和舌头，导致其重伤不治死亡。事后，北方邦警察和政府办案拖延、强行火化被害者尸体，试图掩盖事实和证据，甚至聘请了公关公司试图扭转舆论，此事引发了当时针对瑜伽士（他也是一个塔库尔）政府的愤怒声讨浪潮。

下河间地（Lower Doab）是野猪的肚腹，夹在恒河平原与本德尔坎德丘陵地区之间，恒河与亚穆纳在它的末端汇流，汇流之地也就是不久之前刚被“改回印度教名字”的大壶节举办地之一阿拉哈巴德/钵罗耶伽（Prayagraj）。在吠陀中晚期时代，位于阿拉哈巴德附近的迦罗迦森林（Kalakavana）就已经是雅利安土地（Aryavarta）的东方边界了，继续再往东，那都是野蛮人居住的不洁之地了。这个地方的特殊之处在于，它的上端扼守着从恒河-亚穆纳平原的腹心地区出发，沿着夹在本德尔坎德丘陵地带以北和“中天竺高原”以南之间、再沿马尔瓦（Malwa，摩腊婆地区）高原以南前往文迪亚山脉山口的北线走廊，下端的阿拉哈巴德则扼守着沿着开木尔山脉（Kaimur Ranges）一路向西南、通过本德尔坎德地区以南和马尔瓦（Malwa，摩腊婆地区）之南前往从文迪亚山脉山口的南线走廊；同样从这里出发，也能绕过巴基尔坎德和Ramgarh山脉，沿着宋河（Son River)进入被群山环绕的所谓南拘萨罗地区。换而言之，此地能够决定恒河腹地与印度中部广大的“中间地带”和更南方的德干之间的关系，因此在这里的卡瑙季（即历史上的曲女城）在历史上会成为印度中世纪三大王朝（瞿折罗、波罗、罗湿陀罗拘陀）争夺的焦点。某种意义上，这可能也是整个北方邦在历史上唯一称得上有“战略价值”的地区。

这里说印地语地方亚种的卡瑙季语，主要的农作物则从上、中河间地的小麦为主转变为水稻为主。不过，下河间地内部也有明显的差别，北部沿着恒河沿岸人口聚集，城镇诸多，有北方邦第二大城市坎普尔，而其南部亚穆纳河从阿格拉到阿拉哈巴德沿岸自古以来就没有什么重要城镇，可能是因为农业条件较差无法形成聚居，以至于到了现代这个地方也是工业空白地带。

阿瓦德（Awadh），野猪的后背，历史上的奥德王国的核心区，也是印度整个历史上土地兼并可能最严重、农民被盘剥最严重的地区之一。它的西部和上河间地接壤，同样富饶而盛产蔗糖，尼赫鲁家的家传选区Amethi就位于这里；东部与东安遮罗接壤，干旱而缺乏灌溉 。莫卧儿的势力开始下降时，这个地方成了纳瓦布的独立王国，但这个王国命运多舛，很快就被英国人的军事勒索搞得民不聊生。1856年英国人以“治理不善”为理由，吞并了土邦，这极大地引发了土邦主们的恐惧和不满，直接导致了第二年的土兵大起义。当时，东印度公司的孟买区军队从阿瓦德地区和比哈尔大量征兵，而且主要征召的都是印度教和穆斯林中的高种姓，也就是从原来的军事贵族变成地主的社群，英国人看中他们也是因为他们有军事传统，而这个人群之所以在1857年士兵暴乱中成为了主力，就是因为英国人强行派遣土兵赴海外和分发涂牛油/猪油子弹的谣言触犯了他们的宗教禁忌。勒克瑙是这个地区和北方邦最大的城市，也形成了整个北方邦最大的城市群，吸引了来自整个邦的相当多的农村人口来到此处，但因为城市并没有为如此多的劳动力提供合适稳定的就业岗位，这个地区的城市贫困率在北方邦是最高的，甚至高于农村贫困率。

东安遮罗（Purvanchal），野猪的屁股，说东部印地语的分支伯杰普尔语（Bhojpuri，也有不认同它是印地语支系的）。这是整个北方邦自然条件最差的地方，经常发生洪水、内涝和热风等自然灾害，准确地说是平均每年都要被甘达基河或者萨罗逾河淹一次。拉吉普特的地主阶层塔库尔在这里位高权重，同时还有大量的低种姓（例如库尔米人）及贱民族群，其经济发展水平在整个北方邦也是相当落后的。当然，这一地区也算得上是印度北方纺织的中心之一，瓦拉纳西和Mirzapur这样的滨河城市都是纺织业之都。在戈拉赫布尔出身的Yogi Aditiyanath横空出世之前，北方邦绝大多数的首席部长都是来自于中部和西部，来自东部的知名政治人物只有只做了短短十五个月首席部长的拉杰纳特辛格（即印度现国防部长），因此东安遮罗一直没有得到过太多政策倾斜。因此，这个地方曾长期闹着要从北方邦分出去，以瓦拉纳西或者戈拉赫布尔作为新邦的首府。但与此同时，这个地区也是北方邦的印度教核心区之一，瓦拉纳西是印度教最重要的圣城之一，也是莫迪本人作为国会议员的选区，近些年在本地人瑜伽士和印人党政策的大力扶助之下，这个地区的城镇和基础设施都有相当大的发展。

本德尔坎德（Bundelkhand），野猪的前腿，实际上属于一个更大的“本德尔坎德”地区，这个地区历史悠久而现实贫瘠，丘陵地区土壤层薄，极为干旱，农业欠发达，工业亦极为落后，很长时间都是以穷山恶水出刁民闻名。地区中心和大部分土地实际上在中央邦，而北方邦之所以占了一支前腿，还是和英国人有关。在1840年代之前，东印度公司通过土邦主们实现对此地的间接统治，土邦主定期上贡向英国人缴纳保护费，因为英国人认为此地贫瘠，民风凶恶，自己治理是吃力不讨好的一件事。但是，在1848年大贺胥就任印度总督后，这个策略就改变了。一方面，大贺胥认为一个“现代”的国家不应当还有间接统治这种封建遗存，另一方面，当时东印度公司财政状况受到通货紧缩影响长期吃紧，股东们很不满意。因此，英国人干脆开始以没有继承人或治理不善等理由直接吞并土邦，靠扩张来增加收入。在阿瓦德被英国人吞并后，章西就是面临被吞并危机的土邦之一，因为章西女王拉克什米芭伊和其已经死去的丈夫并没有生下继承人，英国人不再承认养子继承的合法性，这就是拉克什米芭伊抗英的背景。章西女王战死、兵变被镇压之后，这个地方也就成了英帝国的直辖的联合省的一部分，而本德尔坎德的其他地区则大部分还是由自治土邦所分割，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土邦就是大名鼎鼎的瓜廖尔辛迪亚王室（该王室至今权势熏天富可敌国）。1843年的时候，辛迪亚土邦也面临着继承问题，最后通过割让其领土Chanderi的一部分的方式换来了英国人对养子继承的支持，而被割让的一部分就是现在北方邦的Lalitpur地区，即野猪前腿深入中央邦的那个部分。同属于本德尔坎德的其他北方邦地区，要么是1846年英国人在征服旁遮普时从锡克人手中夺来的（Hamirpur），要么是从马拉塔人那里割让来的（Mahoba、Jalaun）。

巴基尔坎德（Bagelkhand），仅仅只是从行政区划上看，属于巴基尔坎德地区的只有野猪肚皮上的“奶头”Chitrakoot（从本德尔坎德的Banda地区分出）。但是，东岸遮罗的南部、也就是“野猪腿”的那一部分，准确来说也属于巴基尔坎德。这是片夹在恒河平原和“中间地带”山脉带的丘陵地带，也是北方邦最与世隔绝的地方，虽然有矿产和水电资源，但并未得到充分开发，同样相当落后。

如果觉得这些地区分法太过繁琐，将北方邦简单分为东、西、中、南三个部分的话，那么地区差距依然明显。其东部和西部人口和政治区划密集，而以奥德为主的中部人口相对稀疏，区划也更大；东西部城镇众多，但中部的北方邦首府勒克瑙和坎普尔才是其人口大城。西部有更好的物理基础设施和灌溉设施，贡献了农业和相关活动总产值的 49.6%，其次是东部地区（27.7%）、中部地区（17.2%）和本德尔坎德（5.5%）。工业带主要集中在其西部、奥德东南和下河间地末端，奥德西部、东遮罗地区工业较不发达。

这些年来，北方邦的基础设施投资主要集中在其东部，其交通基础设施、路网和城镇发展极快，大型项目包括目前在建的Purvanchal ExpressWay、Bundelkhand ExpressWay、阿约提亚国际机场和被提成国际机场的拘尸那揭罗国际机场，未来还会对横贯东西的Ganga ExpressWay进行扩容。除了建设落后地区这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和瑜伽士这个东安遮罗人首席部长的政策倾斜之外，前面提到的印人党大力建设印度教核心区的意图也在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因为瓦拉纳西和阿拉哈巴德都在东部。反印人党的势力集中在穆斯林、锡克教徒以及表列种姓集中的西部，这里有120+个议会席位。

2011年的北方邦高速路网 图源：Economic Survey

2021年的高速路网 图源：Economic Survey（2021-2022）

上面说完了地理、经济和语言上的横向划分，下面来说社会的纵向划分。北方邦的人口曾经被形容为著名的20+20+20+40公式，即这个邦内，有约20%为高种姓，20%为穆斯林和锡克教徒，20%为达利特人和MBC（最落后阶层），40%为OBC（其他落后种姓）。因此，按照印度政治学家 Ashutosh Varshney的说法，一个政党想要在这个邦获得胜利，那么就必须赢得两个“20%”，或者一个“40%”的支持，不过实际上的政治算术并没有那么简单。

约占人口20%的高种姓中，占有主导地位的主要是婆罗门（约占人口9-10%）和拉吉普特的塔库尔地主阶层（约占人口5%），外加其他的部分高种姓如马拉塔人刹帝利（4%）。婆罗门和塔库尔这部分人口拥有和其人口数量以及经济地位不成比例的政治影响力，他们大部分都是印人党最坚定的支持者。婆罗门本身尽管只有不到10%的选票，但是他们能影响到的选民和票仓则远超过这个数目，被认为至少能影响邦立法议会403个席位中至少100个。塔库尔传统上是北方邦最主要的土地拥有者，许多塔库尔也是柴明达尔和塔鲁克达尔。但是在土地改革之后，塔库尔在北方邦西部的优势减弱了，许多OBC取代塔库尔成了新的土地精英。婆罗门和塔库尔之间也存在权利的争夺和分歧，最大的分歧在于目前执政的瑜伽士印人党政府被普遍认为是一个塔库尔人的政府。瑜伽士本人是出身自塔库尔，又来自于政治洼地东安遮罗，并不属于原来奥德的勒克瑙政治核心圈子的一员，因此，他要稳固自身的势力，自然必须加强对“自己人”塔库尔的采用。他本人在印人党内部的上位，也是靠取代了Upendra Shukla这个婆罗门政治代表人物而实现的。因此，反对党也会利用这一点，批判瑜伽士政府是一个“反婆罗门”的政府。

约占人口20%-25%的穆斯林和锡克族群中，穆斯林（约占人口总数17%）主要分布在上河间地、洛希尔坎德和奥德北方等北部地区。由于说乌尔都语的穆斯林人口过去曾经是统治和商业精英，因此在城镇比在乡村更集中（根据2011年人口普查，穆斯林尽管只占总人口的不到 20%，但占城市人口的 32.2%，仅占农村人口的 15.6%，不过相比起英殖民时代的联合省穆斯林44%居住在城市的比例已经下降了很多），他们传统上支持AIMIM，但目前AIMIM在北方邦还无法成为穆斯林有效的政治代表。尽管在19世纪，北方邦曾经是印度穆斯林近现代思想和学术的中心，甚至迫使印度教徒不得不在瓦拉纳西建起贝纳勒斯大学与之对抗，但近年来穆斯林在瑜伽士的持续打击下已经精疲力竭。锡克教徒分布在西部和北部的Terai belt，大多是分治之后迁徙到北方邦的，务农为主，以武德充沛著称，因为农民抗议和发生在Lakhimpur Kheri的印度国务部长之子率众碾压农民事件之后和印人党政府结下了新仇，所以他们中大部分人支持“站在印人党对面”的那一派。

约占人口40%-45%的是所谓的OBC，其他落后阶层。但是按照北方邦的情况来看，更恰当的方式是称之为中间阶层，即夹在高种姓和低种姓与MBC之间的阶层。这个阶层成分同样非常复杂。OBC中最有影响力的种姓是亚达夫（Yadav）。这个种姓和印度古代的雅利安部族雅度族没有什么直接联系，属于印度北部和中部的畜牧部族阿希尔人这个伞状群落。亚达夫传统上从事畜牧和农业生产，占北方邦整体人口的10%左右，是OBC种姓中人口最多的一支。著名社会学家 MN Srinivas曾经指出，要在印度农村成为支配种姓（Dominant Caste），必须具备土地所有权、人数优势、相对较高的仪式地位三个条件，亚达夫在土地改革中从柴明达尔手中得到了土地，人数有先天优势，又通过梵化提升了自己的宗教地位，因此这个种姓现在完全称得上是支配种姓。一般来讲，支配种姓组织程度深，在政治上更为集中，动员力很强，亚达夫也是如此。它有自己的政党，即社会党（Samajwadi Party），简称SP。不过，除了亚达夫之外，北方邦还有相当多的OBC阶层，包括洛迪人（Lodhi）、库尔米（Kurmi）人、克里人（Koeri）、贾特人等，但是这些OBC人口和组织程度上不如亚达夫，也缺乏自己的上规模的政治组织和党派。这些OBC过去经常抱怨亚达夫压缩了他们的政治表达空间，甚至为了亚达夫一族独大而损害了他们的利益。此外，虽然都被划分为OBC，但是OBC之间的经济和社会地位是存在巨大差别的。在横向上，这体现为不同OBC种姓之间的分化，例如亚达夫虽然是支配种姓，但其整体的经济实力在OBC中只属于中等靠上，贫困的OBC经济地位与达利特人相差不多，富有的OBC可以与塔库尔人一争高下。在纵向上，种姓内部差异也很大。OBC中一直存在着所谓奶油层，也就是OBC之中经济实力、发展水平和社会地位位于最高级别的人，这群人有中产阶层的收入，却还能得到OBC的社会扶助和保留制在教育和公职给予的好处，是OBC中的特权阶层。

剩下的20%是传统上最贫困的达利特人（表列种姓，SC）和最落后阶层（MBC）。北方邦达利特人中人数最多的一支，被称为贾塔夫（Jatav），也是印度西北方的达利特人伞状群落恰马尔人（Chamars）人的一支，主要是工业部门的体力劳动者和无地农民。这个种姓也有自己的代表性政党组织，即大众社会党（Bahujan Samaj Party），简称BSP。不过这里必须得要提一下，搞印度研究时候的一个大忌，就是想当然地将所有“同等级”种姓视作属于同质阶层，特别是假定由于所有最低种姓都有类似的边缘化处境，因此他们一定会产生类似的政治倾向，并且在选举和政治上作为集体行动，并且产生“为什么达利特人不起来革命打倒高种姓”之类疑惑。然而，现实情况是，哪怕是在达利特人之中，分层和政治分歧依然常见。以北方邦的例子来说，在贾塔夫之外还有大量表列种姓，例如在贱民中人口排第二的帕斯人（Passi）、渔民中心玛拉人（Mallah）人等，他们在经济和仪式地位上和贾塔夫是存在差距的。这些种姓认为在BSP当政期间自己并没有得到足够的参政权力，在社会资源分配上受到了贾塔夫的挤压。像从事屠宰和清洁的Valmikis（蚁垤）的种姓，原本因为被认为“不洁”在仪式地位上就低贾塔夫一等，现在更是由于贾塔夫的崛起而被边缘化。

顺带一说，北方邦和其他落后省邦有一点差别，那就是政治中缺少表列部落（原住民，或阿迪瓦西人），403个席位中只有2个是保留给表列部落的。但这并不是真的因为北方邦没有多少部落民（现有的表列部落主要集中在“野猪腿”的山丘地区），而是建国之初北方邦首席部长曾经自信地认为北方邦是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原住民的。从地理上看，达利特人主要集中在中部，其次是东部，西部较少。

介绍到这里也能看出来，北方邦为什么会被称作是“全球最复杂的单一行政区”。乍一看，北方邦被夹在喜马拉雅山脉和文迪亚山脉中间，除了山区和丘陵地带之外，是一个完整、干净的地理板块，但无论是文化性、经济结构还是社会结构上，北方邦都被切得非常细碎。巨大而分裂，这就是这野猪之邦的现状。

本文转载自“云南财经大学印度洋地区研究中心”微信公众号2022年2月23日文章

原标题为《【时评（连载）】暴走的野猪之邦——你所需要知道的关于北方邦选举的一切（上篇）》

作者杨怡爽，为云南财经大学印度洋地区研究中心副教授

本期编辑：张正阳 陈安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