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话西游:花果山是否也曾经有过“闭关锁国”的美猴王?

再话西游:花果山是否也曾经有过“闭关锁国”的美猴王?

史前洞穴遗址的每一次新发现,都是人类社会远古文明的实证。那么,《西游记》里的花果山水帘洞,是不是还曾经有过“大闹天宫”的美猴王?老子曰:“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惟弗居,是以不去。”因此,不管是“求善得善求恶得恶”,还是“求伙伴得伙伴求对手得对手”,我们首先都必须弄清楚善恶判断的标准究竟是什么。

且看《西游记》第一回如是说:

一群猴子耍了一会,却去那山涧中洗澡。见那股涧水奔流,真个似滚瓜涌溅。古云:“禽有禽言,兽有兽语。”众猴都道:“这股水不知是那里的水。我们今日赶闲无事,顺涧边往上溜头寻看源流,耍子去耶!”喊一声,都拖男挈女,唤弟呼兄,一齐跑来,顺涧爬山,直至源流之处,乃是一股瀑布飞泉。但见那:

一派白虹起,千寻雪浪飞。

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依。

冷气分青嶂,余流润翠微。

潺蔽名瀑布,真似挂帘帷。

众猴拍手称扬道:“好水,好水!原来此处远通山脚之下,直接大海之波。”又道:“那一个有本事的,钻进去寻个源头出来不伤身体者,我等即拜他为王。”连呼了三声,忽见丛杂中跳出一个石猴,应声高叫道:“我进去,我进去!”好猴!也是他:

今日芳名显,

时来大运通。

有缘居此地,

天遣入仙宫。

你看他瞑目蹲身,将身一纵,径跳入瀑布泉中,忽睁睛抬头观看,那里边却无水无波,明明朗朗的一架桥梁。他住了身,定了神,仔细再看,原来是座铁板桥,桥下之水,冲贯于石窍之间,倒挂流出去,遮闭了桥门。却又欠身上桥头,再走再看,却似有人家住处一般,真个好所在。但见那:

翠藓堆蓝,白云浮玉,光摇片片烟霞。虚窗静室,滑凳板生花。乳窟龙珠倚挂,萦回满地奇葩。锅灶傍崖存火迹,樽罍靠案见肴渣。石座石床真可爱,石盆石碗更堪夸。又见那一竿两竿修竹,三点五点梅花。几树青松常带雨,浑然象个人家。

看罢多时,跳过桥中间,左右观看,只见正当中有一石碣。碣上有一行楷书大字,镌着“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石猿喜不自胜,急抽身往外便走,复瞑目蹲身,跳出水外,打了两个呵呵道:“大造化,大造化!”众猴把他围住问道:“里面怎么样?水有多深?”石猴道:“没水,没水!原来是一座铁板桥。桥那边是一座天造地设的家当。”众猴道:“怎见得是个家当?”

石猴笑道:“这股水乃是桥下冲贯石窍,倒挂下来遮闭门户的。桥边有花有树,乃是一座石房。房内有石锅石灶、石碗石盆、石床石凳,中间一块石碣上,镌着‘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真个是我们安身之处。里面且是宽阔,容得千百口老小。我们都进去住,也省得受老天之气。这里边:刮风有处躲,下雨好存身。霜雪全无惧,雷声永不闻。烟霞常照耀,祥瑞每蒸熏。松竹年年秀,奇花日日新。”

众猴听得,个个欢喜。都道:“你还先走,带我们进去,进去!”石猴却又瞑目蹲身,往里一跳,叫道:“都随我进来,进来!”那些猴有胆大的,都跳进去了;胆小的,一个个伸头缩颈,抓耳挠腮,大声叫喊,缠一会,也都进去了。跳过桥头,一个个抢盆夺碗,占灶争床,搬过来,移过去,正是猴性顽劣,再无一个宁时,只搬得力倦神疲方止。石猿端坐上面道:“列位呵,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你们才说有本事进得来,出得去,不伤身体者,就拜他为王。我如今进来又出去,出去又进来,寻了这一个洞天与列位安眠稳睡,各享成家之福,何不拜我为王?”众猴听说,即拱伏无违,一个个序齿排班,朝上礼拜,都称“千岁大王”。自此,石猿高登王位,将“石”字儿隐了,遂称美猴王。有诗为证,诗曰:

三阳交泰产群生,仙石胞含日月精。

借卵化猴完大道,假他名姓配丹成。

内观不识因无相,外合明知作有形。

历代人人皆属此,称王称圣任纵横。

美猴王领一群猿猴猕猴马猴等,分派了君臣佐使,朝游花果山,暮宿水帘洞,合契同情,不入飞鸟之丛,不从走兽之类,独自为王,不胜欢乐。是以:

春采百花为饮食,夏寻诸果作生涯。

秋收芋栗延时节,冬觅黄精度岁华。

所谓“禽有禽言兽有兽语”,但见石碣上有一行楷书大字镌着“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就可知这里是一座天造地设的家当。再从“锅灶傍崖存火迹樽罍靠案见肴渣”来看,这里也曾经有过“洞主”和“千岁大王”。那么,当年的“洞主”和“千岁大王”,究竟是因为“独自为王闭关锁国”而变成了“翠藓堆蓝白云浮玉”?还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先行“西天取经”去了?抑或是已经“修成正果”了?

对此,我们不妨且思且看《西游记》第十一回:

唐王传旨,着太史丞傅奕选举高僧,修建佛事。傅奕闻旨,即上疏止浮图以言无佛。表曰:

西域之法,无君臣父子,以三途六道,蒙诱愚蠢,追既往之罪,窥将来之福,口诵梵言,以图偷免。且生死寿夭,本诸自然。刑德威福,系之人主。今闻俗徒矫托,皆云由佛。自五帝三王,未有佛法,君明臣忠,年祚长久。至汉明帝始立胡神,然惟西域桑门,自传其教,实乃夷犯中国,不足为信。

太宗闻言,遂将此表掷付群臣议之。时有宰相萧星,出班俯囟奏曰:“佛法兴自屡朝,弘善遏恶,冥助国家,理无废弃。佛,圣人也。非圣者无法,请置严刑。”傅奕与萧星论辨,言礼本于事亲事君,而佛背亲出家,以匹夫抗天子,以继体悖所亲,萧星不生于空桑,乃遵无父之教,正所谓非孝者无亲。萧星但合掌曰:“地狱之设,正为是人。”

太宗召太仆卿张道源、中书令张士衡,问佛事营福,其应何如。二臣对曰:“佛在清净仁恕,果正佛空。周武帝以三教分次:大慧禅师有赞幽远,历众供养而无不显;五祖投胎,达摩现象。自古以来,皆云三教至尊而不可毁不可废。伏乞陛下圣鉴明裁。”太宗甚喜道:“卿之言合理。再有所陈者,罪之。”遂着魏征与萧星、张道源,邀请诸佛,选举一名有大德行者作坛主,设建道场,众皆顿首谢恩而退。自此时出了法律:“但有毁僧谤佛者,断其臂。”

倒回来再看《西游记》第一回:

美猴王享乐天真,何期有三五百载。一日,与群猴喜宴之间,忽然忧恼,堕下泪来。众猴慌忙罗拜道:“大王何为烦恼?”猴王道:“我虽在欢喜之时,却有一点儿远虑,故此烦恼。”众猴又笑道:“大王好不知足!我等日日欢会,在仙山福地,古洞神洲,不伏麒麟辖,不伏凤凰管,又不伏人王拘束,自由自在,乃无量之福,为何远虑而忧也?”猴王道:“今日虽不归人王法律,不惧禽兽威服,将来年老血衰,暗中有阎王老子管着,一旦身亡,可不枉生世界之中,不得久注天人之内?”

众猴闻此言,一个个掩面悲啼,俱以无常为虑。只见那班部中,忽跳出一个通背猿猴,厉声高叫道:“大王若是这般远虑,真所谓道心开发也!如今五虫之内,惟有三等名色,不伏阎王老子所管。”猴王道:“你知那三等人?”猿猴道:“乃是佛与仙与神圣三者,躲过轮回,不生不灭,与天地山川齐寿。”猴王道:“此三者居于何所?”猿猴道:“他只在阎浮世界之中,古洞仙山之内。”猴王闻之,满心欢喜道:“我明日就辞汝等下山,云游海角远涉天涯,务必访此三者,学一个不老长生,常躲过阎君之难。”噫!这句话,顿教跳出轮回网,致使齐天大圣成。

看到此处,我们应该明白,花果山水帘洞此前的“洞主”和“千岁大王”,如果是坚持“独自为王闭关锁国”,那就必然会变成“翠藓堆蓝白云浮玉”。即便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先行“西天取经”去了,也依旧跳不出新生代美猴王“修成正果”的“轮回网”。所谓“今日虽不归人王法律”,又怎奈何“但有毁僧谤佛者断其臂”?有道是:“心行慈善,何须努力看经?意欲损人,空读如来一藏!”问题还是在于,此所谓“心行慈善”之善,是不是“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追根溯源,自原始共产主义大同社会到原始奴隶制小康社会“公私之变”以来,特别是从“民主法治”的古希腊奴隶制商业城邦和斯巴达商业军国主义时代以来,再经古罗马帝国奴隶社会“君权专制”的军事殖民扩张和中世纪基督教“神权专制”的“十字军东征”宗教战争,又经欧洲“文艺复兴”和哥伦布船队殖民征服“新大陆”的奴隶买卖“世界自由贸易”狂飙突进,直至形成今天“美元霸权”金融殖民统治的民主法治“普世价值”和市场经济全球化国际惯例“割韭菜”体系,就一直在演绎着道法丛林法则自私自利弱肉强食“兽之道”的“法术万变而道不变”。这种私有化商业化拜金主义“纸牌屋游戏”的贸易战争恶性循环,依旧是经济食物链体系周期性重构的科技创新系统升级。

归根结蒂,究竟是道法自然法则大公无私抑强扶弱“天之道”,还是道法丛林法则自私自利弱肉强食“兽之道”,这才是人类世界正邪善恶“道不同”的“道路之争”和命运之争。原始共产主义大同社会的人们,一旦有了个人主观意识能动性初心的自私物欲恶性膨胀,就必然会形成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原始奴隶制小康社会经济食物链。现代钱奴制资本主义社会,也同样存在着正邪善恶“公私之变”此消彼长的零和博弈。只有通过个人主观意识能动性初心“破私立公”的自我革命和自我超越,全世界钱奴房奴才能够跳出这个丛林法则经济食物链的“轮回网”!

君不见,从“西天取经”到“洋务运动”的“西学东渐”,恰正是“自传其教实乃夷犯中国不足为信”的前车之鉴。再看当年玛雅人和印第安人亡国灭种的民族悲剧,不也是花果山水帘洞魔幻故事的现实版吗?

毕竟不知圣意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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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原著:

第十一回 还受生唐王遵善果 度孤魂萧瑀正空门

诗曰:

百岁光阴似水流,一生事业等浮沤。

昨朝面上桃花色,今日头边雪片浮。

白蚁阵残方是幻,子规声切想回头。

古来阴鱿能延寿,善不求怜天自周。

却说唐太宗随着崔判官、朱太尉,自脱了冤家债主,前进多时,却来到“六道轮回”之所,又见那腾云的身披霞帔,受箓的腰挂金鱼,僧尼道俗,走兽飞禽,魑魅魍魉,滔滔都奔走那轮回之下,各进其道。唐王问曰:“此意何如?”判官道:“陛下明心见性,是必记了,传与阳间人知。这唤做六道轮回:行善的升化仙道,尽忠的超生贵道,行孝的再生福道,公平的还生人道,积德的转生富道,恶毒的沉沦鬼道。”唐王听说,点头叹曰:

善哉真善哉,作善果无灾!

善心常切切,善道大开开。

莫教兴恶念,是必少刁乖。

休言不报应,神鬼有安排。

判官送唐王直至那超生贵道门,拜呼唐王道:“陛下呵,此间乃出头之处,小判告回,着朱太尉再送一程。”唐王谢道:“有劳先生远做。”判官道:“陛下到阳间,千万做个水陆大会,超度那无主的冤魂,切勿忘了。若是阴司里无报怨之声,阳世间方得享太平之庆。凡百不善之处,俱可一一改过,普谕世人为善,管教你后代绵长,江山永固。”唐王一一准奏,辞了崔判官,随着朱太尉,同入门来。那太尉见门里有一匹海骝马,鞍韂齐备,急请唐王上马,太尉左右扶持。马行如箭,早到了渭水河边,只见那水面上有一对金色鲤鱼在河里翻波跳斗。唐王见了心喜,兜马贪看不舍,太尉道:“陛下,趱动些,趁早赶时辰进城去也。”那唐王只管贪看,不肯前行,被太尉撮着脚,高呼道:“还不走,等甚!”扑的一声,望那渭河推下马去,却就脱了阴司,径回阳世。

却说那唐朝驾下有徐茂功、秦叔宝、胡敬德、段志贤、马三宝、程咬金、高士廉、虞世南、房玄龄、杜如晦、萧瑀、傅奕、张道源、张士衡、王珪等两班文武,俱保着那东宫太子与皇后、嫔妃、宫娥、侍长,都在那白虎殿上举哀,一壁厢议传哀诏,要晓谕天下,欲扶太子登基。时有魏征在旁道:“列位且住,不可!不可!假若惊动州县,恐生不测。且再按候一日,我主必还魂也。”

下边闪上许敬宗道:“魏丞相言之甚谬。自古云泼水难收,人逝不返,你怎么还说这等虚言,惑乱人心,是何道理!”魏征道:“不瞒许先生说,下官自幼得授仙术,推算最明,管取陛下不死。”正讲处,只听得棺中连声大叫道:“淹杀我耶!淹杀我耶!”唬得个文官武将心慌,皇后嫔妃胆战。一个个:

面如秋后黄桑叶,腰似春前嫩柳条。储君脚软,难扶丧杖尽哀仪;侍长魂飞,怎戴梁冠遵孝礼?嫔妃打跌,彩女欹斜。嫔妃打跌,却如狂风吹倒败芙蓉;彩女欹斜,好似骤雨冲歪娇菡萏。众臣悚惧,骨软筋麻。战战兢兢,痴痴痖痖。把一座白虎殿却象断梁桥,闹丧台就如倒塌寺。

此时众宫人走得精光,那个敢近灵扶柩。多亏了正直的徐茂功,理烈的魏丞相,有胆量的秦琼,忒猛撞的敬德,上前来扶着棺材,叫道:“陛下有什么放不下心处,说与我等,不要弄鬼,惊骇了眷族。”魏征道:“不是弄鬼,此乃陛下还魂也。快取器械来!”打开棺盖,果见太宗坐在里面,还叫“淹死我了!是谁救捞?”茂功等上前扶起道:“陛下苏醒莫怕,臣等都在此护驾哩。”唐王方才开眼道:“朕适才好苦,躲过阴司恶鬼难,又遭水面丧身灾。”

众臣道:“陛下宽心勿惧,有甚水灾来?”唐王道:“朕骑着马,正行至渭水河边,见双头鱼戏,被朱太尉欺心,将朕推下马来,跌落河中,几乎淹死。”魏征道:“陛下鬼气尚未解。”急着太医院进安神定魄汤药,又安排粥膳。连服一二次,方才反本还原,知得人事。一计唐王死去,已三昼夜,复回阳间为君。诗曰:

万古江山几变更,

历来数代败和成。

周秦汉晋多奇事,

谁似唐王死复生?

当日天色已晚,众臣请王归寝,各各散讫。次早,脱却孝衣,换了彩服,一个个红袍乌帽,一个个紫绶金章,在那朝门外等候宣召。却说太宗自服了安神定魄之剂,连进了数次粥汤,被众臣扶入寝室,一夜稳睡,保养精神,直至天明方起,抖擞威仪,你看他怎生打扮:

戴一顶冲天冠,穿一领赭黄袍。系一条蓝田碧玉带,踏一对创业无忧履。貌堂堂,赛过当朝。威烈烈,重兴今日。好一个清平有道的大唐王,起死回生的李陛下!

唐王上金銮宝殿,聚集两班文武,山呼已毕,依品分班。只听得传旨道:“有事出班来奏,无事退朝。”那东厢闪过徐茂功、魏征、王邦杜如晦、房玄龄、袁天罡、李淳风、许敬宗等,西厢闪过殷开山、刘洪基、马三宝、段志贤、程咬金、秦叔宝、胡敬德、薛仁贵等,一齐上前,在白玉阶前俯伏启奏道:“陛下前朝一梦,如何许久方觉?”

太宗道:“日前接得魏征书,朕觉神魂出殿,只见羽林军请朕出猎。正行时,人马无踪,又见那先君父王与先兄弟争嚷。正难解处,见一人乌帽皂袍,乃是判官崔邦,喝退先兄弟,朕将魏征书传递与他。正看时,又见青衣者,执幢幡,引朕入内,到森罗殿上,与十代阎王叙坐。他说那泾河龙诬告我许救转杀之事,是朕将前言陈具一遍。他说已三曹对过案了,急命取生死文簿,检看我的阳寿。时有崔判官传上簿子,阎王看了道,寡人有三十三年天禄,才过得一十三年,还该我二十年阳寿,即着朱太尉、崔判官、送朕回来。朕与十王作别,允了送他瓜果谢恩。自出了森罗殿,见那阴司里,不忠不孝、非礼非义、作践五谷、明欺暗骗、大斗小秤、奸盗诈伪、淫邪欺罔之徒,受那些磨烧舂锉之苦,煎熬吊剥之刑,有千千万万,看之不足。又过着枉死城中,有无数的冤魂。尽都是六十四处烟尘的叛贼,七十二处草寇的魂灵,挡住了朕之来路。幸亏崔判官作保,借得河南相老儿的金银一库,买转鬼魂,方得前行。崔判官教朕回阳世,千万作一场水陆大会,超度那无主的孤魂,将此言叮咛分别。出了那六道轮回之下,有朱太尉请朕上马,飞也相似行到渭水河边,我看见那水面上有双头鱼戏。正欢喜处,他将我撮着脚,推下水中,朕方得还魂也。”众臣闻此言,无不称贺,遂此编行传报,天下各府县官员,上表称庆不题。

却说太宗又传旨赦天下罪人,又查狱中重犯。时有审官将刑部绞斩罪人,查有四百余名呈上。太宗放赦回家,拜辞父母兄弟,托产与亲戚子侄,明年今日赴曹,仍领应得之罪。众犯谢恩而退。又出恤孤榜文,又查宫中老幼彩女共有三千人,出旨配军。自此,内外俱善,有诗为证,诗曰:

大国唐王恩德洪,道过尧舜万民丰。

死囚四百皆离狱,怨女三千放出宫。

天下多官称上寿,朝中众宰贺元龙。

善心一念天应佑,福荫应传十七宗。

太宗既放宫女、出死囚已毕,又出御制榜文,遍传天下。榜曰:

乾坤浩大,日月照鉴分明。宇宙宽洪,天地不容奸党。使心用术,果报只在今生。善布浅求,获福休言后世。千般巧计,不如本分为人。万种强徒,怎似随缘节俭。心行慈善,何须努力看经?意欲损人,空读如来一藏!

自此时,盖天下无一人不行善者。一壁厢又出招贤榜,招人进瓜果到阴司里去。一壁厢将宝藏库金银一库,差鄂国公胡敬德上河南开封府,访相良还债。榜张数日,有一赴命进瓜果的贤者,本是均州人,姓刘名全,家有万贯之资。只因妻李翠莲在门首拔金钗斋僧,刘全骂了他几句,说他不遵妇道,擅出闺门。李氏忍气不过,自缢而死。撇下一双儿女年幼,昼夜悲啼。刘全又不忍见,无奈,遂舍了性命,弃了家缘,撇了儿女,情愿以死进瓜,将皇榜揭了,来见唐王。王传旨意,教他去金亭馆里,头顶一对南瓜,袖带黄钱,口噙药物。

那刘全果服毒而死,一点魂灵,顶着瓜果,早到鬼门关上。把门的鬼使喝道:“你是甚人,敢来此处?”刘全道:“我奉大唐太宗皇帝钦差,特进瓜果与十代阎王受用的。”那鬼使欣然接引。刘全径至森罗宝殿,见了阎王,将瓜果进上道:“奉唐王旨意,远进瓜果,以谢十王宽宥之恩。”阎王大喜道:“好一个有信有德的太宗皇帝!”遂此收了瓜果。便问那进瓜的人姓名,那方人氏,刘全道:“小人是均州城民籍,姓刘名全。因妻李氏缢死,撇下儿女无人看管,小人情愿舍家弃子,捐躯报国,特与我王进贡瓜果,谢众大王厚恩。”

十王闻言,即命查勘刘全妻李氏。那鬼使速取来在森罗殿下,与刘全夫妻相会。诉罢前言,回谢十王恩宥,那阎王却检生死簿子看时,他夫妻们都有登仙之寿,急差鬼使送回。鬼使启上道:“李翠莲归阴日久,尸首无存,魂将何附?”阎王道:“唐御妹李玉英,今该促死。你可借他尸首,教他还魂去也。”那鬼使领命,即将刘全夫妻二人还魂。带定出了阴司,那阴风绕绕,径到了长安大国,将刘全的魂灵,推入金亭馆里。将翠莲的灵魂,带进皇宫内院。只见那玉英宫主,正在花阴下,徐步绿苔而行,被鬼使扑个满怀,推倒在地,活捉了他魂,却将翠莲的魂灵,推入玉英身内。鬼使回转阴司不题。

却说宫院中的大小侍婢,见玉英跌死,急走金銮殿,报与三宫皇后道:“宫主娘娘跌死也!”皇后大惊,随报太宗,太宗闻言点头叹曰:“此事信有之也。朕曾问十代阎君:‘老幼安乎?”他道:‘俱安,但恐御妹寿促。’果中其言。”合宫人都来悲切,尽到花阴下看时,只见那宫主微微有气。

唐王道:“莫哭,莫哭!休惊了他。”遂上前将御手扶起头来,叫道:“御妹苏醒苏醒。”那宫主忽的翻身,叫:“丈夫慢行,等我一等!”太宗道:“御妹,是我等在此。”宫主抬头睁眼观看道:“你是谁人,敢来扯我?”太宗道:“是你皇兄、皇嫂。”宫主道:“我那里得个什么皇兄、皇嫂!我娘家姓李,我的乳名唤做李翠莲,我丈夫姓刘名全,两口儿都是均州人氏。因为我三个月前,拔金钗在门首斋僧,我丈夫怪我擅出内门,不遵妇道,骂了我几句,是我气塞胸堂,将白绫带悬梁缢死,撇下一双儿女,昼夜悲啼。今因我丈夫被唐王钦差,赴阴司进瓜果,阎王怜悯,放我夫妻回来。他在前走,因我来迟,赶不上他,我绊了一跌。你等无礼!不知姓名,怎敢扯我!”

太宗闻言,与众宫人道:“想是御妹跌昏了,胡说哩。”传旨教太医院进汤药,将玉英扶入宫中。唐王当殿,忽有当驾官奏道:“万岁,今有进瓜果人刘全还魂,在朝门外等旨。”唐王大惊,急传旨将刘全召进,俯伏丹墀。太宗问道:“进瓜果之事何如?”刘全道:“臣顶瓜果,径至鬼门关,引上森罗殿,见了那十代阎君,将瓜果奉上,备言我王殷勤致谢之意。阎君甚喜,多多拜上我王道:‘真是个有信有德的太宗皇帝’!”

唐王道:“你在阴司见些什么来?”刘全道:“臣不曾远行,没见甚的,只闻得阎王问臣乡贯、姓名。臣将弃家舍子、因妻缢死、愿来进瓜之事,说了一遍,他急差鬼使,引过我妻,就在森罗殿下相会。一壁厢又检看死生文簿,说我夫妻都有登仙之寿,便差鬼使送回。臣在前走,我妻后行,幸得还魂。但不知妻投何所。”唐王惊问道:“那阎王可曾说你妻什么?”刘全道:“阎王不曾说什么,只听得鬼使说:‘李翠莲归阴日久,尸首无存。’阎王道:‘唐御妹李玉英今该促死,教翠莲即借玉英尸还魂去罢。’臣不知唐御妹是甚地方,家居何处,我还未曾得去找寻哩。”

唐王闻奏,满心欢喜,当对多官道:“朕别阎君,曾问宫中之事,他言老幼俱安,但恐御妹寿促。却才御妹玉英,花阴下跌死,朕急扶看,须臾苏醒,口叫‘丈夫慢行,等我一等!’朕只道是他跌昏了胡言。又问他详细,他说的话,与刘全一般。”魏征奏道:“御妹偶尔寿促,少苏醒即说此言,此是刘全妻借尸还魂之事。此事也有,可请宫主出来,看他有甚话说。”唐王道:“朕才命太医院去进药,不知何如。”便教妃嫔入宫去请。那宫主在里面乱嚷道:“我吃什么药?这里那是我家!我家是清凉瓦屋,不象这个害黄病的房子,花狸狐哨的门扇!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正嚷处,只见四五个女官,两三个太监,扶着他,直至殿上。唐王道:“你可认得你丈夫么?”玉英道:“说那里话,我两个从小儿的结发夫妻,与他生男育女,怎的不认得?”唐王叫内官搀他下去。那宫主下了宝殿,直至白玉阶前,见了刘全,一把扯住道:“丈夫,你往那里去,就不等我一等!我跌了一跤,被那些没道理的人围住我嚷,这是怎的说!”那刘全听他说的话是妻之言,观其人非妻之面,不敢相认。唐王道:“这正是山崩地裂有人见,捉生替死却难逢!”好一个有道的君王,即将御妹的妆奁、衣物、首饰,尽赏赐了刘全,就如陪嫁一般,又赐与他永免差徭的御旨,着他带领御妹回去。他夫妻两个,便在阶前谢了恩,欢欢喜喜还乡。有诗为证:

人生人死是前缘,

短短长长各有年。

刘全进瓜回阳世,

借尸还魂李翠莲。

他两个辞了君王,径来均州城里,见旧家业儿女俱好,两口儿宣扬善果不题。

却说那尉迟公将金银一库,上河南开封府访看相良,原来卖水为活,同妻张氏在门首贩卖乌盆瓦器营生,但赚得些钱儿,只以盘缠为足,其多少斋僧布施,买金银纸锭,记库焚烧,故有此善果臻身。阳世间是一条好善的穷汉,那世里却是个积玉堆金的长者。尉迟公将金银送上他门,唬得那相公、相婆魂飞魄散。又兼有本府官员,茅舍外车马骈集,那老两口子如痴如哑,跪在地下,只是磕头礼拜。尉迟公道:“老人家请起。我虽是个钦差官,却赍着我王的金银送来还你。”他战兢兢的答道:“小的没有什么金银放债,如何敢受这不明之财?”

尉迟公道:“我也访得你是个穷汉,只是你斋僧布施,尽其所用,就买办金银纸锭,烧记阴司,阴司里有你积下的钱钞。是我太宗皇帝死去三日,还魂复生,曾在那阴司里借了你一库金银,今此照数送还与你。你可一一收下,等我好去回旨。”那相良两口儿只是朝天礼拜,那里敢受,道:“小的若受了这些金银,就死得快了。虽然是烧纸记库,此乃冥冥之事;况万岁爷爷那世里借了金银,有何凭据?我决不敢受。”尉迟公道:“陛下说,借你的东西,有崔判官作保可证,你收下罢。”

相良道:“就死也是不敢受的。”尉迟公见他苦苦推辞,只得具本差人启奏。太宗见了本,知相良不受金银,道:“此诚为善良长者!”即传旨教胡敬德将金银与他修理寺院,起盖生祠,请僧作善,就当还他一般。旨意到日,敬德望阙谢恩,宣旨,众皆知之。遂将金银买到城里军民无碍的地基一段,周围有五十亩宽阔,在上兴工,起盖寺院,名“敕建相国寺”。左有相公相婆的生祠,镌碑刻石,上写着“尉迟公监造”,即今大相国寺是也。

工完回奏,太宗甚喜。却又聚集多官,出榜招僧,修建水陆大会,超度冥府孤魂。榜行天下,着各处官员推选有道的高僧,上长安做会。那消个月之期,天下多僧俱到。唐王传旨,着太史丞傅奕选举高僧,修建佛事。傅奕闻旨,即上疏止浮图以言无佛。表曰:

西域之法,无君臣父子,以三途六道,蒙诱愚蠢,追既往之罪,窥将来之福,口诵梵言,以图偷免。且生死寿夭,本诸自然。刑德威福,系之人主。今闻俗徒矫托,皆云由佛。自五帝三王,未有佛法,君明臣忠,年祚长久。至汉明帝始立胡神,然惟西域桑门,自传其教,实乃夷犯中国,不足为信。

太宗闻言,遂将此表掷付群臣议之。时有宰相萧星,出班俯囟奏曰:“佛法兴自屡朝,弘善遏恶,冥助国家,理无废弃。佛,圣人也。非圣者无法,请置严刑。”傅奕与萧星论辨,言礼本于事亲事君,而佛背亲出家,以匹夫抗天子,以继体悖所亲,萧星不生于空桑,乃遵无父之教,正所谓非孝者无亲。萧星但合掌曰:“地狱之设,正为是人。”

太宗召太仆卿张道源、中书令张士衡,问佛事营福,其应何如。二臣对曰:“佛在清净仁恕,果正佛空。周武帝以三教分次:大慧禅师有赞幽远,历众供养而无不显;五祖投胎,达摩现象。自古以来,皆云三教至尊而不可毁不可废。伏乞陛下圣鉴明裁。”太宗甚喜道:“卿之言合理。再有所陈者,罪之。”遂着魏征与萧星、张道源,邀请诸佛,选举一名有大德行者作坛主,设建道场,众皆顿首谢恩而退。自此时出了法律:但有毁僧谤佛者,断其臂。

次日,三位朝臣,聚众僧,在那山川坛里,逐一从头查选,内中选得一名有德行的高僧。你道他是谁人:

灵通本讳号金蝉,

只为无心听佛讲。

转托尘凡苦受磨,

降生世俗遭罗网。

投胎落地就逢凶,

未出之前临恶党。

父是海州陈状元,

外公总管当朝长。

出身命犯落江星,

顺水随波逐浪泱。

海岛金山有大缘,

迁安和尚将他养。

年方十八认亲娘,

特赴京都求外长。

总管开山调大军,

洪州剿寇诛凶党。

状元光蕊脱天罗,

子父相逢堪贺奖。

复谒当今受主恩,

凌烟阁上贤名响。

恩官不受愿为僧,

洪福沙门将道访。

小字江流古佛儿,

法名唤做陈玄奘。

当日对众举出玄奘法师。这个人自幼为僧,出娘胎,就持斋受戒。他外公见是当朝一路总管殷开山,他父亲陈光蕊,中状元,官拜文渊殿大学士。一心不爱荣华,只喜修持寂灭。查得他根源又好,德行又高。千经万典,无所不通。佛号仙音,无般不会。当时三位引至御前,扬尘舞蹈,拜罢奏曰:“臣星等蒙圣旨,选得高僧一名陈玄奘。”太宗闻其名,沉思良久道:“可是学士陈光蕊之儿玄奘否?”江流儿叩头曰:“臣正是。”

太宗喜道:“果然举之不错,诚为有德行有禅心的和尚。朕赐你左僧纲、右僧纲、天下大阐都僧纲之职。”玄奘顿首谢恩,受了大阐官爵。又赐五彩织金袈裟一件,毗卢帽一顶。教他用心再拜明僧,排次庠黎班首,书办旨意,前赴化生寺,择定吉日良时,开演经法。

玄奘再拜领旨而出,遂到化生寺里,聚集多僧,打造禅榻,装修功德,整理音乐。选得大小明僧共计一千二百名,分派上中下三堂。诸所佛前,物件皆齐,头头有次。选到本年九月初三日,黄道良辰,开启做七七四十九日水陆大会。即具表申奏,太宗及文武国戚皇亲,俱至期赴会,拈香听讲。毕竟不知圣意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二将军宫门镇鬼 唐太宗地府还魂

却说太宗与魏征在便殿对弈,一递一着,摆开阵势。正合《烂柯经》云:

博弈之道,贵乎严谨。高者在腹,下者在边,中者在角,此棋家之常法。

法曰:

宁输一子,不失一先。击左则视右,攻后则瞻前。有先而后,有后而先。两生勿断,皆活勿连。阔不可太疏,密不可太促。与其恋子以求生,不若弃之而取胜。与其无事而独行,不若固之而自补。彼众我寡,先谋其生。我众彼寡,务张其势。善胜者不争,善阵者不战。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乱。夫棋始以正合,终以奇胜。凡敌无事而自补者,有侵绝之意。弃小而不救者,有图大之心。随手而下者,无谋之人。不思而应者,取败之道。《诗》云:“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此之谓也。诗曰:

棋盘为地子为天,色按阴阳造化全。下到玄微通变处,笑夸当日烂柯仙。

君臣两个对弈此棋,正下到午时三刻,一盘残局未终,魏征忽然踏伏在案边,鼾鼾盹睡。太宗笑曰:“贤卿真是匡扶社稷之心劳,创立江山之力倦,所以不觉盹睡。”太宗任他睡着,更不呼唤。不多时,魏征醒来,俯伏在地道:“臣该万死,臣该万死!却才晕困,不知所为,望陛下赦臣慢君之罪。”太宗道:“卿有何慢罪?且起来,拂退残棋,与卿从新更着。”

魏征谢了恩,却才拈子在手,只听得朝门外大呼小叫。原来是秦叔宝、徐茂功等,将着一个血淋的龙头,掷在帝前,启奏道:“陛下,海浅河枯曾有见,这般异事却无闻。”太宗与魏征起身道:“此物何来?”叔宝、茂功道:“千步廊南,十字街头,云端里落下这颗龙头,微臣不敢不奏。”唐王惊问魏征:“此是何说?”魏征转身叩头道:“是臣才一梦斩的。”唐王闻言,大惊道:“贤卿盹睡之时,又不曾见动身动手,又无刀剑,如何却斩此龙?”

魏征奏道:“主公,臣的身在君前,梦离陛下。身在君前对残局,合眼朦胧。梦离陛下乘瑞云,出神抖擞。那条龙,在剐龙台上,被天兵将绑缚其中。是臣道:‘你犯天条,合当死罪。我奉天命,斩汝残生。’龙闻哀苦,臣抖精神。龙闻哀苦,伏爪收鳞甘受死。臣抖精神,撩衣进步举霜锋。傣带一声刀过处,龙头因此落虚空。”

太宗闻言,心中悲喜不一。喜者夸奖魏征好臣,朝中有此豪杰,愁甚江山不稳?悲者谓梦中曾许救龙,不期竟致遭诛。只得强打精神,传旨着叔宝将龙头悬挂市曹,晓谕长安黎庶,一壁厢赏了魏征,众官散讫。当晚回宫,心中只是忧闷,想那梦中之龙,哭啼啼哀告求生,岂知无常,难免此患。思念多时,渐觉神魂倦怠,身体不安。

当夜二更时分,只听得宫门外有号泣之声,太宗愈加惊恐。正朦胧睡间,又见那泾河龙王,手提着一颗血淋淋的首级,高叫:“唐太宗,还我命来,还我命来!你昨夜满口许诺救我,怎么天明时反宣人曹官来斩我?你出来,你出来!我与你到阎君处折辨折辨!”他扯住太宗,再三嚷闹不放,太宗箝口难言,只挣得汗流遍体。正在那难分难解之时,只见正南上香云缭绕,彩雾飘飘,有一个女真人上前,将杨柳枝用手一摆,那没头的龙,悲悲啼啼,径往西北而去。原来这是观音菩萨,领佛旨上东土寻取经人,此住长安城都土地庙里,夜闻鬼泣神号,特来喝退业龙,救脱皇帝。那龙径到阴司地狱具告不题。

却说太宗苏醒回来,只叫“有鬼,有鬼!”慌得那三宫皇后,六院嫔妃,与近侍太监,战兢兢一夜无眠。不觉五更三点,那满朝文武多官,都在朝门外候朝。等到天明,犹不见临朝,唬得一个个惊惧踌躇。及日上三竿,方有旨意出来道:“朕心不快,众官免朝。”不觉倏五七日,众官忧惶,都正要撞门见驾问安,只见太后有旨,召医官入宫用药,众人在朝门等候讨信。少时,医官出来,众问何疾。医官道:“皇上脉气不正,虚而又数,狂言见鬼,又诊得十动一代,五脏无气,恐不讳只在七日之内矣。”众官闻言大惊失色。

正怆惶间,又听得太后有旨宣徐茂功、护国公、尉迟公见驾。三公奉旨,急入到分宫楼下。拜毕,太宗正色强言道:“贤卿,寡人十九岁领兵,南征北伐,东挡西除,苦历数载,更不曾见半点邪祟,今日却反见鬼!”尉迟公道:“创立江山,杀人无数,何怕鬼乎?”太宗道:“卿是不信。朕这寝宫门外,入夜就抛砖弄瓦,鬼魅呼号,着然难处。白日犹可,昏夜难禁。”叔宝道:“陛下宽心,今晚臣与敬德把守宫门,看有什么鬼祟。”太宗准奏,茂功谢恩而出。

当日天晚,各取披挂,他两个介胄整齐,执金瓜钺斧,在宫门外把守。好将军!你看他怎生打扮:

头戴金盔光烁烁,身披铠甲龙鳞。护心宝镜幌祥云,狮蛮收紧扣,绣带彩霞新。这一个凤眼朝天星斗怕,那一个环睛映电月光浮。他本是英雄豪杰旧勋臣,只落得千年称户尉,万古作门神。

二将军侍立门旁,一夜天晚,更不曾见一点邪崇。是夜,太宗在宫,安寝无事,晓来宣二将军,重重赏劳道:“朕自得疾,数日不能得睡,今夜仗二将军威势甚安。卿且请出安息安息,待晚间再一护卫。”二将谢恩而出。遂此二三夜把守俱安,只是御膳减损,病转觉重。太宗又不忍二将辛苦,又宣叔宝、敬德与杜、房诸公入宫,吩咐道:“这两日朕虽得安,却只难为秦、胡二将军彻夜辛苦。朕欲召巧手丹青,传二将军真容,贴于门上,免得劳他,如何?”

众臣即依旨,选两个会写真的,着胡、秦二公依前披挂,照样画 了,贴在门上,夜间也即无事。如此二三日,又听得后宰门乒乓乒乓砖瓦乱响,晓来急宣众臣曰:“连日前门幸喜无事,今夜后门又响,却不又惊杀寡人也!”茂功进前奏道:“前门不安,是敬德、叔宝护卫;后门不安,该着魏征护卫。”太宗准奏,又宣魏征今夜把守后门。征领旨,当夜结束整齐,提着那诛龙的宝剑,侍立在后宰门前,真个的好英雄也!他怎生打扮:

熟绢青巾抹额,锦袍玉带垂腰。兜风氅袖采霜飘,压赛垒荼神貌。脚踏乌靴坐折,手持利刃凶骁。圆睁两眼四边瞧,那个邪神敢到!

一夜通明,也无鬼魅。虽是前后门无事,只是身体渐重。一日,太后又传旨,召众臣商议殡殓后事。太宗又宣徐茂功,吩咐国家大事,叮嘱仿刘蜀主托孤之意。言毕,沐浴更衣,待时而已。旁闪魏征,手扯龙衣,奏道:“陛下宽心,臣有一事,管保陛下长生。”

太宗道:“病势已入膏肓,命将危矣,如何保得?”征云:“臣有书一封,进与陛下,捎去到冥司,付酆都判官崔吧太宗道:“崔吧是谁?”征云:“崔吧乃是太上先皇帝驾前之臣,先受兹州令,后升礼部侍郎。在日与臣八拜为交,相知甚厚。他如今已死,现在阴司做掌生死文簿的酆都判官,梦中常与臣相会。此去若将此书付与他,他念微臣薄分,必然放陛下回来,管教魂魄还阳世,定取龙颜转帝都。”太宗闻言,接在手中,笼入袖里,遂瞑目而亡。那三宫六院、皇后嫔妃、侍长储君及两班文武,俱举哀戴孝,又在白虎殿上,停着梓宫不题。

却说太宗渺渺茫茫,魂灵径出五凤楼前,只见那御林军马,请大驾出朝采猎。太宗欣然从之,缥渺而去。行多时,人马俱无。独自个散步荒郊草野之间。正惊惶难寻道路,只见那一边,有一人高声大叫道:“大唐皇帝,往这里来,往这里来!”太宗闻言,抬头观看,只见那人:

头顶乌纱,腰围犀角。头顶乌纱飘软带,腰围犀角显金厢。手擎牙笏凝祥霭,身着罗袍隐瑞光。脚踏一双粉底靴,登云促雾。怀揣一本生死簿,注定存亡。鬓发蓬松飘耳上,胡须飞舞绕腮旁。昔日曾为唐国相,如今掌案侍阎王。

太宗行到那边,只见他跪拜路旁,口称:“陛下,赦臣失误远迎之罪!”太宗问曰:“你是何人?因甚事前来接拜?”那人道:“微臣半月前,在森罗殿上,见泾河鬼龙告陛下许救反诛之故,第一殿秦广大王即差鬼使催请陛下,要三曹对案。臣已知之,故来此间候接,不期今日来迟,望乞恕罪恕罪。”太宗道:“你姓甚名谁?是何官职?”那人道:“微臣存日,在阳曹侍先君驾前,为兹州令,后拜礼部侍郎,姓崔名吧。今在阴司,得受酆都掌案判官。”太宗大喜,近前来御手忙搀道:“先生远劳。朕驾前魏征有书一封,正寄与先生,却好相遇。”判官谢恩,问书在何处。太宗即向袖中取出递与崔吧。吧拜接了,拆封而看。其书曰:

辱爱弟魏征,顿首书拜大都案契兄崔老先生台下:忆昔交游,音容如在。倏尔数载,不闻清教。常只是遇节令设蔬品奉祭,未卜享否?又承不弃,梦中临示,始知我兄长大人高迁。奈何阴阳两隔,天各一方,不能面觌。今因我太宗文皇帝倏然而故,料是对案三曹,必然得与兄长相会。万祈俯念生日交情,方便一二,放我陛下回阳,殊为爱也。容再修谢。不尽。

那判官看了书,满心欢喜道:“魏人曹前日梦斩老龙一事,臣已早知,甚是夸奖不尽。又蒙他早晚看顾臣的子孙,今日既有书来,陛下宽心,微臣管送陛下还阳,重登玉阙。”太宗称谢了。

二人正说间,只见那边有一对青衣童子,执幢幡宝盖,高叫道:“阎王有请,有请。”太宗遂与崔判官并二童子举步前进。忽见一座城,城门上挂着一面大牌,上写着“幽冥地府鬼门关”七个大金字。那青衣将幢幡摇动,引太宗径入城中,顺街而走。只见那街旁边有先主李渊,先兄建成,故弟元吉,上前道:“世民来了,世民来了!”那建成、元吉就来揪打索命。太宗躲闪不及,被他扯住。幸有崔判官唤一青面獠牙鬼使,喝退了建成、元吉,太宗方得脱身而去。行不数里,见一座碧瓦楼台,真个壮丽,但见:

飘飘万迭彩霞堆,隐隐千条红雾现。

耿耿檐飞怪兽头,辉辉瓦迭鸳鸯片。

门钻几路赤金钉,槛设一横白玉段。

窗牖近光放晓烟,帘栊幌亮穿红电。

楼台高耸接青霄,廊庑平排连宝院。

兽鼎香云袭御衣,绛纱灯火明宫扇。

左边猛烈摆牛头,右下峥嵘罗马面。

接亡送鬼转金牌,引魄招魂垂素练。

唤作阴司总会门,下方阎老森罗殿。

太宗正在外面观看,只见那壁厢环珮叮噹,仙香奇异,外有两对提烛,后面却是十代阎王降阶而至。是那十代阎君:秦广王、楚江王、宋帝王、仵官王、阎罗王、平等王、泰山王、都市王、卞城王、转轮王。

十王出在森罗宝殿,控背躬身迎迓太宗。太宗谦下,不敢前行。十王道:“陛下是阳间人王,我等是阴间鬼王,分所当然,何须过让?”太宗道:“朕得罪麾下,岂敢论阴阳人鬼之道?”逊之不已。太宗前行,径入森罗殿上,与十王礼毕,分宾主坐定。约有片时,秦广王拱手而进言曰:“泾河鬼龙告陛下许救而反杀之,何也?”太宗道:“朕曾夜梦老龙求救,实是允他无事,不期他犯罪当刑,该我那人曹官魏征处斩。朕宣魏征在殿着棋,不知他一梦而斩。这是那人曹官出没神机,又是那龙王犯罪当死,岂是朕之过也?”

十王闻言,伏礼道:“自那龙未生之前,南斗星死簿上已注定该遭杀于人曹之手,我等早已知之。但只是他在此折辩,定要陛下来此三曹对案,是我等将他送入轮藏,转生去了。今又有劳陛下降临,望乞恕我催促之罪。”言毕,命掌生死簿判官:“急取簿子来,看陛下阳寿天禄该有几何?”

崔判官急转司房,将天下万国国王天禄总簿,先逐一检阅,只见南赡部洲大唐太宗皇帝注定贞观一十三年。崔判官吃了一惊,急取浓墨大笔,将“一”字上添了两画,却将簿子呈上。十王从头看时,见太宗名下注定三十三年,阎王惊问:“陛下登基多少年了?”太宗道:“朕即位,今一十三年了。”阎王道:“陛下宽心勿虑,还有二十年阳寿。此一来已是对案明白,请返本还阳。”太宗闻言,躬身称谢。十阎王差崔判官、朱太尉二人,送太宗还魂。太宗出森罗殿,又起手问十王道:“朕宫中老少安否如何?”十王道:“俱安,但恐御妹寿似不永。”太宗又再拜启谢:“朕回阳世,无物可酬谢,惟答瓜果而已。”十王喜曰:“我处颇有东瓜西瓜,只少南瓜。”太宗道:“朕回去即送来,即送来。”从此遂相揖而别。

那太尉执一首引魂幡,在前引路,崔判官随后保着太宗,径出幽司。太宗举目而看,不是旧路,问判官曰:“此路差矣?”判官道:“不差。阴司里是这般,有去路,无来路。如今送陛下自转轮藏出身,一则请陛下游观地府,一则教陛下转托超生。”太宗只得随他两个,引路前来。径行数里,忽见一座高山,阴云垂地,黑雾迷空。太宗道:“崔先生,那厢是什么山?”判官道:“乃幽冥背阴山。”太宗悚惧道:“朕如何去得?”判官道:“陛下宽心,有臣等引领。”太宗战战兢兢,相随二人,上得山岩,抬头观看,只见:

形多凸凹,势更崎岖。峻如蜀岭,高似庐岩。非阳世之名山,实阴司之险地。荆棘丛丛藏鬼怪,石崖磷磷隐邪魔。耳畔不闻兽鸟噪,眼前惟见鬼妖行。阴风飒飒,黑雾漫漫。阴风飒飒,是神兵口内哨来烟。黑雾漫漫,是鬼祟暗中喷出气。一望高低无景色,相看左右尽猖亡。那里山也有,峰也有,岭也有,洞也有,涧也有。只是山不生草,峰不插天,岭不行客,洞不纳云,涧不流水。岸前皆魍魉,岭下尽神魔。洞中收野鬼,涧底隐邪魂。山前山后,牛头马面乱喧呼。半掩半藏,饿鬼穷魂时对泣。催命的判官,急急忙忙传信票。追魂的太尉,吆吆喝喝趱公文。急脚子旋风滚滚,勾司人黑雾纷纷。

太宗全靠着那判官保护,过了阴山。前进,又历了许多衙门,一处处俱是悲声振耳,恶怪惊心。太宗又道:“此是何处?”判官道:“此是阴山背后一十八层地狱。”太宗道:“是那十八层?”判官道:“你听我说:吊筋狱、幽枉狱、火坑狱,寂寂寥寥,烦烦恼恼,尽皆是生前作下千般业,死后通来受罪名。酆都狱、拔舌狱、剥皮狱,哭哭啼啼,凄凄惨惨,只因不忠不孝伤天理,佛口蛇心堕此门。磨捱狱、碓捣狱、车崩狱,皮开肉绽,抹嘴咨牙,乃是瞒心昧己不公道,巧语花言暗损人。寒冰狱、脱壳狱、抽肠狱,垢面蓬头,愁眉皱眼,都是大斗小秤欺痴蠢,致使灾屯累自身。油锅狱、黑暗狱、刀山狱,战战兢兢,悲悲切切,皆因强暴欺良善,藏头缩颈苦伶仃。血池狱、阿鼻狱、秤杆狱,脱皮露骨,折臂断筋,也只为谋财害命,宰畜屠生,堕落千年难解释,沉沦永世不翻身。一个个紧缚牢栓,绳缠索绑,差些赤发鬼、黑脸鬼,长枪短剑。牛头鬼、马面鬼,铁简铜锤。只打得皱眉苦面血淋淋,叫地叫天无救应。正是人生却莫把心欺,神鬼昭彰放过谁?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太宗听说,心中惊惨。进前又走不多时,见一伙鬼卒,各执幢幡,路旁跪下道:“桥梁使者来接。”判官喝令起去,上前引着太宗,从金桥而过。太宗又见那一边有一座银桥,桥上行几个忠孝贤良之辈,公平正大之人,亦有幢幡接引。那壁厢又有一桥,寒风滚滚血浪滔滔,号泣之声不绝。太宗问道:“那座桥是何名色?”判官道:“陛下,那叫做奈河桥。若到阳间,切须传记,那桥下都是些:

奔流浩浩之水,险峻窄窄之路。俨如匹练搭长江,却似火坑浮上界。阴气逼人寒透骨,腥风扑鼻味钻心。波翻浪滚,往来并没渡人船。赤脚蓬头,出入尽皆作业鬼。桥长数里,阔只三騑,高有百尺,深却千重。上无扶手栏杆,下有抢人恶怪。枷杻缠身,打上奈河险路。你看那桥边神将甚凶顽,河内孽魂真苦恼,桠杈树上,挂的是青红黄紫色丝衣。壁斗崖前,蹲的是毁骂公婆淫泼妇。铜蛇铁狗任争餐,永堕奈河无出路。”

诗曰:

时闻鬼哭与神号,血水浑波万丈高。

无数牛头并马面,狰狞把守奈河桥。

正说间,那几个桥梁使者,早已回去了。太宗心又惊惶,点头暗叹默默悲伤,相随着判官、太尉,早过了奈河恶水,血盆苦界。前又到枉死城,只听哄哄人嚷,分明说:“李世民来了,李世民来了!”太宗听叫,心惊胆战。见一伙拖腰折臂、有足无头的鬼魅,上前拦住,都叫道:“还我命来,还我命来!”慌得那太宗藏藏躲躲,只叫:“崔先生救我,崔先生救我!”

判官道:“陛下,那些人都是那六十四处烟尘,七十二处草寇,众王子、众头目的鬼魂。尽是枉死的冤业,无收无管,不得超生,又无钱钞盘缠,都是孤寒饿鬼。陛下得些钱钞与他,我才救得哩。”太宗道:“寡人空身到此,却那里得有钱钞?”判官道:“陛下,阳间有一人,金银若干,在我这阴司里寄放。陛下可出名立一约,小判可作保,且借他一库,给散这些饿鬼,方得过去。”太宗问曰:“此人是谁?”判官道:“他是河南开封府人氏,姓相名良,他有十三库金银在此。陛下若借用过他的,到阳间还他便了。”

太宗甚喜,情愿出名借用。遂立了文书与判官,借他金银一库,着太尉尽行给散。判官复吩咐道:“这些金银,汝等可均分用度,放你大唐爷爷过去,他的阳寿还早哩。我领了十王钧语,送他还魂,教他到阳间做一个水陆大会,度汝等超生,再休生事。”众鬼闻言,得了金银,俱唯唯而退。判官令太尉摇动引魂幡,领太宗出离了枉死城中,奔上平阳大路,飘飘荡荡而去。

毕竟不知从那条路出身,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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