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含舟|元宇宙的生活是否值得过?我们该怎么活?——元宇宙的哲学世界观思考

章含舟 | 清华大学哲学系助理研究员

“元宇宙(metaverse)”无疑是当前产业圈、创投圈和文化圈最为炙手可热的概念。尤其在资本市场,任何与元宇宙沾边的项目,一经推出便会立即成为大众宠儿引来追逐,市值也随之水涨船高。无怪乎众人把2021年判定为“元宇宙元年”。

其实,元宇宙并不是一个新鲜概念。早在1992年,斯蒂芬森(Neal Stephenson)出版的小说《雪崩》(Snow Crash)里,就已经描绘了人们借助护目镜、耳麦等穿戴设备而沉浸于一个由电脑生成的虚拟世界。斯蒂芬森在小说中明确使用了“metaverse”和“avatar(化身,即人们在元宇宙空间中的数字身份)”概念,为之后的元宇宙想象奠定了基本调性。

《雪崩》发表以来的数十年间,元宇宙虽引起过一定热议,但大多局限于科幻迷或游戏界。目前这一概念之所以能“出圈”,并收获来自社会诸领域的指数级关注,主要得益于2021年3月10日在线创作游戏平台罗布乐思(Roblox)在纽约证券交易所DPO上市。在招股说明书中,罗布乐思明确地提及元宇宙,给出了身份、朋友、沉浸、随处、低延时(low friction)、内容多样、经济和安全这八重元宇宙特征,同时还以一种宣言式的口吻说道:“随着日益强大的消费者计算设备、云计算和高带宽互联网连接的出现,元宇宙的概念正在实现。”

一时间,大众对未来网络世界的美好期待被彻底点燃了。各类互联网大厂纷纷入局,这股热情在Facebook创始人扎克伯格(Mark Elliot Zuckerberg)于10月28日宣布Facebook改名Meta时达到顶峰。众所周知,对于大型企业而言,更名、改logo是一件异常审慎之事,因为这将直接影响到整个公司未来的定位、战略和业务规划。扎克伯格此番行径,颇有自我革命之势,也足见元宇宙于其的重要意义。毫无疑问,元宇宙已经成为这个时代不得不严肃思考的社会现象

韭菜论v.s.风口论

然而,伴随着元宇宙浪潮而来的,还有一阵阵隐忧,各类唱衰声也是不绝于耳。把记忆拉回到2016年,在那个被称之为“VR元年”的时期,人们亦曾为各式各样的VR“黑科技”痴狂,仿佛一头扎进《头号玩家》所描绘的“绿洲”。然而,当时玩过VR游戏的朋友都深有体会,VR设备带来的延迟画面、晕眩观感以及不适体验,实在难以让玩家尽情地沉浸于游戏之中,而VR设备恰恰是步入元宇宙世界的必要通行证。因此我们似乎有理由怀疑,现在声势浩大的元宇宙变革,或许又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资本家翻炒着虚无飘渺的概念,吸引无畏的投资者,待公司市值或股价持续上涨后,高位套现圈钱走人。

也许是出于相关顾虑,斯蒂芬森10月30日在推特上宣布自己与Facebook之间没有任何联系,亦无商业往来。另一位以赛博朋克闻名的作家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也在推特上援引了斯蒂芬森的推文,并附以了“同样(same)”的留言评价。急着与元宇宙商业炒作划清界限的知名人物,还包括艺术家温克尔曼(Mike Winkelmann,又名Beeple)。2021年3月,其NFT作品《每一天:前5000天》(Everyday: The First 5000 Days)在佳士得单一拍品网上以6934.625万美元(折合人民币4.49亿元)的天价成交。NFT是“Non-fungible token(非同质化代币)”的缩写,相应地,NFT艺术即为借助区块链加密技术而产生的艺术收藏形式,是艺术品在元宇宙世界里的重要呈现手段。由于佳士得接受了数字代币以太币的支付方式,而温克尔曼发现以太币剧烈的价值波动后,果断把以太币兑换成了美元。在接受《纽约客》采访时,温克尔曼坦诚道:“我远不是位纯粹加密货币主义者。在这东西出现之前我就从事着艺术行当,要是NFT明天就消失了,我依然会继续去做数字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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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克尔曼(Mike Winkelmann,又名Beeple),《每一天:前5000天》(Everyday: The First 5000 Days)

上述这些已靠元宇宙而大获名声和利益的创作者们,尚且机警地与元宇宙炒作保持距离,那么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又为什么要争先恐后地挤入其中呢?元宇宙或许压根就不会到来,它只是“肉食者”们精心鼓吹的泡沫,是一片尚待镰刀收割的韭菜田。

与悲观论者形成鲜明对照,另一群乐天派则将元宇宙视为数十年甚至是百年难遇的伟大契机。当年,雷军一句“只要站在风口,猪也能飞起来”的名言被众多创业者和公司奉为圭臬,正如O2O、共享出行、短视频以及新能源等风口创造了一系列的财富神话,谁又能保证元宇宙不会成为下一个风口呢?

于是,风口论者纷纷入局元宇宙。资金不多的股民开始购置元宇宙概念股,主打元宇宙的网络游戏公司中青宝的市值自9月以来一路高歌猛进。财力雄厚的大型互联网公司则开启了投资与收购的浪潮。元宇宙第一股的罗布乐思,在2020年G轮融资的时候,腾讯就已赫然位列投资机构榜单,同年腾讯内部刊物《三观》中,马化腾又提出了“全真互联网”这一与元宇宙颇具亲缘性的理念;此外,字节跳动在2021年8月末收购了以VR设备见长的Pico公司,人民币90亿元的价格成就了中国VR行业最大的一笔收购案……大量投资者与投资机构跑步入场,就像害怕错过风口那般再度失去下一片蓝海。

资本圈近乎两极分化的态度愈发让我们困惑:元宇宙究竟为何物?它是否真的具有价值呢?

元宇宙何以“元”宇宙

“metaverse”是一个复合词,由“meta(元)”与“universe(宇宙)”组合而来。“meta-”一般译为“元”,是哲学里面经常出现的前缀。根据文献记载,亚里士多德逝世百年后,亚氏著作的编撰者(大概率是来自罗德岛的安德罗尼克,Andronicus of Rhodes)把一本14卷的著作置于亚里士多德撰写的《物理学》之后,并命名为“Ta meta ta phusika(Metaphysics)”,大体是为了提醒研习亚里士多德哲学的学生唯有在掌握了physics之后,再去尝试理解metaphysics。久而久之,当“meta-”被放置于某个事物名称之前时,便有了关乎该事物但本身又超越该事物(位于该事物之后)的意蕴。在这个意义上,有时“meta-”意为“后设”,比如当前哲学家热议的“metaphilosophy”“metaethics”既能翻成“元哲学”和“元伦理学”,也可以译为“后设哲学”与“后设伦理学”。

现在再看“-verse”。“-verse”来源于“universe”一词,其中“uni-”为“一”或“单一”之意,而“-verse”拉丁语词源是“versus”,意为“转”。所谓universe,便是转而为一体,生成一个包罗万象的世界。当前缀“meta-”替换了前缀“uni-”,metaverse便已不再是那个单一的、为人所熟识的现实世界,而是一个超越于以往周遭环境、历史传统的新世界。

元宇宙在什么意义上超越了现实宇宙?答案是人类日趋成熟的数字技术。如今,几乎任何图、文、声、像都能通过计算机转换成二进制数字,进而被存储、运算、加工和传输。只要我们愿意,便可以把现实世界中有价值的事物或信息映射至数字技术所构拟出的虚拟世界。二十年前,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米切尔(William J.Mitchell)就曾精准地指出:“全球性的数字网络将会重新构建人与信息的关系。”现在,这一数字革命预言正在不断得到应验。

虚拟世界并非机械地反映实现世界,其自身亦有独特的个性法则,游戏无疑是彰显虚拟世界特征的最佳典范。举例来说,在现实生活中,任何一个国家的法律都不会为偷窃行为开脱,但是对于某些设定了“盗贼”职业的游戏而言,偷窃反而是允许之事,甚至是体现玩家操作技术的途径。为什么我们能在虚拟世界做一些现实生活中被禁止,抑或虽然可行但成本过高的事情呢?根据虚拟经济学家卡斯特罗诺瓦(Edward Castronova)的理解,这源于玩家在初次游戏之前会与游戏软件签订“终端用户许可协议(End User Licence Agreement,简称EULA)”,质言之,只要游戏软件本身的开发及其EULA没有抵触现行法律,签署EULA的玩家原则上可以在协议允许的范围内从事任何他想做的事情,而不受现实世界的因果法则限制。

随着时间的推移,虚拟世界的应用场景以及软件的EULA也不再局限于游戏,开始紧密地关联起现实世界。网上订个外卖,半小时后食物便送至家中;在线看房后缴纳租金,就能翌日搬到新家;通过社交网站结交的网友,也可相约线下见面。尤其是新冠疫情爆发以来,甚至连工作都可以借助邮箱、云会议和线上视频而实现。毋庸置疑的是,我们已经开启了一种“数字化生存”的模式,数字技术已经不再是人类社会的一个调节因素,而是构成要件。

至此,元宇宙的“元”属性已跃然纸上:现实世界的信息隐射于虚拟世界,依托EULA机制,虚拟世界获得了一定的自主性,并且随着人们在虚拟世界的活动日趋频繁,线上信息开始积极地反作用于现实世界。如此图景,便是一幅比以往物理世界更为深刻的元宇宙世界。

元宇宙何以元“宇宙”

也许有人会质疑,线上线下交互不是早已有之吗?早在二十年前,我们就已经实现了网上冲浪和购物,难道那时候元宇宙就已到来?其实不然,为了解决这个诘难,必须探讨接下来的话题——元宇宙的生态系统。

目前较为公认的态度是,元宇宙之实现至少依托于六种底层技术。其一,通讯技术。随着第五代通讯技术(也即5G)的广泛应用,网络数据传输也开启了高速率、低延时和大容量的时代,这使得元宇宙的各类设施能以灵敏的状态映射现实情境中的种种变化,用近乎即时的速度来反馈当下,为我们带来趋近同步的信息数据。

其二,算力技术。如果说通讯技术提升的是数据传输,那么算力的进步则极大地改善了数据处理和分析。云计算和边缘计算的出现,更让我们整合了算力资源,突破了硬件限制,以更加迅捷的方式满足各类网络取用需求,这是构建拟真虚拟情境的先决条件。

其三,交互技术。VR元年之后的五年间,虚拟现实技术神话虽有所祛魅,但始终处于迭代更新之中,共同进步的还有增强现实和延展现实等技术,它们在眼部视觉(VR眼镜)、触觉(感知手套)乃至大面积肢体感受(感知背心)等领域,给我们营造了越来越逼真的知觉体验。近年来日渐兴起的脑机接口技术,也为更具沉浸性和参与感的数字体验带来了新曙光。

其四,人工智能技术。通过模拟与扩展生物(尤其是人类)的思维过程和智能行动,人工智能技术把感知、学习、推理和规划等功能赋予各类人工物。特别是针对特定场景而研发的仿生机器人,它们所带来的高效、精准、长时与交互的多样化服务,已远超自然人的能力范围,在满足我们各种需求的基础上,亦解放了人力。

其五,物联(Internet of Things)技术。借助网络通讯,物联技术把生活中各类终端设备关联起来,以节能环保的方式,实现对设备的实时监测和远程控制。于是,人类活动的操纵范围不再限于线上数字世界,而是真正地作用于现实中的各类器物,线上与线下资源获得了实质性的整合与交互。

其六,区块链技术。区块链为元宇宙世界赋予了价值维度:分布式账本保证了成员之间数据的共享、复制、同步和透明;智能合约使交易的可信性、追踪性和不可逆性成为可能;最终,人们在共识机制中完成各式各样的验证与确权。一切数字身份、数字资产的认证、归属、流通乃至兑换,原则上都可在区块链上自如运作。

六大底层技术夯实了元宇宙的基础,相应地,围绕着各式需求而开发出的应用界面,则编织出了丰富多样的元宇宙图景。过去难以实现的拟真画面、声效和动作,如今已经大量出现于种种程序软件之中。元宇宙虽然蕴含着虚拟世界,但人们于其间的社交、娱乐、工作乃至生活却并不是虚幻体验,我们有理由相信,待未来更多创作者们开始为元宇宙提供优质内容、海量用户逐渐栖身于元宇宙文明之时,落实罗布乐思所倡导的身份、朋友、沉浸、随处、低延时、内容多样、经济和安全这重八特征并非难事。届时,元宇宙成为了元“宇宙”。

步入新的哲学世界观

既然元宇宙世界所需的硬、软件基础正在逐步地生成和完善中,那为何资本圈还会出现之前提及的两极态度呢?其实,症结不在于元宇宙“是否”能够实现,而是“多久”可以达成。投资绕不开时效性,倘若回报周期过于漫长,即使再有前景的项目也难以吸引资本入场。

元宇宙何时才能真正落实,得交给科学家和工程师们解答,目前无法预估出精确的日期。但能肯定的是,当下科技已经昭示,元宇宙势在必行,我们可以开始在哲学层面反思这一新的世界观了。

首当其冲的一个话题是:元宇宙的生活是否值得过?我们该怎么活?事实上,许多哲学或文艺作品都曾出现过相关“警告”。知名哲学家诺齐克(Robert Nozick)在其著作《无政府、国家与乌托邦》(Anarchy, State, and Utopia)中,曾提出了著名的“体验机(the experience machine)”思想实验:

“假设有一台体验机,可以给予你任何你想要的体验。超级神经心理学家通过刺激你的大脑,使你认为并感觉到你正在撰写一部伟大的小说,或正在交一个朋友,或读一本有趣的书。你将始终漂浮于一个水箱中,并且大脑上连接着电极。你是否应该终身接入于这台机器里,编织着你的人生经历?”

体验机的思想实验在沃卓斯基兄弟拍摄的《黑客帝国》(The Matrix)中得到了更为直观的呈现。主人公尼奥见到黑客组织首领墨菲斯后,墨菲斯向尼奥阐述了他们所栖居的世界——人类的意识和身体均被一个名为“矩阵”的人工智能系统所操控,任何个体都是矩阵的奴隶,没有丝毫自由可言。墨菲斯从口袋里拿出来两枚不同颜色的药丸,以一种“to be or not to be”的口吻让尼奥抉择:蓝色药丸意味着遗忘,服用后尼奥可以回归常人状态,在矩阵系统中继续过着自己既定的人生;相应地,红色药丸则是通往真实世界的“钥匙”,选择它就意味着向虚拟世界开战。

无论是诺齐克还是尼奥,均放弃了虚拟世界的诱惑,勇敢地拥抱现实。这些结论似乎暗示着生命的意义只寓居于现实世界,虚拟世界只会带来谎言,虚拟生活是一种不值得过的人生。然而,当代哲学家查尔默斯(David Chalmers)指出,体验机思想实验隐含着两条预设:一方面,体验机仅带来了虚幻体验,该体验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着对应物;另一方面,人们在体验机里的行动路线或人生轨迹是被预先设定的,不取决于体验者的自由选择。

在查尔默斯看来,此两条预设不会威胁到虚拟实在技术。置身体验机里的人,难以觉察到自己生存于体验机之中,因而更容易产生错误的信念或知觉,但是对于熟练使用虚拟现实设备的用户来说,他们深知自己在虚拟情境中的所言所行,基本会避开体验机的误信状况;此外,虚拟实在技术也不会像体验机那般塑造一个封闭的、被动的感知系统,相反,VR设备的穿戴者可以积极地对虚拟场景中的各类事物施加影响,在充满互动的(interactive)世界里自由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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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似于诺齐克的“体验机”。不过图中的文字是“幸福机(happiness machine)”

需要说明的是,查尔默斯的论证主要集中于虚拟现实技术。一旦我们把这条思路纳入到包含着虚拟世界的元宇宙图景之中,体验机所带来的理论挑战将得到进一步削弱。在元宇宙里,我们的行动不仅作用于线上的共同体成员,还适用于线下的各类事物,因为物联技术已经把大量线下器物与虚拟世界绑定在了一起。与此同时,区块链技术对我们的线上行动予以了权利层面的确认,换言之,即使在虚拟世界中,用户也能生产出现实的经济关联。既然元宇宙可以确保人类的自由意志,并带来真切体验和实际效果,那为什么这样的世界会不值得过呢?实在难以找到拒斥的理由。

逻辑还能继续往前推进。法学家柯尔伯(Adam Kolber)意识到,人们之所以抗拒体验机生活,源于心灵深处的“现状偏好(status quo bias)”,也即我们更愿意安心于当下状态,不喜欢做出与目前生活不相匹配的行动。面对诺齐克的思想实验,大多数人会觉得:“活在体验机里固然好,但若以牺牲早已形成的现实生活习惯为代价,则还是算了吧。”可见,隔阂于我们与体验机之间的,也许只是一种固化思维或定式习性。同样地,以此逻辑来审视元宇宙的反对者们,各式抗议之声是否也是一种“现状偏好”呢?当大众真正地尝到了元宇宙生活的甜头,进而养成了相应的生活模式,或许又反而会变成元宇宙的拥趸吧。

综上所述,元宇宙的世界图景是有意义的,判定意义的关键因素,在于我们是否认同元宇宙的愿景。如果你持有异见,那么元宇宙便是一场不折不扣的陷阱,它是泡沫、是韭菜田、是庞氏骗局。相反,倘若你愿意相信元宇宙,那么人类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指向着元宇宙未来。

现在,我们手上出现了两颗药丸,选择右边的那颗,你可以活得稳健而安逸;选择左边的药丸,你会收获一个新的哲学世界观,但伴随着风险与不定。如何做取舍,全凭你的心意,正如《黑客帝国》中的尼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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