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个河南人最终决定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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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南风窗高级记者 何承波

中国女孩易米在雅加达生活了10年,从未想象过一个被折叠的世界。

最开始找她的,是5位奇怪的河南人。那是今年8月,他们通过易米的旅游公众号联系上她,他们反反复复地试探,诉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易米告诉南风窗记者,她慢慢得知,这5个人被困苏拉威西岛的偏远海岸,距离首都雅加达2000多公里。易米的印象中,前些年,那是一片原始丛林。如今正在搞镍铁开发。

想必他们是那里的工人。

一个星期后,他们告诉易米,想来雅加达找她。易米有些不适,“5个大男人,我把他们放在哪里?”

河南人希望她带他们去大使馆,易米觉得奇怪,事情这么简单,何必大费周章。

易米拨通了他们的电话,事情才浮出水面:5个人护照被扣押了,他们的工作也停了,为赎回护照,已经身无分文,又被困在工地上,门口保安持枪把守,无法离开。

5人情绪已经不太稳定,其中一个叫魏朋杰的,每天早上跟她倾诉,说睡不着,一睁眼就是回家的事,闭眼又睡意全无。

易米是90后,2010年偶然来到印尼,之后留下来工作,现在工作于印尼一家合资教育企业。她原本的生活,跟劳工毫无交集。但易米还是果断帮他们发布了求救信。随后,越来越多的工人找到了易米。

他们相似处境,停工、欠薪,拿不到护照、回不了国。严格来看,大部分人都是“黑工”,他们没有工作签证,身处层层盘剥的劳务关系中,游离于法律监管不到的灰色地带。

他们的处境,让人担心。

1

上交护照

这是泰州人赵红扣第5次到印尼打工。通过网络电话,他告诉南风窗记者,去年10月初,他组织了22名工人,从南京飞到厦门,厦门飞马来西亚,经吉隆坡中转,入境印尼雅加达,辗转到了大K岛的肯达里。

跟以往一样的是,刚到雅加达,公司就把护照收走了。

再次回到德某工业园二期OSS项目的工地,他便隐隐感觉不对劲。有工人指着他们笑说:“还有傻×过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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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某工业园二期工地

不好的预感,很快成为现实。

大K岛是印度尼西亚苏拉威西岛的俗称,因地形似字母“K”而得名。再往东,更偏远的马鲁古群岛,则被称作小K岛。

大小K岛是一个“淘金天堂”。大一点的工地上,工人上万,小的也有三四百。资料显示,印尼素有镍矿资源,几乎都集中在这两座群岛。

4年前,48岁的赵红扣便跟着一个外包老板来到德某一期工地。他对南风窗记者回忆说,彼时事情简单、干脆,他们签六个月工期,按月领薪。因是商务签,只能逗留60天,但可延期4次,每次30天,所以,半年后就不得不回国,重新办签证再入境。如此反复了四次。

他们只管干活,回国机票、签证事宜,一概由公司全包。

疫情后,赵红扣不打算出国了。但一位老板人手紧缺,多次找他。7月底,对方还登门拜访,在他家住了几天,请他组织一批工人。

10月初,赵红扣收齐了22名工人的护照,就这样出发了。

交护照,是大多数工人落地印尼后的第一件事。日后的诸多麻烦,都由此延伸而来。

德某三期GNI项目工人张铭来自东北,今年三月从南京出发,在雅加达下了飞机,做咽拭子时,护照就被收走。他回忆当时,对方只说了一句话:“统一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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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某三期工地

50岁的东北人马彪出海打工的足迹,遍布伊拉克、阿富汗、斯里兰卡等国家。来印尼后交护照,这还是第一次遇到。

今年年初,因老家有疫情,马彪一直滞留在湖北,等着工友们叫他一起去伊拉克,临出发前,却突然改道,来到了印尼苏拉威西岛摩罗瓦里县的青山工业园。

马彪告诉南风窗记者,他心里也有过疑问。但想着每天能赚钱,移民局定期来续期,也没深究什么。

李立川先后担任德某四期后勤总管、三期后勤科长,离职后又去了另一个镍铁项目公司当行政人员。他介绍道,包括德某公司印尼项目在内,几个大的工地,都以商务签为主。

这是一个灰色地带,商务签不能用于工作。李立川介绍道:“商务签国内办理不到五百元,一年工作签费用两万五,对企业来说,工作签还意味着要给政府缴税。”

“说直白一点,(灰色地带产生在)利益的驱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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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证续签现场(图片由张铭提供)

押护照的传统是怎么来的?李立川也不清楚,但他说,几乎所有以商务签为主的企业,都要押护照。

李立川如今所在的公司,因印尼当地的合资方要求严格,除短期的厂代和安装指导,所有人都是工作签,护照可以自己拿。

2

劳务陷阱

5个河南人之一的魏朋杰,是个年轻的90后,在迪拜打过工,觉得自己经验丰富,没有听妻子张娅杰的劝。今年三月底,他跟着安阳的工友一起踏上了前往印尼的旅程。

工作很诱人,“一天500元,每天有活干,半年即可回国”,魏朋杰说。

夫妻俩做生意赔了本,刚还完债务。张娅杰身体不适,工作一直不稳定,如今有了两个小孩,压力剧增,还住在农村的老房子。魏朋杰想着多赚点钱,争取尽快凑个首付。

到了南京,公司告诉他,打印机坏了,合同去印尼再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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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朋杰未签署的劳动合同

丈夫魏朋杰到了德某三期GNI项目工地后,传来消息说,合同出了问题。工期不是六个月,要根据实际情况而定。原本说好每天上班9个小时,也可能重新量定。工资需要工程结束才能领。

魏朋杰和这家公司僵持不下,合同拖到6月,也没有签下来。事实上,该公司只是复杂劳务外包中的一个环节,隶属于上海某个分包公司,在这家上海公司下面,足有3-4层外包关系。

劳务外包越复杂,解决问题的途径也越困难。

据李立川介绍,德某共有四期工程,是与不同企业合资,建设镍铁厂和配套设施,如炼钢厂、电厂铁砂场、石灰窑等。一个施工项目分羹的太多,从总包到分包,一层又一层,最小单位的,是一些施工队伍十来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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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某四个项目分布

前文所提的赵红扣,便是这样一个工程队长。刚到不久,同公司另一个队长想接手他的团队,他不同意。赵红扣对南风窗记者回忆,去年11月,一个早晨,他正在食堂门口,对方穿着带铁尖的劳保鞋,把他踢倒在地,尾骨、肋骨多处骨裂,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

对方虽然赔了医疗费,但他找老板要公道时,老板人在国内,管不了。投诉到德某公司,得到回复是,施工单位的事情,与他们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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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红扣的投诉

媒体开始报道类似的纠纷,而德某对外界的说法一直是,这与他们无关。

今年5、6月,印尼疫情爆发,赵红扣的工友被隔离了。“没有饭吃,也没有药”,赵红扣告诉记者,他自己偷摸跑出工地买药,自己骑车去送餐。

另一边,印尼疫情数据一路飙升,形势恶化起来。6月11日,魏朋杰跟4位老乡提出了离职,遭到了拒绝。

张娅杰知道丈夫性子急躁,叫他买点好烟,好好道歉。最终,双方达成一致意见,每人交7.5万元的回国费,参加6月底的血清检测,检测通过便能回家。张娅杰告诉南风窗记者,人安全回来比什么都重要,她找公公婆婆商量,跟亲友凑够了钱,打了过去。

回国一直没有进展,坏消息却来了。月底,血清检测名单没有他们,他们的工作也被叫停了。

几天后,宿舍来了一位刘姓老板,成了他们最后的“救命稻草”。刘老板是另一家外包公司的总经理,他说,回国只要5万,他愿意协助。一句话,刘老板带着他们,坐了10个小时的汽车,来到了德某二期工地。

刘老板承诺,半个月内把他们送回国。

后来,他们却被告知,回国没那么容易,终究搁置起来。走投无路之下,他们找到了远在雅加达的易米。

3

阳性报告

5月份,41岁的东北人陈大明往工友群里转发了自己的“遗书”。

他说,他的死,与公司没有任何关系,他拿不出公司的来回路费、罚款等费用。“本人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

事情发生在3月。作为包工头,他晚上拿棍子叫一位崔姓工人上班。崔喝了酒,拿酒瓶捅伤了他。陈大明身体受伤,干不了重活,后被开除。

通过网络电话,有工人告诉南风窗记者,大家以为,陈大明已经死了。

后来记者联系上了他,他已经回到了国内。问他是如何回来的,他说:“拿命换回来的”,又补充说:“不要把我想象得那么不堪。”

余事不愿多谈。

连云港人张广永没那么幸运。他前后去了印尼两次,最后一次是2019年12月,通过南通一家劳务公司进入德某二期,做木工。

2020年2月,张广永的父亲、张超的爷爷去世。11月4日在连云港,张超对南风窗记者回忆,当时他盼着父亲回来,给爷爷办丧事。但公司不批。2020年6月,工期结束。劳务公司又以疫情为由,还是没批。

工友们对南风窗记者回忆,张广永沉默寡言,老实、能干,不闹事,很受公司器重。至于是哪一方不放人,都在相互推脱。张超也不知道。

祸不单行的是,9月份,张超的母亲不小心绊了一跤,磕到了头部,加之身体旧疾,不久后也去世了。妻子突然去世,给了张广永不小的打击。张超告诉父亲,咱自费回来吧。

但他护照又拿不到。工友说,之后两个月里,张广永都没有心思工作了。

张超跟父亲最后的通话时间是2021年7月11日,张广永在电话里告诉他,工地上有十几个人检出核酸阳性,但他没事,不用担心。张广永很想念自己的孙女,他们每个月会通两次电话,要跟孙女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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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广永和孙女唯一的合影

工地上信号不好,是张广永找到信号好的地方,主动拨打过来。

17天后,7月28日,早8点,张超接到南通的劳务公司打来的电话。对方说,你父亲在印尼这边医院得了糖尿病,抢救无效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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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务公司提供的张广永去世过程

消息如晴天霹雳。

他和家人不相信,通过各种渠道找到了当地医院的死亡证明,上面写的是传染性疾病。张广永是7月24日下午送到医院的,7月25日做了一次核酸采样,7月28日下午,也就是他去世之后的几个小时,报告才出来,显示为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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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广永的死亡证明(图为翻译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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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广永的核酸检测,结果为死亡之后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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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广永签证,左下角标明禁止工作

他拿到一张父亲死亡后的照片,父亲的嘴巴和瞳孔张得很大。他已经瘦弱不堪。

4

逃离工地

5个河南人最终决定逃离。

9月中旬,易米感到他们的耐心正在耗尽,快要崩溃了。她劝他们冷静。但此时已经打不通电话。

丈夫魏朋杰说要偷渡,张娅杰很生气:“偷渡是犯法的,影响下一代,想想两个孩子的前程怎么办?”

易米告诉南风窗记者,原本,他们在商量后决定,护照不要也罢,到雅加达补办,她写了一张便条,让刘姓老板退每个人5万的回国费,护照不要了。

按照易米的经验,在印尼,护照复印件也能坐飞机。

但刘老板说,护照给你们,回国费只能退1万。双方拉扯了一段时间,护照也没等下来。他们对外发布了求救信,钱拿到了,但护照没等到。

9月19日凌晨1点,正在上夜班的张娅杰接到一个电话,是另一位工友家属打来的,对方告知:“他们被海军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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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来西亚华文媒体《星洲网》报道当时被拘留的偷渡者,其中就包括5名中国工人。

张娅杰害怕极了,但还得硬着头皮把班上完,天亮下了班,看到魏朋杰发来信息,确认了偷渡被捕的事,并说自己可能面临牢狱之灾。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联系再次断了。

另一边,易米也到处找人。她沿着可能的偷渡路线一路查。3天之后,她花了2000马币(折合人民币3000左右),买到了一份马来西亚警方免费公开的报告。其中5个拼音名字,刚好跟魏朋杰等5人对上了号。

易米对南风窗记者说,原来,19日这天夜里,他们偷渡到马来西亚南部的巴淡岛,被海军发现,船逃走了,一行人被迫下船,淌水上岸,被持枪的海军逮了个正着。

易米找到了一个义务帮忙的马来西亚律师,与焦急的家属对接,差不多一个星期后,才得知了确切的消息:他们被关进了柔佛州新山市的移民站。

赵红扣选取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逃离方式。

他和工友们负责给镍铁冶炼车间建大炉、炼铁系统、水系统等,5月底完工,车间投入生产,至今5个多月,他们无事可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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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红扣的工作环境

这么耗下去,不是办法。5月之后,没有一分钱进账,原本每月要发的生活费也没了。然而,回家的路途遥不可及。

他一开始姿态很卑微,跟公司说,只要还他护照,他们愿意自费回国,免去公司一切责任,什么协议都愿意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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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费回国申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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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费回国申请

11月初,他和工友们开始陆续投诉。劳务公司的老板让他撤,他吸取了5个河南人的教训,说不拿到护照,坚决不撤。

11月中旬,赵红扣告诉记者,他拿到了护照,一行人准备去下一个工地。

5

“把人留住”

公司为什么不“放人”?

赵红扣说:“缺口一打开,所有的人会跑光,没人给他干活了。即便活干完了,也会被迫留在这里。”

从公司离职的李立川也表示:“这家公司口碑不好,回国后没人愿意再来,国内又招不到。”另外他还说:“口碑、待遇差的公司,根本不敢放人。”

东北工人张铭所在的公司,是一家总包公司,加上众多分包公司,一共300多号工人,承接了电厂的建设,他们负责电仪、汽机、烟风道等。

张铭告诉记者,如果不是人困马乏,这个工程半年就能做完了,但现在拖了一年多。

然而,即便项目停工了,公司也倾向于把人留住。

工作越来越少,每个人被停工的理由各不同,有的因为上厕所,有的是看了下手机。8月份,张铭因为私卖货物,被停了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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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境恶劣的员工宿舍(图片由魏朋杰提供)

张铭介绍道,有人叫他去德某公司开吊车,他对这里伤心透了,想到又是一年两年的合同,也怕了,一年后局势是怎样的,谁也无法预料。

滞留工人的出路,要么去其他外包公司,要么进甲方。张铭说,德某的要求是,不能超过40岁,并根据技能优先选择。

剩下的,只能等。

张铭在国内还有两个小孩,有信用卡和房贷要还,尤其是刚停工那段时间,他每天只睡三个小时,精神一度崩溃。

复工无望,他找了几个老板,都不要人。他对南风窗记者回忆说,那会儿心灰意冷的,想不开,心绪最糟糕的时候,他想起发了疯杀人的工友。

张铭的确见过一次“发了疯”的杀人事件。

10月30日早上5点半,张铭起床后听见隔壁王洪涛在大喊大叫。同宿舍的张琦小声说,别喊了。

张铭看见的王洪涛眼睛直直的,精神已经混乱了。他们的吵架声越来越大。他在门口问,发生了什么事,有人把门关上,张铭只好走下楼梯。不到一分钟,张琦捂着肚子跑了下来,血流得满身都是。张琦一直有裸睡的习惯,他赤身跑到院子里,一屁股摔在地上。

肚子、胳膊、手,都是伤。院子里全是血。事后还是张铭清理的。

他看见了王洪涛手里那把刀,刀身20多公分。

王洪涛和张琦从2月份便停工了。两人带点亲戚关系,王洪涛是张琦的舅舅认的干儿子。两人都在40岁左右,东北人。

张铭介绍道,张琦来的时候腿脚就不好,忍着疼痛,干了不到三个月就停工。原本几个人要一起回国,但是,张琦和王洪涛滞留了下来。

张铭是今年3月来的,4月份开始,他常看到王洪涛夜里在院子里大吼大叫,歪着头。都说他在国内的时候有精神病,真实的情况是什么,没人知道。原本能正常交流,滞留久了,病情恶化,8月之后,就越来越严重。

直到这出悲剧发生,再也没人见过王洪涛。

张铭去医院献血,到了医院,又说不需要了。陪床的工友回来告诉他,张琦走得很痛苦,吐了好多血。

这样的悲剧警示着张鸣:回不去是暂时的,不能把自己逼疯了。

他有着东北人的典型性格,豁达、开朗。“我现在想过来了,去他x的”,调理抗体的药,他想起来就吃,“想不起算逑”。

6

回国在望

另一边,易米也很担心魏朋杰和另外4名河南工人的精神状况。两个月过去,她没能跟他们说上一句话。

她后来才发现,其中一个没有加她微信的工人,张振杰,被抓的时候,在她视频号下留言,说,姐姐,我们被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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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马来西亚警方逮捕的5名中国工人(图源:马来西亚警方通告截图)

萍水相逢,几个人一直叫她姐姐,其实她并不比他们大。

魏朋杰的妻子张娅杰告诉记者,最开始被抓的时候,他们在狱警的指示下打来电话,说在监狱里被蚊子叮咬,下体都腐烂了,还是睡在地板上,吃饭也是用手抓。他们需要钱,买床垫,买日用品。

前后一个多星期里,家属们多次打钱,每次一两千。最揪心的是,张娅杰不知道丈夫会出什么事,对监狱的情况一无所知,只好乖乖打了钱。“起码能通上电话,知道他们还活着。”

期间也有好消息。在律师的帮助下,马来西亚决定不起诉河南5人。又在中国驻马来西亚大使馆的帮助下,5人进入遣返程序。家属们找了票代,花了14万买了吉隆坡回国的机票。

但坏消息也随之而来,航空公司在回复给律师的邮件表示,由于马来西亚目前的疫情,无法接收这5名乘客。听到消息后,家属们语无伦次,当场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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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5人的拒载告知

11月22日,5个人中的张强,给他的妻子打通电话,急急地问了什么时候可以回国,电话就挂了。家属把电话发到交流群里,易米马上拨了过去。时隔60天,大家都需要确认5人是否受到人道待遇,精神是否正常。

易米对南风窗记者说,她要找这5个中国人。时间及时,有4个人还在,易米挨个跟他们说了话。她问,你是张强吗?张强回道:“我是,我认得你,你是那个姐姐。”

电话里传来了他的笑声。

好消息再次传来。据张娅杰提供的一张截图,11月23日,中国驻马来西亚大使馆回复了她们的求助信,大使馆称已与航空公司沟通,并同意承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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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位河南人即将回国

他们将按相关规定回国。

(易米、张铭、李立川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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