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漠河舞厅,悲伤10000倍的故事

作者| 东坡一土

来源| 最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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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过节的时候,别家都是儿孙满堂,外面爆竹声声,我们只愿待在家里,连灯也不愿意点亮。”

凌晨三点多醒来,王丽春不敢再睡去。

干躺半个小时后,她折叠好被褥,煮了一杯牛奶。这是为爱人徐成良准备的早餐,他高位截瘫,吃喝拉撒都需要人照顾。

王丽春看着他喝完牛奶,又嘱咐其吃下降压药,才安心出门。

四点半的牡丹江寒气阵阵。

王丽春穿着羽绒服行走在街道上,路灯并排亮着光,周围一片寂静,偶尔传来几声狗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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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丽春在送货

独身夜行,她并不感到害怕,毕竟这条二里长的路,她已经走了四五年。

过去的每一天,王丽春都在这样的时间点出发。与其他两位开车送货的男人在肉店碰面后,他们装上几百斤的猪肉和豆腐,送往当地一些单位的食堂。

不同的是,以往是骑自行车,近两年,她怕摔,大多时候选择步行。“岁数大了,有点闪失,我俩这日子就没法过了。”67岁的王丽春感叹。

这是一对失独父母。儿子徐铁明1991年去世后,两个人相互搀扶着,度过了30年“看不着光亮的生活”。

他们一度认为自己过不下去,直到发现更多相同境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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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成良

年轻的时候,徐成良是一家企业的厂长,他富有责任心,遇事爱张罗。认识的失独父母多了,他建了微信群,把大家聚拢在一起,意在相互慰藉、抱团取暖。

2016年,徐成良建立的失独群成员已超过80人。

同病相怜的人做开导工作,往往更有说服力。为更好地帮助新成员摆脱丧子的悲痛,他决定带头,向相关部门申请成立失独协会。

2017年6月,历经一年的努力,牡丹江市失独特殊家庭关爱互助协会正式成立(以下简称“协会”),目前已有300多位失独父母加入。

他们是一群经历了丧子之痛的老人,最大的70多岁,最小55岁。随着年岁的增长,有些人身患绝症,也有人为救治孩子,因病返贫。

如何有效帮助到这一部分失独人群?徐成良思虑过后,决定开店。

他从家里拿出20万元开了爱心豆制品店和爱心肉店,由协会成员轮流负责销售工作,赚来的钱,则用来购买米、面、粮、油,逢过年过节的时候,看望这一部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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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丽春(右一)给困难家庭送礼

四年多以来,徐成良负责制定协会里的各项计划,落实到具体的事情上,则需要妻子王丽春跑进跑出。关于这项工作,王丽春多年奔波,毫无怨言,“他做不了,我就给他当腿。”

疫情期间,店里的销路并不可观,好在有政府的帮助,爱心店里的货品得以供给到当地的三甲医院和大专院校等单位,维持了店铺的正常运转。

儿子离开的这30年,王丽春反复做着同一个梦。

她总在早上将醒未醒的时候,看到一个模糊的画面,有时是一条大狗,有时是小狗,或者是大狗领着一帮小狗。

徐铁明是属狗的,也因此,王丽春认为梦里的大狗就是儿子的化身。

“看来我们儿子可能也结婚了,也有孩子了。”她对徐成良这样讲。

这是为数不多,让她感到安慰的时刻,但每次梦醒后,王丽春总会掉一阵眼泪,“如果他活着,今年就是40岁了。”她在电话里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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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丽春给徐成良过生日


王丽春是牡丹江市一所专科学校的老师,教理工专业。由于热爱音乐,会弹奏一些乐器,她也曾担任过一段时间的音乐老师。

“我儿子非常喜欢听我弹电子琴,一到我没有课的时候,他就拽着其他老师过来唱歌,让我弹琴。”

她记得儿子当时最爱听的曲子是蒋大为的《敢问路在何方》,另外还有一些《红楼梦》里的插曲。

意外总是来得那么不经意。

长到8岁的时候,徐铁明因感冒引起了一系列并发症。

看病的一年零四个月的时间里,他们带着儿子从牡丹江到哈尔滨,从哈尔滨到北京,又从北京返回到哈尔滨。

王丽春从没想过儿子会病得那么严重,她没有办法将死跟儿子联系在一起,尽管医生们纷纷表示束手无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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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丽春

在夫妻二人眼里,小小年纪的儿子懂事、孝顺、爱看书,从来没有让他们操过心。

有什么好吃的,他会拿回家里,给爷爷奶奶先吃。好玩的,跟来家里玩的小朋友一起分享。在学校,他会把自己带的午饭给同学吃。

读学前班时,午饭需要从家里带。有些困难的家庭常给孩子带土豆丝和白菜,徐铁明的家庭条件还算不错,每顿菜里都放肉,有时妈妈还会给他做荷包蛋。

看到有位同学天天吃土豆丝,徐铁明把菜让了出来,自己则去吃对方的土豆丝。

这件事还是老师看到后,讲给徐成良夫妇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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协会成员在市场卖货

就连病重的日子里,他也是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王丽春回忆,儿子去世的前7天,突然跟自己说,“妈妈,外面多好啊,让我去外面待一会儿。”

她抱他在外面待了片刻,回来后,儿子对她说,“妈妈,我不行了,你再生一个……”

王丽春抱着10岁的儿子,哭得不能自己,“儿子你说什么,都会好的,你病都好这么多了。”

如今提起这段往事,电话那端又传来她的啜泣声。

这些年,王丽春从来没忘记过儿子,那张稚嫩的脸时常会涌到她的脑海。生活中的一个场景,别人不经意间的一句话,都会让他联想到徐铁明。

她想起2020年参加同事儿子的婚礼,看着那样热闹的场面,总觉得跟其他人比起来,自己缺了点什么。眼泪不由自主溢出眼眶,王丽春极力掩饰。

她已经很久没参加过这样的喜宴了,连葬礼也很少出席。王丽春惧怕遇见同龄人,“因为他们会跟你唠爱人,唠孩子,唠孙子孙女。”

这样的时刻,她总是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想逃避。

问她最近一次想起儿子是什么时候,王丽春的语气突然变得有几分轻快,像同人分享近期的一件开心事,“就今天中午。我拉窗帘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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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丽春

对徐成良来说,带儿子看病的那一年多,是父子相处最久的一段时光。

那之前,他刚接手一个濒临倒闭的公司,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工作上。

这也成为他后来最大的一个遗憾。

徐成良告诉「最人物」,每天晚上回到家时,儿子已经入睡,第二天上班走得早,儿子通常还没醒来,“感觉欠他挺多的,陪他最长的一段时间竟是他生病的那一年零四个月。”

他始终记得儿子去世时的场景,爱人和妈妈在跟前握着儿子的手,他则风尘仆仆地从外面刚筹钱回来。此时的徐铁明只剩下一口气,“他已经不认识我了,瞅着我的眼睛已经呆滞。”

而就在当天早上,儿子还能开口说话。徐成良说,他当时端着爱人做的鸡蛋羹,喂儿子吃,却听到一句,“爸爸,我不想吃。”

没曾想,这竟是儿子最后一次叫爸爸。

协会成员徐冬香第一次听到会长徐成良的丧子故事,是在两人同时接受媒体采访的现场。

这些年,协会成员间默契般地达成了一致:互不谈论孩子。

几个人,甚至几十个人坐在一起时,什么都聊,唯独不聊孩子,除非有话题引到那里,除非有人主动提及,但说起时,通常也只有寥寥几句,一语带过。

徐冬香也失去了独子。那是2007年,31岁的程刚(化名),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因遭遇抢劫而被害。

此时,距离徐冬香退休还有两个多月。

接到警局的电话时,她表现得异常冷静。由于爱人身体不太好,她决定瞒着对方,让哥哥陪同自己去做笔录。

“不想让他知道,但怎么能不让他知道呢。”她重复唠叨着。

儿子遇害的事,她最终还是告诉了爱人。在徐冬香看来,以往性格开朗的爱人开始变得沉默,“孩子一走,他就病得更厉害了。”

那时候,两人回家一碰面,简单唠几句,一天就过去了。儿子的事,一度成为家里的禁忌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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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冬香


结婚几十年,徐冬香与爱人感情笃深,从来没有过争吵。生活在睹物思人的环境中,他们互相揣摩着对方的情绪,试图成为彼此的摆渡人。

“他瞅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拿别的话题引导我。我看他难过的时候,也去开导他。”

但两人均不提及逝世的儿子,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这件事从他们的生活中隐去了。

徐冬香这样形容自己那几年的状态:没有光。就像掉到深渊里头似的,看不着光明。

娘家她很少再回去,看到兄弟姐妹带着孩子回老家,热闹的场景下,自己倒显得极落寞多余。就连过年过节,亲戚间的走动也几乎停止了。

悲痛存在着,生活还要继续。当时的程刚已娶妻生子,有一个7岁的儿子。徐冬香和爱人商量过后,决定让儿媳他嫁,至于小孙子,愿意带走就带走,不愿意带走,就留给他们养。

儿媳最后回了娘家,把儿子留在了两位老人的身边,往后的那些年,她每个月都会回来看一趟,再塞给儿子200块钱,直到儿子读初中,才重新组建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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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冬香(右一)和协会成员在一起

在儿子程刚离开的第五年,徐冬香的爱人因脑血栓病逝,家里只剩下她和小孙子。

至于如何度过那些晦暗日子,她选择用简单几句话概括,“真的难熬”“没法形容”“没有光”。

那段时间,朋友担心她想不开,拉她一起去读老年大学。在那里,徐冬香认识了一些同龄的朋友,跟大家一起学习舞蹈,甚至还参加了市里举办的一些比赛。

2016年,徐冬香加入了徐成良创建的失独群,她一步步打开自己,向团体靠拢。第二年,协会注册成功后,大家又创办了舞蹈队、模特队、合唱团,徐冬香得以加入其中,展现自己的舞蹈特长。

如今的她,已是协会里的副会长,若有新成员无法走出丧子的悲痛,她会带领大家轮流做陪伴、沟通的工作。

一位叫张丽的成员,孩子因抑郁症跳楼自杀,一个月后,她的父母和爱人也相继离世。接连的打击,使得她把自己封闭起来,足不出户。

徐冬香得知情况后,主动找她谈心,拉她参加协会里的文艺活动。现在,张丽已经在尝试着融入集体。

只是,聊起爱人当年的状况,徐冬香感到有一些后悔,“如果当时让他哭出来就好了,他怕他掉泪我难受,我怕我掉泪他难受。最后他自己给自己整压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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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冬香在老年大学学舞蹈

十几年过去,小孙子在徐冬香的照顾下,慢慢长大了,今年20岁出头的他已在西安读大学,每到寒暑假,他会回来跟奶奶一起生活。

同徐冬香一起住的,还有她93岁的老爸,尽管日常生活可以自理,但因患有脑萎缩,“老爸经常糊里糊涂的。”

66岁的她不厌其烦地同他交流,像四十年前她教程刚行走、说话一样,好像时光又一下子回去了。

多年前,一位失独妈妈曾说过这样一句话:

“在埋葬孩子的时候,其实也是埋葬了我们自己。作为XX的妈妈,我死了,可是作为一个失独者,我还活着,无可奈何地活着,绝望地活着。”

这句话放在每一位失独者身上,都是成立的。

王丽春回忆儿子的后事——没有立墓碑,直接把骨灰撒进了松花江——她至今记得儿子的骨灰是撒在桥洞的哪一个孔。

“因为儿子喜欢哈尔滨。”她补充道。

今年68岁的徐成良,老家就在哈尔滨。早年的时候,他因上山下乡留在了牡丹江,后来就在当地安家落户。爱人生下铁明后,由于晋升职称,无暇照顾孩子,就把他送到了哈尔滨的爷爷奶奶身旁。

一直长到六七岁的时候,徐铁明才被父母接回牡丹江。

“有时候我真觉得都是命,孩子那么喜欢哈尔滨,最后真的就葬在那边了。”说完这些,王丽春长久地沉默。

儿子是六一儿童节那天走的,这成为她忧惧的日子,每年的六月份前后,就开始难受,后来,她干脆把它冠名为“黑色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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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丽春的日记

刚失去儿子时,王丽春因伤心过度,看起来像“疯了一样”,徐成良看着爱人不对劲儿,带她去大连散心。

结果,“三天就回来了,我不行啊,几乎到处都是孩子的影子。”王丽春感到无奈。

为了转移情绪,她向学校申请了更多的课程,每天把自己“困”在课堂,从早晨到晚自习,有时还辅导学生。工作上忙一点,悲痛的情绪就会减轻一些。

极度思念儿子的时候,王丽春会跟爱人回到哈尔滨,去江边上走一走。

2002年,徐成良因脊椎手术失败,高位截瘫,从此只能安坐在轮椅上。那之后,江边并排行走的两个人,变成了“王丽春推着轮椅上的爱人行走”的身影。

后来,上了年纪的她去的次数渐渐少了,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去看孩子一眼。”

前些年,婆婆生病的时候,王丽春独自回了趟哈尔滨。她记得自己当时刚走到江边就哭了起来,一个50多岁的男人看到这样的情形,以为她要寻短见,一直跟在不远处。

等王丽春平定情绪,走下桥的时候,男人突然靠过来说:“大姐,你心里有事一定要想得开,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这时,她才意识到,对方是把她当成了想要轻生的人。

就是这样的一件小事,王丽春一直记到了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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协会早年的合影

在失独协会这样的大家庭中,同样上演着一些温暖瞬间。

2021年,大年初一。陆大姐的爱人因病住院,在进行了10X24小时的陪护后,她的身体终于扛不住。求助帖丢到群里后,马上就有人主动请缨,接替她的护理工作。

听多了独居老人意外身亡的新闻,今年春天,协会里创建了一个独身女子(孩子、爱人相继离世)微信群。

每一天,群里的成员要在固定时间段相互问好,如果有人超时没说话,就会接到徐成良的电话,若电话没人接听,就会有人跑到家里查看情况。

徐冬香就曾因没及时回复群里的消息,而收到问候电话,“那天是因为给我妈妈烧周年,没顾上看手机。”她解释。

除此,谁家水管跑水、马桶失修、暖气不热一类的小事,也总有人无偿伸出援手。

五年间,他们一起过生日,一起吃年夜饭,一起参与活动,温暖别人的同时,也接受着来自他人的温暖。

“这正是我们创办协会的目的,抱团取暖。”徐成良说。

但失独协会的目标不止于此,他希望未来可以建成一所由协会自我管理、自我发展、自我运行的独立养老院,“我们都是有着相同处境的一群人,在一起生活不会触碰对方的痛处。”

只是,联想到死亡,王丽春仍会感到有一些失落,“用我们东北话来讲,就是连个摔丧盆子的人都没有啊。”

(注: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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