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无神论史》连载50——欧阳修对天人感应和《河图》事件的质疑

编者按:为宣传科学无神论,从9月10日起,我们将连载李申的专著《中国无神论史》。李申,1946年4月出生,河南孟津县人。1969年毕业于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原子物理系;1986年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世界宗教研究系,获哲学博士学位;2000年任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儒教研究室主任。2002年转任上海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现任中国无神论学会顾问、国际儒学联合会顾问、中国反邪教协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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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宋元时代的无神论思想

一、欧阳修对天人感应和《河图》事件的质疑

欧阳修不仅是宋代著名的文学家,他还是中国古代著名的史学家、对各种鬼神迷信现象持有清醒头脑的优秀思想家。其重要表现,就是他对天人感应和《河图》事件的质疑。

唐宋时期的散文作家,历来有所谓“八大家”之说。即唐代的韩愈、柳宗元,宋代的欧阳修、王安石、曾巩和苏氏父子三人,即苏洵(老泉)、苏轼(东坡)、苏辙。宋代六人之中,欧阳修是最早的一位,对其他五人几乎都有所帮助。《宋史》载,欧阳修于庆历三年,就已经“知谏院”,十多年后,嘉佑二年,他见到曾巩的文章,很是惊奇:“(欧阳修)见其文,奇之。”(《宋史·曾巩传》)这一年,曾巩考中进士。曾巩和王安石是朋友,王当时默默无闻。“曾巩携以示欧阳修,修为之延誉,擢进士上第。”(《宋史·王安石传》)苏洵和他的两个儿子刚到京城,“翰林学士欧阳修上其所著书二十二篇”(《宋史·苏洵传》),从此为天下人所知。苏轼参加嘉佑二年的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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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佑二年试礼部。方时文磔裂、诡异之弊胜,主司欧阳修思有以救之。得轼《刑赏忠厚论》,惊喜,欲擢冠多士,犹疑其客曾巩所为,但置第二。复以《春秋》对义居第一,殿试中乙科。后以书见修,修语梅圣俞曰:“吾当避,此人出一头地。闻者始哗不厌,久乃信服。”

……五年,调福昌主簿。欧阳修以“才识兼茂”荐之秘阁。试六论,旧不起草,以故文多不工。轼始具草,文义粲然。复对制策入三等。自宋初以来,制策入三等,惟吴育与轼而已。(《宋史·苏轼传》)

欧阳修,可说是北宋时代的文坛领袖。他的《醉翁亭记》,至今脍炙人口。

欧阳修还是一位优秀的历史学家。他曾著《新唐书》和《新五代史》。这两部书,都列入二十四史。他对天人感应思想的质疑,就在他编撰史书的过程中。

《新唐书·五行志》的序言中,他指出,依照天人感应理论,如果“政失其道”,就会“三光错行”“阴阳寒暑失节”,自然灾害频发,“民被其害”。历代史书的《五行志》,记的都是这些灾异现象和政治失道的一一对应关系。但是他发现,这种对应关系,往往有“推之不能合者”。于是他发出疑问:“岂非天地之大固有不可知者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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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孔子说过,君子应当畏天,这是正确的。但是从董仲舒以来,那些讲灾异的学者,却把孔子的指示引向荒谬:

(他们)莫不指事以为应,及其难合,则旁引曲取而迁就其说。

其结果呢,即使父子之间,比如刘向和刘歆,说的也自相矛盾。这就说明,这种“指事以为应”的说法,是不正确的。但是从汉代以来,却无人批判他们。这是令人叹息的。

他认为,孔子作《春秋》,只记了灾异,却不言事应,是态度慎重。因为天道远,难以测知。君子见到天变,知道这是上天的警告,于是就恐惧修省,这是正确的。但是一定要推出是应什么事,这就有符合的,有不符合的。假如不符合,就会使君子懈怠,认为是偶然现象,不再畏惧。所以,董仲舒以来讲灾异的,都是“为曲说以妄臆天”。这样的学说,不可再往下传。

所以他的《新唐书·五行志》,就“著其灾异,而削其事应。”也就是说,只记载有什么灾害,不再说明是因为什么事。

从这些辩论看来,欧阳修是在维护孔子所说的、正确的天人关系。实际上,他就是在批判自董仲舒以来的天人感应学说。反过来说,他虽然批判自董仲舒以来的天人感应学说,但是他毕竟是个儒者,要他根本否定上天对人行为的关注和反应,是不可能的。从韩愈和柳宗元、刘禹锡三人讨论天人关系以来,这是直接批评董仲舒天人感应学说的第一次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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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新五代史·司天考》的序言中,继续对天人感应发出质疑。他说:

然则天果与于人乎,果不与于人乎?曰:天,吾不知,质诸圣人之言可也。《易》曰:“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此圣人极论天人之际最详而明者也。

其于天地鬼神,以不可知为言。其可知者,人而已。

在这里,他采取了不可知的态度。而历史上的不可知论,从来都是否定鬼神现象的第一步。

他说,贪心的人多祸,安分的人多福。鬼神的情况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人的祸福是怎么来的。天地鬼神果然“与于人”还是“不与于人”,因为不可知,所以常常是敬而远之。鬼神的道理,其实和人事是一样的。那么,我只要办好我的人事就可以了:

人事者,天意也。《书》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未有人心悦于下而天意怒于上者,未有人理逆于下而天道顺于上者。”(《新五代史·司天考二》)

这种天意服从人事的主张,是中国古代社会在有神与无神问题上最为清醒的结论。这实际上就是说,那些所谓灾异,是可以不必理会的,我只要做好我自己的事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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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欧阳修在天人关系问题上的态度最为清醒,是因为宋代朝廷上,董仲舒以来的天人感应理论,仍然居于主流地位。庆历七年,就因为春旱罢免了宰相贾昌朝,其他朝臣,都降职一级。并且在反对王安石变法的过程中,董仲舒以来的天人感应理论,也发挥了关键的作用。

然而欧阳修对待天人关系的态度,开辟了整个宋代对待天人感应问题的新篇章。这个态度就是:灾异是上天对人事的谴告,但不一定是针对某事的谴告。所以遇到灾异,人们,首先和主要是君主,应该全面检讨自己的行为,改正错误。

欧阳修头脑清醒的第二项表现,就是否定《河图》《洛书》的存在。

从汉代以来的《河图》《洛书》,因为所记是“易代之徵”,所以在改朝换代的过程中,不只一次发挥过自己的作用。到了宋代,起初与辽国对峙。军事上不能取胜,而且总是稍处劣势。宋真宗觉得屈辱,他希望用一件大事,能够在政治上压制辽国。于是佞臣王钦若劝宋真宗造天书,并且对宋真宗说,你以为历史上那些《河图》《洛书》是真的吗?你造一个天书,只要自己相信,别人也会信以为真。而所谓《河图》《洛书》,就是出自黄河和洛河的天书。宋真宗听信了王钦若的主张,于是造天书,搞封禅,热热闹闹。这些活动,并没有起到震慑辽国的作用,倒是把自己搞得民穷财尽。以致从那时起,儒者们就谈封禅而色变。宋真宗死,有人问天书怎么办?宰相王曾说,天书是先帝的,就让它随先帝去吧。王曾埋葬了天书,也埋葬了古代对天书、包括汉代以来的《河图》《洛书》的信仰。

传统的《河图》事件是如此的荒唐,对于北宋儒者,已经是清清楚楚。然而却有人又造了一些黑白点阵,说这才是《河图》《洛书》。支持者有之,反对者有之。反对者也不是否定《河图》的存在,只是说,未必是这个样子。在这个问题上,只有欧阳修发出了最清醒的声音。欧阳修著《易童子问》,坚决否认《河图》与八卦的关系:

《河图》之出也,八卦之文已具乎,则伏羲受之而已,复何所为也!八卦之文不具,必须人力为之,则不足为《河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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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所谓“则《河图》画卦”,乃是“曲学之士”的“曲为之说”。他甚至否认《系辞传》是孔子的作品。认为《系辞传》“其言繁衍丛脞而乖戾”。其中的“子曰”,并非指孔子,而是古代对老师的一般尊称。

他在《廖氏文集序》中,甚至指责《河图》是“怪妄之尤甚者”:

自孔子没而周衰,接乎战国。秦遂焚书,六经于是中絶。汉兴盖久而后出,其散乱磨灭,既失其传,然后诸儒因得措其异说于其间。如《河图》《洛书》,怪妄之尤甚者。

在中国古代,这可以说是唯一否认《河图》、《洛书》真实存在的声音。

欧阳修批判董仲舒以来的天人感应理论,主张“天意服从人事”,斥《河图》是“妖妄之尤甚者”,都是中国古代无神论史上的重要事件。在天人关系问题上继承欧阳修的,首先是王安石的“天变不足畏”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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