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皓晖|无边落霞 历史挽歌——敬悼二月河先生

无边落霞  历史挽歌

————  二月河先生千古

二月河先生今晨走了,一曲生命的礼赞在我们心中大鸣而起。

先生与我交集不多,属于那种交浅言深而精神共鸣之根基甚坚的关系。2008年,也就是《大秦帝国》完整出版的那一年夏天,得河南文艺出版社与新浪网协力共举,在南阳师范学院举办了主题为“朝阳与落霞”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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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之前,我与出版社社长王幅明及责任编辑许华伟一行,专程到先生之家拜访。在南阳市政府家属院的那座小小庭院里,我见到了朴实如老农般的二月河。一圈人围着一张石桌,坐在小板凳上喝着茶聊着天。先生一把芭蕉扇不断拍打着腿面,家常亲切的河南普通话,无论是骄傲的评点当下,还是自谦的说明陈述,都坦诚宽厚如醇和美酒。就是这样一个朴实得不能再朴实的人,却油然使我的心头浮起了一个春秋战国的名士形象——布衣隐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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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二、右三分别为二月河先生与孙皓晖先生

他仿佛有一种神奇的能力,能将一切正板的东西融化为市井凡尘的土俗审视之中。大俗之雅,尽在自由真诚的吐纳之中。想起之前他在一篇散文中的自我表述——我很怕与过于优秀的人物来往,很费劲——顿觉释然亲切。一个人,热爱俗世而又时时处处以真本色面世,自有其独特魅力,何在乎别人眼中是否优秀之评说?

那次对话,很有意义。所以如此说法,是因为我们双方都是坦诚的,而不是相互捧台的时尚套路。先生的精彩说法大体是:《大秦帝国》呈现了中国古典文明的朝阳时代,他的作品则呈现了中国古典文明的落霞暮色时代;前者是写中国的阳谋精神,后者则是写中国的阴谋病态;阳谋难写,阴谋好写,阴谋容易出故事。我则认为,二月河的清帝系列,抓住了历史小说往往最为欠缺的一个灵魂点——文明史意识,呈现了满清部族自觉融入中国文明的历史过程,使作品的视野格局远远高于其他同类作品;而这一过程,以康熙时期为枢纽,因此,二月河的第一部最好。那次对话之后,我与先生便没有再次直面交往了。动态消息都知道,电视上也偶然可见先生健旺身影,只说有的是机会见面。谁料命运难常,知音先生竟然一朝去了,何其令人痛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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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的《落霞系列》,是中国古典文明史的一曲悲壮的挽歌,令人百感交集,扼腕不能。中国古典文明史的主体民族是汉族,秦统一中国文明之后的发展过程中,又几次主体变换,但都不成功。所谓不成功,是替代的主体民族对中国统一文明都没有有效的补益,更没有创造性的新贡献;所以,几个短暂的替代时期都呈现出中国古典文明历史性的大崩溃与大破坏。只有最后一次替代——满族入关而取代明王朝与李自成农民军的“大顺”政权,总体上是成功的。作为中华民族之一员的满族,替代汉族成为中国古典文明之主体民族,其所以在总体上是成功的,主要表现为三个基本方面:

其一,满清建立的中华帝国政权,自觉维护了中国的疆域统一与文明统一,一度强盛于整个世界,使中华古典文明在大唐之后再次巍然崛起。清朝最大的实质性文明贡献,是将中华文明覆盖圈的腹心土地全部化入了中国版图而成为实际国土——新疆、西藏、蒙古、以贝加尔湖为轴心的远东地带,四大板块全部实体化;再使台湾回归,中国统一文明的根基真正形成了实体基础。这一方面,是已经处于腐朽僵化的明代政权与已经丧失文明创造力的中国农民军政权,是无法完成的。

其二,满清政权在中国古典文明已经定型化且处于大没落的时期,强力介入,适时阻止了中国古典文明的以更为惨烈的形式大崩溃的历史下滑趋势,以最后的回光返照的局部创造性,给中国文明在近代史的剧烈蜕变留下了可供回旋的基础性余地。清代中对国古典文明典籍的最后一次系统整理,给中国文明的传承与再生,都留下了相对可靠的根基。

其三,满清一代隔断了中国政治文明的大腐败趋势,以简朴清新的格局简化了中国宋明以来的诸多繁复僵化的教条;皇族、皇城等大大简化,吏治相对清明,十任皇帝没有一个残暴腐败的昏君等等等等,使中国古典政治文明在鸦片战争之后尚能保持“睁眼看世界”的能力,及最后的改良精神。举凡这些,都给中国后来的救亡图存留下了不灭的火种。

满族变身为中国古典文明主体民族,自有其难以避免的历史缺陷。但是,他们总体上是成功的,是伟大的,是有一定历史自觉的。我们没有理由责备他们,而应该向我们这个伟大的民族表示崇高的敬意。二月河先生独具慧眼,以他的伟大作品呈现了那个令人无限感喟的时代,为中国古典文明的最后历程写下了一曲悲壮的挽歌,使那片无垠的壮阔的东方落霞带给我们无尽的历史反思,从而成为我们文明重建的精神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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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哉!二月河先生!

大哉!淩解放老兄!

孙皓晖

2018年1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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