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笑那块屏幕的人,根本不懂中国的穷孩子需要什么

来源:微信公众号“大家”

一块屏幕究竟能不能改变学生的未来?这是互联网持续热议了两天的话题。我昨天也在表达了总体肯定的态度,这样说,当然有一点屁股决定脑袋——我在挂职所在县就协助分管教育,但是也和我五个多月来的调查和思考有关。

《星球商业评论》的一篇《教育平权没有奇迹》的文章,应该是比较中正地把这背后的一些利害关系讲清楚了。我基本同意那个判断:“是政府对教育的重视,是财政对教育的倾斜,换来的升学率。”

教育平权当然没有奇迹,但教育投入也注定不会吃亏,贫困县同样如此。再穷不能穷教育,不然脱贫攻坚改变的只能是眼前一代人,甚至这代人的这点改变都不一定能持久守住。或者可以这样说,为了短期指标的漂亮、贫困数据的清零而砸下去的产业扶贫、就业扶贫、劳动力输出扶贫的资金,从长远看可能可以忽略不计。

我所挂职的Y县专门负责有组织的劳动力输出的公司老总(我们笑称他“人贩子”)对我讲,我们这里外出打工的热情还是很高,这总归是一件好事,至少肯于外出,有改善家庭收入的意愿,不是坐吃山空,理直气壮地当懒汉,当然很好。但是这些四十岁到五十岁之间的人口,文化程度普遍较低,全县人口平均受教育年限刚刚突破9年。有很多打工人员在珠三角、长三角工作,领取工资的时候,很多人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只能用按手印替代签字。而全县45万人口中有14万人外出务工,又势必留下大量的留守儿童问题,缺乏父母照料的留守儿童又很容易辍学,实际上是按下葫芦浮起瓢,一波未平又一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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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月接待上级部门所带的欧洲智库访问团,在梯田的边上,和一位葡萄牙老太太唠了半天。她给我看手机上的法国的梯田葡萄和当地农民生活变迁的展览,说法国梯田和我们这里的梯田,都是小农经济,这两种小农经济是相似的,农业现代化的路径和历史的行程也可预期是相似的。几十年前,她的家乡也存在大量的留守儿童和贫困的代际传递问题。家长先外出务工,然后孩子跟着过去,城乡之间再平衡的过程是漫长的,关键在于消除不必要的壁垒。她昨天在农户家看到老奶奶隔代监护小孩子,小孩子拿着手机在那里刷刷刷,让她感到年轻人学习能力强,能够接受新生事物,互联网技术能够夷平信息的鸿沟。她相信我们这里一定会发展起来,而老人很难改变,也不要强求改变,真正的未来在那些孩子身上,真正的希望来自教育。

那么就要回到这个问题了。为什么我会基本肯定这个模式?我认为从目前披露的各方面信息来看,这个故事基本上是各取所需。资源向尖子生倾斜,完全可以想见,这是我们太熟悉的传统套路了。不过要注意,在知识产权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情况下,原来中青报的报道里也谈到,成都方面对录播盗播完全一清二楚,他们的老师和学生甚至都很清楚,自己的上课和回答问题是被上万人看的。但是公司也好,学校也好,基本上睁只眼闭只眼,采取默许的态度。

这样看来,贫困地区尖子生的这点特权,实际上也早已外溢到贫困地区普通学生身上了。至于同样是看了直播,有的人能够领会,有的人就很困难,这是个体禀赋的自然差异,不能苛求。尖子生吃肉,普通生不只是跟着喝口汤,而是同样吃到了肉,只是前者消化吸收的好,后者可能消化的慢一些,吸收的差一些。好的可以上清北,普通的也大幅提高了自己的成绩,创造了更多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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掏钱买单的是政府,事实上据我了解,在教育信息化方面,国家从上到下都有丰富的专项资金可供申报,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很可能这笔钱也未必需要当地政府自掏腰包;而作为一个大一统国家,在教育方面向贫困地区转移支付是道义所在。即便是当地政府掏钱,但一如报道所言,政府也得到了人口回流、市场回暖、房价回报,成都方面则既得利又赚了吆喝。这显然是一个各方满意的帕累托改进。

我从7月到云南挂职以来,已在大家专栏写过多篇贫困地区教育状况的观察和思考。贫困地区发展教育最大的问题是控辍保学,这是针对九年义务教育阶段而言。对于这里的孩子,经由中考升入高中,就已经是一道难度极大的门槛。看上去,进入高中之后,就不存在辍学的问题了。再不济,将来总可以读个大专。然而问题恰恰就在这里。

是他们没有能力考上更好层次的大学吗?绝非如此。是他们囿于周遭同质化的学习环境,几乎是命定式地从高一开始就懈怠了精神,认定同龄人中只有少部分人才可以走出本州、走出本省,去读一个一本学校。越是贫困地区,越是难以实现人口的流动,这绝不是简单一句安土重迁、重农怀土的乡愁情结所能敷衍过去的。不是贫穷限制了他们的想象力,而是信息的闭塞让他们只能坐在枯井中望天兴叹。

还记得我在《作为大学面试官,我亲历的高考综合评价录取》一文中所讲的那个例子吧?

我1998年中考的时候,语文作文的主题是畅想未来的机器人时代。中考是省域范围内统一命题的,这个题目,沈阳、大连这样的大城市的孩子们,写得最好。我这种县城的孩子,平时爱看书的,也能忽悠得过去。但那一年农村的孩子,就丢分很多。

那是没有互联网的时代。今天有了互联网,但只有技术并不能夷平城乡之间的教育差距。关键在人,关键在人的思路和魄力。如果学生成为直勾勾看直播的机器,教师成为打卡监工的教辅人员甚至放弃职守的甩手掌柜,那什么都不会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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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七月份,我在为当地高考前二十名的学生颁发“先星-上财奖学金”时,了解到这二十名学生绝大部分选择了在省内就读。我鼓励他们一定要对未来的人生抱持一种开放的姿态,未来有无数种可能,没有什么命定之数。不要觉得自己来自一个很平凡的小县城,来自农村,在城市遇到困难和挫折的时候就以此作为自己灰心、怠惰甚至绝望的借口。

我也谈到了今年七八月份人们热议的两则教育新闻。一是云南曲靖的一个小伙子,在工地上跟自己的父母一起搬砖的时候,收到了北大的录取通知书,小伙子接受记者采访时说:“走出大山,还会回到大山,但我回到大山,会带来一些不一样的变化。”二是河北的一个小姑娘,也收到了北大的录取通知书,她有一篇演讲叫做《感谢贫穷》。我不对这两则新闻的争论做什么结论,我肯定他们的淳朴善良和感恩之心。但同时我也愿意向他们强调一点,人口的流动是自然规律、经济规律,这无可厚非。我这35年里,前18年在辽宁,后17年在上海,未来两年在云南,这都将在我的人生中刻下深深的烙印。只要心中始终有这片生你养你的土地,始终记得这里的一村一寨,一草一木,我们相信无论将来身在何处,都会为家乡的发展做出力所能及的贡献。

我相信,不只是我这个新Y县人,也包括土生土长的老Y县人,我们都没有那么狭隘。我们盼望这些孩子能够走出大山,煽动翅膀,追逐和实现自己的梦想。我们绝不应施加任何“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的压力。真正的回报家乡父老、造福桑梓,有着各种各样的实现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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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互联网技术真正带来的改变,是把外面的世界拽到孩子的近前,铺开了、放大了给他们看,让他们看到别样的活法、别样的青春、别样的人生,让他们生发闯荡世界、出去看看的欲念,让他们有勇气走出大山、拥抱未来。这比考上清华北大,比考了多少分,都重要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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