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掌大的“大眼萌”,背后是中毒、拔牙与种群灭绝

出处 | 物种日历(GuokrPac)

作者 | 紫鹬

我在西双版纳野外夜巡了好些次,都没有发现过倭蜂猴

倭蜂猴(Nycticebus pygmaeus)属于懒猴科(Lorisidae)蜂猴属,是体重一市斤左右的(是的,去找老乡问动物,他们最容易描述的就是多少斤)夜行性小猴子。在热带亚洲的晚上,它们用来夜视的大眼睛会反射手电光,冲着同一方向、在脸上占比夸张的两个明晃晃的圆斑,暴露了它们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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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爱的大眼睛 | David Haring / Duke Lemur Center

步数称霸朋友圈

蜂猴属与生活在南亚、个子更小的懒猴属(Loris)一起,在民间都通称为“懒猴”,因为在人们的偏见中它们行动迟缓。18世纪70年代才到达这些丛林中的荷兰探险家,甚至觉得它们和新大陆的树懒有亲缘关系(不过,Loris这个属名不厚道地来自荷兰语的小丑Loeris)。

乍一看好像有道理:白天的懒猴们确实不爱动,总在团成一个球睡大觉。而且它们的四肢有特化的动脉血管,可以在长时间保持抓握姿势时维持供血。懒猴科也是唯一全员不会跳的一科猴子,它们的基础代谢率也比类似体型的灵长动物低了大概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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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猴属的N. coucang用后肢倒挂金钩 | David Haring / Duke Lemur Center

其实懒猴们真的很忙。在野外,懒猴属平均一晚上要移动大约一公里(想想身体不比人的手掌大的懒猴走的步数,再想想你)。而今日主角蜂猴属更是不断在树冠间往返,还爬上爬下,比懒猴属多运动约五公里,这活动范围甚至能媲美长臂猿等体型大得多的灵长目动物!

人们以为它晚上也不爱动,是因为强光的刺激让它表现了不自然的行为。只有在不打扰它们的夜视摄影下,懒猴鬼魅般的身影才在密林间活跃起来,它们能一手抓住空中的飞蛾,并且动作利落而悄无声息,以致猎物死前毫不知情。

比起印度南部和斯里兰卡的懒猴,主要分布在东南亚的蜂猴吃得没有那么荤。虽然它们也捕食昆虫和其它小动物,但果实、花蜜、树汁等植物性食物占了大多数。尤其是树汁,这种灵长动物不常利用的食材,却是蜂猴偏好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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爪哇蜂猴N. javanicus | Aprisonsan / Wikimedia Commons

在柬埔寨野外,有研究者观察过倭蜂猴采食树汁:它们会娴熟地在树木之间游走,每次主动搜索过程最多大约一刻钟,也许是利用嗅觉决定可以下嘴的位置后,平均需28秒就能把树皮啃出一个洞,啃树的声音10米外可闻,然后舔取树木韧皮部营养丰富的渗出物。

倭蜂猴也会做对植物有利的事。它们的舌头在猴子里按比例来说是最长的,还演化出了一片边缘多小齿的结构,可以构成吸管,除了吃树汁,也能用于高效吸取花蜜。蜂猴们经常因此弄得一头花粉,成为重要的传粉者。

带毒的小怪物

2008-2009年间,人们对柬埔寨那群倭蜂猴的观察发现,花费时间最多的进食行为是在树干上吃树汁,其次是在树梢上觅食,主要在取食当地三四月间结果的卫矛科植物五层龙(Salacia chinensis),也会花少量时间在竹林间抓虫什么的。雌雄可能在同一棵树上取食,吃完还会长时间相互理毛。

这个观察很难得,因为人们以为蜂猴不爱社交。云南临沧南滚河自然保护区的护林员也曾说过,在一棵千果榄仁(Terminalia myriocarpa)树上看到了好多蜂猴,而我不确认他是否在吹牛。蜂猴的领地行为很强,个体活动范围之间很少重叠。如果不是有吸引力的异性,蜂猴也会对企图来自己的树分一杯羹的同类开咬,而这一咬可能是致命的。所有灵长目中只有蜂猴属是有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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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猴的毒液系统。a,蜂猴面部的图案有警戒色作用;b,蜂猴的防御姿势,抬起胳膊,两手交叠于头上;c,蜂猴的毒腺位置;d,蜂猴朝前的门齿,蘸上毒液后可以发动有毒的咬击 | Johanna Rode-Margono & K. Anne Isola Nekaris / Toxins (2015)

它们的毒液来自食物:热带树木们为了不被众多动物迫害,有不少化学防御措施,有些树汁会让人起皮疹(比如漆树科的漆树)或者死(比如桑科的见血封喉),但懒猴科的消化道演化出了对这些植物毒素的耐受性,植物的化学防御成分甚至成了蜂猴的武器。

蜂猴的武器是手肘内侧的腺体,使用方法是举起前肢,来回舔身体左右侧的腺体,它的分泌物与唾液充分混合后,就会组合成一种剧毒的蛋白。这时被蜂猴尖锐的牙齿咬伤的其它蜂猴和人类,都会轻则伤口剧痛坏死,重则直接休克甚至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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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 coucang的防御姿势,手臂举过头顶,双手交叉,此时它可以舔毒腺来获得毒性 | Nekaris, K. A. I. et al. / Journal of Venomous Animals and Toxins including Tropical Diseases (2013)

蜂猴们取食的树汁,有很多来自当地人类传统医药也会利用的植物,这些毒物也可能被蜂猴用来控制自己身上的寄生虫或者治愈伤病。在种内竞争导致的相互攻击咬伤后,持续在野外取食树汁的蜂猴有更低的死亡率和更快的伤口痊愈过程。

对同属另一种爪哇蜂猴(N. javanicus)的研究发现,野外两性都会因为食物竞争而被咬伤,但雄性快到三岁时性成熟,在离开家庭群扩散时身上的咬伤最多,也许除了对领地的竞争外,争夺配偶的性选择过程,也是性命攸关的。而未成年的爪哇蜂猴,就开始通过玩耍的方式练习这种“对同类痛下杀手”的行为了,不过,熊孩子的“战斗演习”,还是要在成年个体的看护下进行。

可爱带来的悲剧

自然选择塑造出蜂猴这一独特的行为,但也为它们招来了悲剧。

因为大眼可爱且身形迷你,有些人会想把蜂猴养作宠物,惧怕致命的咬伤,人们会残忍地把蜂猴的牙齿剪去。蜂猴的毛色会随着不同季节变化,冬天需要在树干上花更多时间吃树汁时,会用更多黑色的毛来隐蔽自己,但于手电光之下,它们都是宠物贩子的唾手可得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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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宠物出售的蜂猴,被剪掉了牙齿 | International Animal Rescue / Wikimedia Commons

2009-2012年在越南南部没收了一批非法宠物贸易中的倭蜂猴,它们中的15只因为牙齿条件太差无法放归野外,另有13只得到专业救助、确认符合放归条件、戴上定位设备放归后,仅有4只可以确认存活了超过73天。

而在还有倭蜂猴生活的老挝、柬埔寨东部,即使有当地法律里的最高级别保护,非法宠物和药用的贸易也让这个物种的前途不容乐观。其它东南亚国家的其它种类蜂猴,也大多成为了旅游业发展以后灰色利益链的牺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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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捕捉出售的爪哇蜂猴 | profauna / Wikimedia Commons

最近20年间,东南亚不同地方分布的蜂猴,被分类为不同的物种。这导致有的物种,比如爪哇蜂猴,被科学界描述时,已经是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红色名录上最高的极危(CR)等级。

我国的倭蜂猴,1986年才在云南出现了标本记录,可能历史上更多,但现在只有西双版纳可能有野生分布。个子更大的孟加拉蜂猴(N. bengalensis)状况好一点,在滇西、滇南,也许还有广西靠近越南的少量地区还有分布。这两种蜂猴都是IUCN濒危(EN)级,都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

最远的距离

《清稗类钞》就描述了一种被当成玩物的“墨猴”,原型可能是蜂猴属的物种,产地却在广西的阳朔,超出了今天的分布范围。我猜测,大概是人们多年的捕捉和生境破坏,把蜂猴们逼到了边远之地。虽然饲养蜂猴是“传统”,但我要再强调一遍,现在养它们都是要坐牢的!

阴差阳错,从人类世界逃脱的倭蜂猴,如今在深圳周边的山区建立了种群。文献中的确说过,它们能在各种树冠层次中灵活适应,但我实际看到生活在中南半岛,适应了半常绿落叶林和旱季落叶的龙脑香科森林的倭蜂猴,竟然能扩散到梧桐山、银湖山等类型迥异的山林中,还是不禁感叹,这个物种其实一点儿也不脆弱啊。前提是,人们可以更加了解、善待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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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在树枝上的倭蜂猴 | David Haring / Duke Lemur Center

我憧憬着云南的千果榄仁树上能看到许多蜂猴的传说,也愿意相信在西双版纳的边境,那些麂子漫山吼、云豹还在树冠上潜伏的山林里,真的还有倭蜂猴于暗夜中穿行。希望对于蜂猴们来说,最坏的年代已经过去,终有一天人类与它们能在福田区和梧桐山之间的距离上相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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