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建造长城的人应该统治世界”: 一个中国人无法理解的西方杜撰 | 文化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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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晖 | 作家

【导读】2020年3月底,卡塔尔半岛电视台推出了一期谈话节目《华盛顿还是北京,疫情之后中东的未来属于谁?》。类似的话题近年一直是中东媒体的热点,在中国成功控制疫情并向全世界提供援助后,相关讨论一度汹涌如潮。有一派观点颇占上风,认为中国将会领导亚洲进入财富世纪,并且中东位于”一带一路”倡议的关键位置,让中东终于可以获得发展与和平的机会。一些中东国家制定“东顾”“拥抱中国”等政策,着手全面对华合作。一些中东人痛恨美国的强权,却依然按照近代西方列强的模式想象中国,认为在美国实行战略收缩后,中国有责任派军队前往中东填补“空白”。然而,这种想象是否符合中国的实际?

本文作者认为,中东地区是西方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的全方位的、彻底的受害者,西方的文化霸权甚至垄断了中东人的历史认知,西方的历史观和中国观,因此深刻影响着中东人想象中国与世界、中国与中东的关系。以至于在我们看来错得离谱、荒谬的某些历史杜撰,国外很多人却信以为真。本文即以1965年上映的一部英国、美国、南斯拉夫、西德合拍,由中东演员主演的老电影为例,探讨了西方如何基于自身的帝国主义经验和偏见,形成了一整套关于中国的历史叙事,以及这种偏颇的历史叙事,如何影响了中东人的中国观。作者指出,这部电影背后的“中央王国说”,是西方在与中国角力的动态过程中形成的。这一套历史叙事的内容都是什么、它的理论基础都是哪些、它承担的功能和完成的任务有多少、为什么中国人对它迟钝、同属亚伯拉罕一神教体系的中东人却一听就懂还深信不疑,是迷人的课题。在作者看来,更重要的是,如此的“假历史”在西方、中东乃至其他地区流行,势必妨碍人们建立平等与和平的努力。

本文为文化纵横新媒体特稿,由作者授权原创发布,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特此编发,供诸位思考。

“能建造长城的人应该统治世界的”

我的朋友尚思佳生前写过一篇《作为冷战小说的<日瓦戈医生>》,介绍和分析美苏“文化冷战”围绕《日瓦戈医生》及其作者的角力,让很多读者有“被点醒”之感,公认是一篇佳文。

《日瓦戈医生》拍成彩色电影,于1969年公映,携着“优秀艺术作品”的光环,形成了影响范围的最大化,男主人公的扮演者奥马尔·沙里夫也荣获金球奖,达到了个人事业的巅峰。奥马尔·沙里夫是黎巴嫩裔的埃及演员,此前早就是阿拉伯世界的大明星,凭着1962年上映的《阿拉伯的劳伦斯》中的“阿里郎官”一角,成功进入欧美电影界,其成就在整个中东乃至伊斯兰世界无第二人能及。在阿里与日瓦戈之间,他还扮演过一个角色,所谓的“成吉思汗”,这件事在中国不为人知,在西方乃至世界大部分地区也许——我不确定——遭忽视,但阿拉伯人却念念不忘,因为,那是奥马尔·沙里夫第一次在好莱坞电影中扮演男主角;也因为,他所扮演的,是改变了世界的伟大人物,影响了中东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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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伯的劳伦斯》里的阿里

标志着那位埃及影帝事业里程碑的《成吉思汗,征服者王子》(以下简称“征服者王子”)一片,在中国观众看来,是荒谬绝伦的。这部片子只是用了几个历史真实人物的名字,里面的情节全部造假,凡是在中学上过历史课的中国观众都会又惊奇又迷惑,不知道那一班西方影人为什么非要那样胡闹。实际上,我们——今天的中国人——会忽视一个事实,那就是,恰恰是中国观众完全看不懂那部电影的情节与寓意,相反,在世界其他地方,接受了整套帝国主义思想熏陶的人们,经好莱坞文化洗礼的观众们,看得流畅明白,能精确地接收到该片中传播的信息。

我第一次偶然看到这部电影时,也是一样的困惑和尴尬,按照“新中国”的中国人的基本思维逻辑去理解片中的情节,结果是从整体到细节都看不明白,处处误会。但有一个现象触动了我。十年来,我一直在尝试学习波斯语和阿拉伯语,顺势养成了去中东媒体上看热闹的习惯,结果,那里的主流媒体上的新闻报道与时事分析文章展示了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中国。2020年末,意外撞见“征服者王子”,我惊奇地发现,当今中东主流媒体对中国的呈现,与半个世纪之前那部好莱坞“历史大片”里对“中华帝国”的呈现,完全吻合。

换句话说,“征服者王子”中伪造的“历史”,在中东的文化精英与大众那里,就是真实的历史!在这个世界上,有无数的人,相信那部片子讲述的是历史真相本身!

我当然是惊呆了。

惊呆之后我就认真起来,一遍遍看那部大片,又结合中东时事报道,以及基辛格、尼克松的政治著作乃至《注定一战——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吗?》之类,折腾了大半年,才总算明白了片子中的情节大致在讲什么。

基本的历史常识,让中国观众对“征服者王子”的每一处情节都排斥,讨厌。但,实际上,该片的每个设定,每个镜头,每个细节,每个词汇, 都机心深迷,一石多鸟,没有一丝丝的废笔。

影片一开始,以浑厚的男声宣布:“大约八百年前,从蒙古利亚走出了一位军事天才,征服了半个世界。”把“蒙古利亚”的概念通知给观众,但是,片中的“蒙古利亚”,却是位于土库曼斯坦。这一处地理与历史的错误,根本不是疏忽,不是无知,我希望以后有机会专文分析。总之,如果你没有相关的地理知识,傻乎乎地跟着电影的情节走,那么你会经台词与情节得知,影片中的蒙古利亚离撒马尔罕和布哈拉、塔什干很近,离“波斯人的王国”很近,但离“中央王国”非常非常之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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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中,表现男主故乡的部分,借鉴了俄罗斯巡回画派的风格,富有艺术造诣,但也别有用心。

片中的男主人公、小小的也速该部落(原片设定如此,别打我呀)的青年酋长铁木真异常颖悟,他与公共知识分子、巫师金发生了一场触及灵魂的对话,在金的启发下,他意识到,要让本民族摆脱分裂、落后,应该前往中国寻找知识,“据金所说的,那里有片极其富有的国土,是个充满知识的辽阔帝国,我们必须拥有知识!”——巧妙地化用了阿拉伯世界广为流行的一句谚语:“知识即使远在中国,亦当往求之。”

于是,我们的男主人公率领年轻部落毅然翻越帕米尔高原——葱岭,片子用电影的独特手法,以一连串变化的镜头与雄浑的配乐,把该段落表达得悲壮而充满英雄气概。才一翻过葱岭,在神意早已“写定了”的安排下,他们就遇到了中国使团。大使甘灵出使印度归来—— 别笑!——结果遭遇意外,与两位随员一起困顿荒野。男主好心地提议由他们这个部落护送中国使团,于是,也速该部落得以进入长城,到达北京———不许笑!

到这儿,一般来说神志正常的中国观众都忍无可忍,弃片了。但是,如此却会忽略片中的两段灵魂戏,而那两段戏的每一句台词都意味深长。

第一段戏发生在长城脚下。此前,影片着意强调长城之外的广袤世界荒凉、落后、艰难、危险,主人公的人生经历里只有狂野的暴力,情节也很阴郁。从遇到甘灵一刻起,风格忽然转变了,充满了喜悦和柔情,洋溢着希望,仿佛有巨大的幸福等在前方。然后,一声大锣,荒山上,出现了蜿蜒的长城。

那一镜头本身就值得仔细分析,画面极其明亮,长城半隐半现,雄伟,坚牢,但强硬和冷漠,没有表情,让人联想到帕台农神庙一类的古迹,也让人联想到那样的说教:“城造在山上,是不能隐藏的。”“我们将如山巅之城,为万众瞻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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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立马在长城下。注意画面中人与长城的比例,长城被刻意放大,获得了神庙一样的体积。

男主——按片中的设定,他可是未来的成吉思汗呀!——一看到长城,立刻掉马奔到甘灵的乘车旁,用天真单纯的口吻,似乎还带着一丝不解与困惑,判断说:“能修建这个(长城)的人应该统治世界的!”(Men who could build this should rule the world!)

激起了甘灵的共鸣,后者感慨道:“这是威权皇帝们用来证明它(即他们统治了世界)的答案,两千英里长,从大洋一直到七山,但是,啊,现在他们不再能统治我们自己,更别说世界了。”(So are answers the authorial emperors to concede it,2000 miles from the oceans to the seven mountains,but alas,now they can not rule ourselves,let alone the world)[大致如此,目前我看到的版本没有配中文字幕,全靠个人听力,可能有听错的地方]

注意,这里提出了一个问题,同时给了答案:

以中国文明的超强能力,应该是由中国人统治世界的,但是,如此的历史为什么没有发生呢?为什么是蒙古人、英国人和美国人四处搞征服,分别建立了陆上最大帝国、日不落帝国和全球帝国呢?

因为中国是由威权皇帝们统治,他们修建长城来制造统治世界的假象,或者说,形成对世界的一种独特的统治方式。

我们中国人清楚,那个问题是一个伪问题,所以答案也是无聊的。蒙古帝国和日不落帝国都经过短暂的巅峰后就分崩离析,至于美帝国主义、美国“全球帝国”,知识分子和政客们的看法不一,各派谁也说服不了谁,精英们自己都还没吵清楚。所以它们有什么意义作为历史的标准,或者说作为所谓“元叙事”呢?

但在中国的国境之外,那个问题及其答案不仅成立,而且很严肃。

随后,一支金甲红袍、威风凛凛的骑兵队伍出现在长城脚下,迎接甘灵一行,备受吸引和触动的男主再次表现出超凡的洞察力,对他的未来的大将山说:“胖过头儿的熊群不是狼群的对手,从现在起你就记住这一点。”

到达北京之后,很快迎来第二段灵魂戏,男主与中国皇帝在金銮殿上的交锋。这段戏是把 “马尔嘎尼跪拜乾隆帝”的西方人版本,用迪士尼风格重新编排了一遍,变得如卡通片情节一样简单好懂——世界各地的老乡们,别走,快看呀,中国皇帝欺负人啦!

皇帝升上宝座之后,殿中百官宫娥忽然全体跪倒磕头,匍匐一片。男主愣了,拘谨地鞠了一躬。皇帝把男主召到宝座前,夸奖他可信之后,立刻发表了白人式的种族歧视言论。

男主压着怒意,无奈但也心诚地说:“自然,像你们这样富有和强大的民族是没什么可畏惧的。”

皇帝傲然:“畏惧(fear)?中华帝国(the Chinese empire)就不知道这个词。”

男主敏锐地反问:“那么长城的目的是什么呢?”

皇帝回答:“是为了保证我们所掌握的文明、知识和艺术能够安然存续,是为了让我们自己规矩得体,是让人们留在其内。”

铁木真一惊,喃喃道:“把我也留住?”

皇帝笑起来:“我发现你极有娱乐性,你总是说话这么直接和正面。你和你强壮的部众来到我的城市,就像带来了一股新鲜的轻风。”

所有这些胡说八道,让中国观众腾云驾雾:这都是什么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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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上跪倒一片,男主鞠了一躬。


恕我省略论证过程,直接把一年半来围观阿拉伯语媒体的心得体会吐露出来:

在西方当代的历史学与政治学中,有一个相当强大的流派,是以西方帝国主义为基础。那一流派,把西方资本主义制度催生的、只是在具体历史阶段中出现的帝国主义,上升为“人类历史客观规律”,上升为人类社会的最高级形态。如此,对大英帝国的形态与历史过程的半真实半想象的概括,转化为历史的“元叙事”。一切历史事件,不同地区的文明现象,不仅按照那一元叙事去讲述,而且按照那一元叙事去裁量。随便举例,就我国目前市面儿上能看到的翻译著作来说,L.S. 斯塔夫里阿诺斯的《全球通史》、基辛格的《世界秩序》、约翰·达尔文的《帖木儿之后——1405年以来的全球帝国史》,都是以帝国主义作为原则去思量历史,更不用说《注定一战》之类。

此一流派,最符合西方资本主义的利益,因此影响巨大,既弥漫在严肃的政治讨论中,也弥漫在大众文化里。观察当前活跃在主流媒体上的欧美精英与中东精英,就会发现,在他们那里,帝国主义类似“历史客观规律”,尽管他们根本没有“历史客观规律”那一概念。恰恰相反,帝国主义万古长青的人类史,在他们, 是“神意”的安排。

搞清了这一前提,“征服者王子”便不再稀奇古怪,它的强大有力,凸显出来。实际上,它用迪士尼动画片一样的低幼智商的、笨拙愚蠢的情节,宣扬了西方关于中国的一整套历史叙事:中国自古就是个帝国,并且始终都是个帝国,没有其他情况。西方帝国主义史学——我称之为“帝国神教”——不仅把所谓“帝国”抽象化、普遍化,作为国家与文明的最高形态,而且把资本主义催生的帝国主义与“帝国”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与范畴混淆在一起,帝国就是帝国主义,于是,中国文明又成了自古以来一直都施行帝国主义。

然而,帝国主义史学碰到了一个矛盾:那最古老的帝国与帝国主义者,什么中华帝国,却并没有搞近代西方列强风格的帝国主义呀。

帝国不搞帝国主义,是怎么回事?

西方右派动用诡辩术,为中国专门打造了一套叙事:

相比其他文明,中国文明特别早熟,与周围地区形成了文明水平的巨大落差。它异乎寻常地先进,富有,繁荣,但因此也变得过于文雅。结果,中国人产生了欧洲白人所特有的那种种族主义优越感,他们妄自尊大,认为自己的国度是世界的中心,是“中央王国”。

对中国以外的地方,中国人无比轻蔑,没有任何兴趣,并且感到恐惧,厌恶,憎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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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中,男主凭借军功获封帝国亲王,与妻儿、亲人都过上了奢华典雅的文明生活,与入关前形成截然的对比。

但是中国人智力优秀,建立了一套适合自己的世界秩序,其要点,是修建一道长城,把中国与世界隔离开来,“闭关锁国”。由此,保护中国不受“野蛮人”的侵害,同样重要的,保护中国文明的灿烂成果不会流出长城,始终只为中国人享有。

于是,整部中国历史,就是长城外的异族试图冲入长城,而中国尽力防止那种情况发生。但是,因为中国人文弱柔和,完全不会打仗,所以“蛮族”一次次地冲入长城,成为中国人的统治者、中国文明的主人。“中央王国”战胜异族入侵的情况?不存在的。

每一次蛮族成功冲入长城,都会给中国文明带来力量,带来血性,带来它缺乏的野心和英雄气概,于是,是入侵者让中华帝国升上全新的水平,暂时呈现出全新的状态,真正对人类文明有所影响、有所意义。

中国人非常智慧或者说狡猾,既然打不过,就运用耐心和手段,同化入侵者。而入侵的蛮族因为文明差距实在巨大,不得不汉化,然后中国人就宣布他们也是中国人,所以,入侵者才是中国的受害者。

各位去读基辛格的著作,里面铁口钢牙,宣讲的就是这一套歪理:

中国因自己的卓越成就而令四海归心,外国理当景而仰之。中国可以和另一个国家成为朋友,甚至是老朋友,但绝不会视对方与自己平等。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获得平等地位的是征服者。……这是历史上文化力量最惊人的一个成就。征服者在很大程度上被败在他们手下的中国社会所同化,连他们故乡的大片土地都被认为是传统的中国领土。(基辛格:《世界秩序》第280页,中信出版社2015年)

鸦片战争以后,中国人民在切身的痛苦遭遇之下,注意到西方对中国的一整套丑化与侮辱的理论,姑且称之为“东亚病夫说”。但是,在侵略中国与遭受中国人民反抗的过程中,西方炮制了非止一套的理论,可以灵活用在不同的场合,其中就包括上述理论,且称之为“中央王国说”。

中央王国说不仅是抽象的理论,而且是一套由西方中国学专家们精心打造的“中国史观”,既有原则性的“观”,还有具体的“史”,即历史叙事。关于长城的历史叙事便是其中的关键一环,也可以说,长城成了那套中国史观的“象”。西方宣扬下的长城,与我们中国人自己热爱的长城,意义完全不同,象征着完全不同的历史内容,这是粗心大意的当代中国人所疏忽的。

中央王国说的起源与发展过程,是复杂和重要的学术课题,也许能一直上溯到阿拉伯与波斯古代文献,更不要说需梳理欧洲汉学的脉络,只能留待专家学者们去着手。但,不管怎样,从“征服者王子”一片可以明确,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那套史观不仅百分之百地成熟,而且西方世界借助好莱坞电影,向全世界宣传。

从战略与战术的角度衡量,中央王国说极其高明,简直完成了数不清的任务,比如将西方的帝国主义行为、对全世界的侵略与殖民合法化。欧美中国学界假造了一部中国史,然后让全世界“以史为鉴可以知兴亡”:看,中国本来是最有能力征服世界的,但它贪恋舒服,拒绝走出长城,所以最终落得个被征服的命运!

这套史观还让西方列强对中国的侵略变得理直气壮:中国对人类非常重要,它的人民优秀,它拥有光辉的文明,但是中国人却拒绝与人类分享它所拥有的一切,拒绝向世界开放。所以,鸦片战争也好,八国联军也好,都是西方彻底打通全球的文明空间的行动,是最终统一人类的空间,是强行打开最后一片拒绝与人类共享的文明,是强迫中国人与人类分享它的一切优秀成果,与人类交会到一起。因此,西方打清朝,不仅仅是为了西方人,而是为了全人类的利益而战,是人类最终彻底取得统一的关键一战。延伸到今天的情况来说,还是开启全球化进程之前的关键一步

在近代,西方国家的代表怀着自己的文化优越感,试图把中国纳入已成为国际秩序基本结构的欧洲的世界体系,他们对中国施压,要求它培养和世界其他国家的关系,和别国互派大使,允许自由贸易,还要求中国实现经济现代化,开放社会接受基督教的劝导,以提高国民素质。西方心目中的启蒙和接触在中国眼里却是来犯……可耻的是,西方国家最终和中国摊牌时,要求开放自由贸易的产品显而易见是最有害的产品。它们的工业进步带来了众多的成果,它们却偏偏要对中国出口鸦片。(同上280、283页)

新中国成立以后,中央王国说还有一项重要功能,那就是否定新中国的性质、否定中国革命史。“征服者王子”上映于1965年,那个时间点很微妙,一方面,美国经历了抗美援朝的沉重打击,又卷入越战的泥潭,领教了新中国的厉害;另一方面,无论美国还是欧洲,都有部分明智人士希望重塑对华关系。那部电影显得像是一次针对民众的思想动员,一次广泛的舆论铺垫,告诉世界大众:中国是如此美好,如此值得奔赴前往,如此值得拥有,那么西方如果降尊纡贵主动向中国寻求和解,也不丢人。

连成吉思汗都是投奔中华帝国之后才走向辉煌的,美国总统前往北京访问,不是在遵循历史成例吗?

及至1969年,基辛格秘密访问北京,震惊世界,开启了美国“向中国开放”(Opening to China)行动,促成尼克松成功访华。那两位大政治家都感到得意和兴奋,自豪和喜悦,特别有成就感,甚至似乎有种幸福感,如果留心阅读他们事后的著作就会发现,尼爷和基爷的得意与自豪,恰恰是建立在“中央王国说”上。难以置信的是,基辛格回忆录《白宫岁月》里,涉及中国的章节弥漫的心态,与“征服者王子”里遇到甘灵之后的剧情的氛围非常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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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中,年轻部落第一次进入北京时,眼前是美丽灿烂的世界。

也就是说,把中央王国论简单认作西方智者出于战略需要发明出来的伪历史,那就太简单了。很大程度上,西方人是出于心理需要,为了给西方中心的世界理论打补丁,而发明了中央王国论,但他们是真信,真的认为那就是严谨的中国史,真实不虚。

尼爷曾经和国务卿一样担心,到北京后,陷入马尔嘎尼或者“征服者王子”男主那样的窘境,结果中方对他们礼遇隆重,让那位美国总统松了口气(《尼克松回忆录》);基爷则用炫耀的语气表示,毛主席接见美国总统,实际上是皇帝召见仪式的简化版,而他和尼克松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白宫岁月》)实际上,能很快见到毛主席,就让他们两人喜气洋洋了。

更重要的是,尼、基二位爷都坚持,上海公报发表,意味着中美建立了准军事联盟。在“几千年”的中华帝国史上,第一次,有外国元首是以中央王国的军事同盟领袖的身份,而不是前来朝贡的野蛮人的身份,进入长城,到达北京的!让他们两人怎么不得意!

“连成吉思汗都是打进长城的!”——不要笑话我,“成吉思汗打进长城”,在中国以外的世界,是一项“历史常识”,反正至少在中东是历史常识。

成吉思汗没做到的事,英国人没做到的事,美国人做到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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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近尾,男主带着帝国亲王的身份,于布置着中国大贵族陈设的帐内,发布了西征大令,挥兵直指俄罗斯、印度、中亚和波斯。然后,他却因为无人理解征服之伟大,陷入悲怆的孤独。

“征服者王子”一片是由英国、美国、西德、南斯拉夫四方联合摄制,如今,不知是否还有途径探寻它出笼的经过,想必很有趣。总之,它肯定是彼时欧美“战略忽悠局”的杰作,是文化冷战的一次成功战例。将之与奥马尔·沙里夫参演的另外两部名片做比较,可以看出,西方在当时如何将中国与苏联、阿拉伯世界加以细化的区分,为中国打造了独特的形象、独特的定位。

当时的中国没有察觉西方的那一场成功的“战略忽悠”行动,今天的中国也不清楚,中央王国说依然在全世界的媒体上弥漫,就如中东精英,就是依据那样一套史观来忖度中国。

中国自先秦以来的历史叙事,鸦片战争以来的近代史叙事,都被围堵在国境线内,一步出不了国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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