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结婚就查出罕见病……探访全国唯一罕见病病区

  已知的7000多种罕见病不过是“冰山一角”,有的人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

  浙大二院神经内科五病区,是专门收治罕见病患者的病区,这里也是全国唯一的“罕见病病区”。

  成立病区是出于现实考虑,罕见病患者一方面承受着巨大痛苦,一方面又出于“怪病”的耻感,加之看病确诊要好几天,吃住行都很不方便,很多患者门诊就诊一次后就走了,随访非常艰难。全国罕见病著名专家、浙大二院副院长吴志英教授迫切需要搞清楚这些疾病,希望能为患者提供精准的诊治。

  就这样,在深耕罕见病23年后,吴志英教授终于在浙大二院开创了“神经内科五病区”的罕见病病区。在病区及研究中心两者加持下,罕见病患者就诊方便了很多。入院后,通过初步的基因筛查,大多数罕见病能够在一周内得到确诊。

  “2018年中国罕见病目录中的121种罕见病,如今都在病区及研究中心的综合管理范围之内。”吴志英教授说。

  9月9日上午,《都市快报》记者来到浙大二院7号楼,上电梯到6楼,神经内科五病区就坐落在这里。亨廷顿舞蹈病、肝豆状核变性、脊髓小脑性共济失调、肌萎缩侧索硬化……很多人连听都没有听说过的毛病,在这个病区里不足为奇。

  病区一共有24张床位,目前住着23位罕见病患者。这些患者当中年龄最大的67岁,最小的仅10岁。

  让我们一起来认识这个病区里的几位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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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婆、妈妈早早离世,30岁的姐姐去年也开始发病,27岁脊髓小脑性共济失调,患者王毅能等到特效药研发出来的那一天吗?

  27岁的浙江小伙王毅,看起来并不像一名患者,高而挺拔的个子,理着清爽的短发,一身运动装,看上去阳光帅气。但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和他家人的命运,冥冥之中似乎难逃疾病的魔爪。

  在他印象中,自己七八岁时,就看到妈妈走路会身体摇晃,不过那时妈妈还能控制住自己。到他11岁左右,妈妈因为走不稳而经常摔倒在地。随着病情的加重,到了妈妈36岁的时候,她已经只能长期卧床,说话逐渐含糊不清。再后来,连吃东西都变得困难,常常是一口饭含在嘴里咽不下去……46岁那年,妈妈离开了人世。

  王毅没有见过自己的外婆,在他还没出生的时候,外婆就去世了。据说外婆生前,和妈妈的症状差不多。

  没有人知道,她们得了什么病。

  然后,相同的症状又出现在了他姐姐身上。

  “我姐姐比我大3岁,去年开始走路不稳。后来通过基因检测,确诊了这个毛病,脊髓小脑性共济失调。现在她走路已经摇晃颠簸,没办法一个人独立行走,辞了工作在家。”

  亲眼看到妈妈被病痛折磨,姐姐也没有幸免,他这次专程赶到浙大二院,是为了做基因诊断,明确自己是否也患有 “脊髓小脑性共济失调”。

  让他下这个决心的是因为今年他结婚了。

  “我不想以后我的孩子也重复同样的命运。”王毅说。

  “脊髓小脑性共济失调”是一种常染色体显性遗传的疾病,也就是说,如果父母有一方是该基因的携带者,那么有1/2的概率会遗传给下一代。更糟的是,这个病目前还没有特效药。

  王毅说,“姐姐多年前就生了孩子,那时还没有发病,她也不知道自己有这个遗传病,通过自然受孕就把孩子生下来了。不过还好,通过基因检测,孩子没有遗传。”

  但王毅不想冒这个险,所以他要确诊自己是否也得了这个病。

  第二天,王毅的基因检测结果出来了——脊髓小脑性共济失调3型。对于这个结果,王毅表面看起来很平静,似乎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他问医生,如果做试管婴儿,是不是不会遗传到下一代?

  吴志英教授团队的余昊医生告诉他,“在试管婴儿技术的帮助下,通过人工干预,在孕前筛选出健康的胚胎进行移植生育,可以把致病基因遗传阻隔掉,不会遗传到下一代,有利于优生优育。”

  余昊医生说,虽然目前还没有特效药物可以治疗此症,但平时重视身体的保养,注意饮食、起居,多做做有助于锻炼平衡协调力的运动,配合小脑萎缩症需要的复健训练,持之以恒地练习,有助于延缓病情发展的速度。

  现在,王毅和他家人最企盼的是,治疗脊髓小脑性共济失调的特效药能够早日上市,给他和正遭受此病痛苦的患者带来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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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等来了救命药,一年140多万的治疗费,还进了浙江医保,29岁57斤的庞贝病女孩林佳:只要活着,就有希望等到见好的那一天

  29岁的林佳是一名庞贝病患者,被妈妈推着轮椅来到医院。大大的眼睛,白皙的皮肤,扎着利落的马尾辫。由于严重的肌肉萎缩,身高1米56的她瘦得只有57斤,可谓“皮包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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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这次来是打第二针。”林佳说。

  “现在想起来,女儿可能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患病了。”林佳妈妈说,“她小时候很瘦弱,但和其他孩子比,只是动作稍显笨拙,跑步比较慢而已,并没有太多的不同。直到上了高中,女儿的体力逐渐明显低于常人,走楼梯很费劲,甚至都跨不上公交车,我这才意识到女儿可能是生病了。”

  为了查清楚原因,妈妈带着林佳去医院检查,“那是十年前了,当时没有做基因检测,医生根据肌电图等检查结果,怀疑是‘进行性肌营养不良’,没有特效的药物可以治疗。”

  2011年,林佳高中毕业后考入杭州一所高校。可大一还没上完,她就已经无法正常走路了,只能休学回家。

  林佳妈妈以前在商场里上班,女儿休学后,她辞了工作专职在家照顾她。“我们家是农村自建房,一共三层,没有电梯,平时女儿上下楼都是我背着她,上厕所也要搀扶着,身边离不开人。”

  虽然不能再去上学,可林佳对未来还是充满了希望。“以后等病好了,总要有个大学文凭才能去找工作。”于是她在网上报了工商管理课程,每天坐在电脑前认真上课。两年时间,她通过努力拿到了毕业证。

  但身体越来越糟。

  2014年,林佳因呼吸衰竭被送到医院抢救。当时情况很危急,如果再恶化下去,就要进ICU切开气管插管了。所幸,林佳还是挺了过来,在呼吸科普通病房住了一个多月后出院。不过从那以后,她就离不开呼吸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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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佳记得很清楚,出院回家前,他们花2万多元买了一台无创呼吸机。美好的青春才刚刚开始,生活却被呼吸机牢牢“锁”住了。最近这7年,她的生活半径只有呼吸管能够到的地方。

  面对似乎看不到希望的人生,林佳依然没有放弃。尤其是近年来,她一直在寻找自己的病因,也关注到有许多罕见病的药物陆续研发上市,又有好几种罕见病的特效药进了医保。

  今年6月,她找到了吴志英教授。在吴教授的建议下,做了基因检测,最终确诊为庞贝病(晚发型),也解开了她多年“体弱”的真正谜底。

  作为罕见病,庞贝病的诊断率并不高,很多患者往往被漏诊,我国目前已确诊庞贝病患者仅百余人,浙江省确诊的庞贝病患者仅十余人。

  不幸中的万幸,庞贝病目前已经有了治疗的药物。只是费用极为高昂,以体重来计算药费,体重越高,用药量越大,费用越高。以林佳的体重57斤为例,注射一次6万元左右,一个月需要注射两次,一年治疗费高达144万元。

  幸运的是,从2020年7月1日起,庞贝病的药物正式纳入浙江省罕见病用药保障支付范围,这意味着浙江省的10多名庞贝病患者终于能用上“救命药”了。

  “这个病不仅有特效药,还进了浙江省的医保。否则每年上百万元的治疗费用,真的是想也不敢想!”林佳的妈妈说,她觉得很幸运,全世界目前有7000余种罕见病,其中有药可治的不到5%。她坚信,只要坚持用药,女儿一定会好起来,只是需要点时间而已。

  今年8月23日,林佳终于用上了“救命药”。当一滴滴液体缓缓流入林佳体内,她和妈妈满怀期待。在期待中,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确实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好像比以前更有力气,身体比以前轻松多了!”

  林佳也相信,接下来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终有一天,她能像正常人一样大口呼吸,在阳光下自由行走。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等到见好的那一天。” 林佳说。

  立志当医生的21岁湖北小伙,在杭州确诊肝豆状核变性,有办法治疗且费用不算昂贵,我是罕见病患者中的“幸运儿”

  如果没有患上这个罕见病,21岁的湖北小伙何宇和同学们一样,正坐在医学院的教室内,汲取医学知识——他的志向是像爸爸一样,成为一位救死扶伤的医生。

  2020年1月,何宇念完大三第一学期,高高兴兴回家过年。到家后,他感觉右腿有点使不上劲,以为是赶路累了,又值国内新冠疫情大暴发,一家人也没放在心上。

  这样的情况大概持续了半年。直到9月开学的一天,何宇给远在深圳工作的爸爸打去电话,说自己右腿痛,上楼梯也有些困难。爸爸没往坏处想,让儿子先去医院挂个骨科拍个片。

  CT片显示骨头正常,仅有一点腿部水肿,何宇重新回到学校。可那时,上到四楼的寝室,他已经比其他同学要走得慢很多。

  到了11月,何宇的右腿还是痛得厉害,抬左腿也变得费力,在同学的搀扶下,他换了家医院重新拍片:腿部CT片的结果和上次一样,腿没有毛病。

  到了2021年1月,何宇的病情发展得很快,出现了手抖的现象,经常拿不稳筷子,扣不上纽扣,接着连说话也开始含糊不清。当医生的爸爸立刻警觉起来,意识到这可能不是腿的问题,赶紧和妻子从深圳赶回湖北。

  辗转了湖北多家医院,兜兜转转了一个多月,大年初二,在武汉同济医院,何宇被怀疑得了“肝豆状核变性”。

  肝豆状核变性?何宇清楚记得,念大三那会儿,曾经在《神经病学》这门课上学过这种罕见的神经系统疾病。他怎么都没想到,这个病落在了自己身上。

  何妈妈感觉天都塌了下来,几天几夜睡不着觉,天天以泪洗面。“当时真的难以接受,儿子一直健健康康的,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何宇妈妈说,“丈夫安慰我,说早诊断早治疗,还是有很大机会康复的,我才稍微感觉好受些。孩子很懂事,可能也不想我担心,他表现得很乐观。”

  在同济医院医生的建议下,今年3月,何宇来到浙大二院神经内科五病区接受治疗。

  做了基因检测、脑部核磁共振、肝脏B超等一系列检查,吴志英教授确诊何宇得了“肝豆状核变性”,并制订出相应的治疗方案:药物排铜为主要治疗手段,平时保持低铜饮食,避免吃坚果、牡蛎、蘑菇、巧克力等含铜量高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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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深圳到杭州,每次往返乘坐飞机。这次已经是何宇第6次入院。

  “每个月都要住7天院进行药物排铜,每次花费万把块钱吧。第二个疗程开始,孩子走路就不用我扶了。”何宇妈妈说,“医生让孩子多锻炼手脚,有时候我就陪他打打扑克,现在他筷子拿得挺好。上回住院,碰到一个和我儿子得了一样毛病的小伙子,他才18岁,治疗两年了,走路和说话都恢复得很好,给了我们很大的信心。”

  对于患病这件事,何宇倒是非常坦然和乐观。因为他知道,在所有罕见病当中,只有极少数的可以治疗,而肝豆状核变性就是为数不多可治疗罕见病之一,而且效果不错,他已经算是其中的“幸运儿”了。

  “生病就治呗,不害怕。我今天感觉特别好,想早日回到学校继续上课。”一旁,何宇一字一顿地说出,尽管他还有些口齿不清,但大家都能听明白。说完,他站起身,在病房里走了一圈,笑得很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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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学龄前女儿,都患上不明“怪病”,身为检验科医生的父亲,锲而不舍找到病因

  新疆的林先生是一位检验科医生,他有两个女儿,大女儿4岁多,小女儿1岁多。大女儿1岁7个月开始学走路,但走路一直不稳,直到现在还摇摇晃晃,双腿像踩在轻飘飘的棉花上一样。去医院做检查,运动神经基本正常,头颅核磁共振、神经B超、代谢物检查等都正常。

  林先生和妻子带着大女儿辗转多地著名的神经内科就诊,挂了20多次专家号,临床诊断为“遗传性感觉神经病”,但做了2次基因检测,都没找到明确的致病基因。

  因为大女儿的异样,小女儿出生后林先生就多留了一份心。小女儿1岁多开始学走路的时候,林先生特地检查了她的膝跳反射,发现她都没有。小女儿会不会也患上和姐姐一样的“怪病”?于是,也给小女儿做了基因检测,也没有找到明确的致病基因。

  他辗转重庆、成都、北京多地就诊都无法确诊。

  林先生自己判断女儿的病应该是某种遗传罕见病,身为医学工作者,林先生仔细分析了两个女儿的基因检测报告,“发现我们家两个丫头都存在相同的COX20基因复合杂合突变,是我和我媳妇遗传的。”

  沿着这个线索,林先生在生物医学文献数据库PubMed上搜索相关的关键词,功夫不负有心人,结果搜到了吴志英教授团队几个月前刚发表的一篇英文论文。

  “我觉得很可能找到了病因,我们家大女儿的症状与您团队发表的文章非常相符。”林先生很想知道女儿的疾病如何确诊,最终预后如何,可以采取什么治疗措施。他给吴志英教授发了一封电子邮件。

  林先生搜索到的这篇论文,2021年3月发表在神经科学领域的权威期刊Brain杂志,这是吴志英教授团队历时6年的研究成果。

  浙大二院罕见病门诊有不少遗传性感觉神经病患者,吴志英团队敏锐地发现,在来就诊的患者中,有8名患者的COX20基因都发生了复合杂合突变,由此推测,这个突变的基因会不会就是他们患病的共同原因呢?

  于是,团队成员开始跟踪随访这8位患者,深入探索COX20突变的致病机制,最后形成的证据链表明,COX20突变确实会降低神经细胞功能,从而破坏感觉功能。

  和吴志英团队取得联系后,林先生请北京的专家再次结合基因检测结果分析病因,最后北大医院的专家也认同疾病是COX20基因突变导致的遗传性感觉神经病,至此,萦绕在他心头的谜团终于解开了。

  明确病因后,林先生最关心的是女儿的病将来预后如何,有没有治疗的方法?

  吴志英教授团队的余昊医生告诉他,浙大二院这8名患者中,有1名已经40多岁,虽然存在走路不稳、肌肉萎缩和足关节的一些问题,但不影响生命,仍然可以正常工作生活。

  虽然目前针对COX20基因突变导致的遗传性感觉神经病还没有特效药,但余昊医生的回复大大缓解了林先生一家的焦虑。林先生说,如果后续有新的治疗方法和临床试验,他们家愿意参与团队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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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知的7000多种罕见病不过是“冰山一角”,有的人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

  罕见病的家族成员一直在不断发展中。目前,世界上被人们所认识到的罕见病超过7000种,但每年仍然不断有新的罕见病被发现,保守估计我国的患者在2000万人以上,其中大部分属于“未诊断疾病“。

  未诊断疾病可能是包括具有共同特征的未命名疾病组、表型良好描述的疾病、分子基础未知的疾病或由未知的非遗传因素引起的疾病,大多数在医学上还未被充分认识,是一个全球性的健康问题,需要国际科学和医疗保健方面的努力。

  从这个角度来说,能确诊自己得了哪种罕见病的患者,已经属于“幸运儿”,因为有的人即使得了病,可能始终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病。

  罕见病的诊断不是最困难的,

  真正的难题是治疗

  吴志英教授说,临床上,有许多人和林先生一家有着类似经历,辗转多地就医,却始终无法明确病因。

  国际罕见病研究联盟 (IRDiRC)2017-2027年的目标之一,是所有在医学界已有先例的疑似罕见病病例,在初诊后的一年内得到诊断;所有目前疑难未诊断病例将进入全球协作下的诊断和研究流程。疑难未诊断疾病是医疗领域“人类认识疾病的终极挑战”。

  不过,在吴志英看来,罕见病的诊断还不是最困难的,真正的困难是在治疗上。

  在已知的7000多种罕见病中,仅有不到5%存在有效治疗方法,中国第一批罕见病目录囊括的121种疾病种也仅有约60%“有药可治”,多数罕见病当前治疗存在空白。

  “尽管现实很残酷,但我希望患者不要失去信心。”吴志英教授说,“有些罕见病还没有治疗药物,我希望患者明白,活着最重要,活着就有希望,也许三五年后药物就能研发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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