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冈仁波齐”还是要修路,阿来2014年就对南周讲得很清楚了

我记得去年年中,电影《冈仁波齐》火了一波,随即观网出了一篇有影响力的文章《当你感慨磕长头的虔诚灵魂时,可曾想过他们身下的公路是谁修的?》

强舸的观点是:

虽然或肤浅或深邃的文艺青年喜欢将现代化和传统对立起来,诟病西藏的发展让西藏不再纯洁(而公路、铁路自然是不纯洁的典型代表),但事实上,朝圣之路并非来自传统(过去只是有这说法,但没有实践的可能性),而是现代化的产物。具体来说:

第一,在旧西藏,是不存在全程磕长头到拉萨朝圣这种形式的。因为过去没有公路,西藏复杂、险峻的地形,很多地方猴子四条腿过去都不容易,人磕头就更做不到了。

第二,朝圣之路是存在的,但这在旧西藏是只有极少数贵族或英雄人物才能做到的。他们能做到,不等于普通藏族能做到。正如姚明能打NBA,不等于中国人都能长2米2。

而至于说“公路、铁路等发展让西藏不再纯洁”,类似的是赵皓阳批判过的“黄馍馍论”:

“就在这两天,因为黄馍馍而成名的靖边县的老黄被西贝莜面村的老板叫到了北京,准备弘扬光大西北美食。听到消息后,胡迎迎非常生气,她说她打电话把那个老板骂了许久。她就是不愿意接受这种商业化的现实,在她心目中,老黄就应该在山崖上充满自信地做他自己唯一的黄馍馍。”

我现在发现很多人们喜欢争论的问题,其实都是老问题。黄馍馍与朝圣之路的问题,2014年阿来在访谈中就已经讲得非常清楚了,完全不需要我们再画蛇添足去做什么梳理。

可笑有的人是因为固守无知,有的人是因为过分年轻而又不愿了解历史,所以被一片小小的树叶遮盖了自己的双眼。

这些问题永远会被争论,直到最终形成一个共识。

阿来的访谈全文观网就有,讲得很好,其中也提到了一些援藏干部、援藏政策的问题。

谁掌管这个国家,谁就有义务把人民的事情做好。但“好”这个东西又往往是主观性极强的。

比如是现代化还是原生态对藏民更好?你怎么样做事才能让人家感受到这种热情和善意,同时切实地给对方带来了利益?具体工作中有极多的执行上的细节问题,恰恰是面对人家的最基层一线干部的行为举止,决定了一个主体对一个政权最基本的观感,这是不得不深思而笃行的。

以下是对阿来访谈“黄馍馍/公路问题”的摘选:

“凭什么就得住帐篷给你们看”

南方周末:你说,西藏在今天遭遇了“误读”,什么样的误读?

阿来:一些人凭空想象,把西藏描绘成一个天堂,他们认为西藏就应该活在过去,千百年不变,维持简单的、清苦的生活,不能开发,不能兴建城市,不能发展工业、商业,不能搞旅游业、服务业,任何变化都是对西藏的破坏,破坏了他们心中的天堂。


我觉得这种观念太霸道。在这样一个全球化的时代,和所有世界上的民族一样,藏民族文化应该向前发展,不管是物质层面还是精神层面,藏族应该参与到现代文明进程中来,这是藏族百姓不容剥夺的权利。

国际上甚至有“西藏是否需要发展”的讨论。这很可笑,一个地区不发展,人们的生活怎么继续,怎么提高?文化怎么延续、发展?藏区百姓有电视、汽车、冰箱、洗衣机可以用的时候,难道应该让藏族百姓永远刀耕火种,住帐篷、骑马、打猎、放牧,让外国人游览观看,满足他们的好奇心期待,保持所谓的“圣洁”?

南方周末:你赞成这样的发展和变化?

阿来:我们留恋过去的美好,但我们不想回到过去,千百年像“活化石”一样,活在过去的历史里,永远不变。

藏区的老百姓要求生活变化。比如说一个农民,原来用牛耕地,现在有条件用拖拉机耕地,原来靠人工打井,现在靠机器抽地下水,原来交通靠骑马西藏现在是骑摩托车开汽车。原来住的那种堡垒式的土房子,窗户像碉堡枪眼一样小,在房子里烧火烟散不出去,很多老年人眼睛不好;现在日子好过了,藏区的建筑比以前高大了,窗户越开越大,花纹描得越来越漂亮,直接用太阳能或者天然气烧饭,这有什么不好?

你们可以这样过日子,凭什么不让藏区老百姓过这样的日子?藏族人凭什么天生应该骑在马上,靠放马养牛羊住帐篷给你们游客看?

旧社会是封建奴隶制,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即主子生来就是尊贵的主子,农奴生来就是下贱的农奴,穷人就应该不识字就应该受穷,把改变自己命运的希望寄托给来世。那些土司和地主,老百姓没有人身自由,命也不是自己的,让他们活就活,让他们死就得死。那个时代的封建、落后、残酷,国内外的书记载不少,怎么到了今天,封建时期的西藏就成为“天堂”了?问问今天年纪大的老百姓,尤其是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老年人,有谁愿意回到过去?

南方周末:也有人不同意你的“必须进化论”的观点。

阿来:我当然知道。我发表的这些观点,藏族人大部分都不高兴。但我觉得一个民族,总归得有人说一些真话。在文化的相互影响中,越是弱势文化,越要主动寻求发展,这样被保护的因子就会越多,被动地等待强势文化来影响,只能被淹没掉。

从藏族历史上来看,西藏文化在吐蕃时期是很开放的,向唐朝、波斯和印度学习,吸取了不同文化的精华,促成了藏文化兴盛和繁荣。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藏文化关闭了开放的大门,变得越来越保守,被寺院和王公贵族把控,被他们挟持和垄断了解释权。

这些年我去过很多国家,那么多国家那么多民族,绝大部分都随着时代发展而发展变化。比如美国的夏威夷土著,他们穿着民族服装,跳草裙舞,播放的却是西班牙音乐;本土的印第安人,在自己的保护地上,开的是现代化的赌场。

有一个难题,是保留少数民族原始、独特的生活方式,还是让他们融入现代社会,发展当地的经济,提高物质生活水平,成为全球化的现代人?不管是美国还是中国,印度还是埃及,这是个全球化的难题。汉族、苗族、藏族等民族文化,都面临这样的选择,无论什么样的选择,都各有利弊。

但我看到,绝大多数民族还是选择往前走,和时代、社会同步,不愿意自己被时代的车轮抛下。少数民族要走向现代化,自己应该主动求新、求变,同时政府要考虑到不同民族文化的差异,发展、帮助一个文化、经济相对落后的民族时,应该有足够的耐心和时间准备,采取文明、体贴、有效的方法。

南方周末:你怎么看待西藏分裂势力?

阿来:这些人都是想搞政治,进入官僚系统。有些人在拉萨没有机会,就往外边跑,到了那边找机会,还是搞政治,靠表演混口饭吃。

达赖的人,我见过好几个,我也直言不讳告诉他们:我说你们考虑的都是权力,谁考虑老百姓?有谁真正为这个民族好的?


“大部分老百姓是经济要求”

南方周末:西藏每一个地级市,如今都有现代化的新城、新区,这应该是你说到的好的发展吧?

阿来:但藏民进来路都不会走。他们驾着牛车,开着拖拉机就进城了,根本就分不清东南西北。西藏有一个红绿灯的笑话,城市里突然有了红绿灯,你以为有了红绿灯就是现代化了,藏民不认识红绿灯,他们按照自己的方式过路口。执勤的警察就说:你眼睛瞎了吗?闯红灯的藏民不懂:我怎么眼睛瞎了?警察说,这里有灯你没看见吗?这个藏民就说:你们眼睛才瞎了,白天你点什么灯。

一句话,你得让他接受新生事物,你建的这个高楼大厦,建红绿灯,有没有给他们开过培训课,教他们怎么过红绿灯?

南方周末:我们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对西藏人来说是完全未知的。

阿来:几十年里,变化太多了,新生事物来得太猛了,好多东西完全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能力。

“文革”期间,我们那里有个笑话,上级找生产队长、支部书记,到县里开会,学习毛主席发表的诗词《水调歌头》,这些人只会简单的汉语,粗浅地学过,我们阿坝比西藏的干部水平还好一些。

生产队长、支部书记学习回来要开大会,宣讲最新的学习精神指示,他们想了半天说:“社员同志们,这个共产主义来了,除了土豆烧牛肉,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之外,毛主席又说了,还有一个好处:水自己掉到锅里头。”

比如说地分了就分了,高兴两天。说不分地了,大家又组织起来,搞合作社,后来又变成国有的,个人名义产权,变成了承包的。政府推广的运动,其实藏民都不懂,完全跟着走。

藏民世界千古不变,这几十年的变化,各种各样的运动纲领,你反复告诉他们,他都不能明白。中国这样一个大国,不同地区不同民族,差异差别巨大,社会发展水平不一样,对世界的理解不一样,真正深层的是这些问题。破旧立新,但这个新是否符合这个地方人民的期待?

南方周末:怎么能分清,哪些是老百姓需要的,哪些是老百姓不需要的?

阿来:援建西藏,修一条路就叫湖北大道,盖一个大厦就叫安徽大厦,你在西藏弄这些名字干什么。我帮助一个朋友,不要伤人家面子,说我给你一万块钱,然后天天见你就说,记不记得我给你一万块钱。你说这个朋友感不感谢你?

我经常讲,开全国人大会议也讲,不要总是说给了少数民族地区、给西藏地区花了多少钱。

因为你花的这些钱,我不知道你用到哪里去了,你来很多地方,新建一个城区,修了宽大的马路,装那么多路灯,搞很多地标建筑,牧民会来看吗,他们能用吗?你新建的这些设施,底层的绝大部分牧民,根本享受不到。

我们那里过去有一个村子缺水,村民找到驻村干部和上级政府,说你们到处都在修自来水,我们不要求自来水,我们这里缺水,你们给我们修一条水渠。多少年来,这些村里的长老给村干部和上级官员送东西,就是不给你修,那些长老伤心伤透了。


​这两年,要搞藏区民生了,村干部不但给你引水,还给每家安装自来水,结果整个村子都拒绝:谢谢,我们不要了。结果老百姓不要了,村干部和上级直接开卡车,送太阳能电视送风扇送卫星天线,那些长老就是不要,因为心伤透了。

南方周末:所以是没找准要帮助的地方?

阿来:老百姓的不满其实都是民生问题。我遇到过一个大老板,在藏区开矿,投资多少亿,对环境造成很大污染,对老百姓的生活有影响。经济建设当中,有大量的企业对当地资源掠夺,赚了惊人的利润,当地人却不能分享。你总是去建水电站去开矿,这跟改善民生,跟当地老百姓有什么关系?他们最多是在那里打一个零工。

政府能够真正关心底层的老百姓,房子给他盖漂亮一点,电话、电视、自来水接通,教育、医疗、养老免费,这些实实在在的关怀比你支援什么都管用。

大部分老百姓没有什么政治诉求的,都是经济上的要求,但你不让他说话,连沟通渠道和机会都没有。

南方周末:都是小问题的累积。

阿来:1950年代、1960年代的援藏干部,即便搞政治运动,也经常是干部背一个背包,就住到农民家里,学习藏语,一起下地劳动,和老百姓打成一片。

现在干部下去,杀猪宰羊,在村干部家吃完饭,喝一桶酒,还不会在这里过夜。每个省都在派援藏干部,不会说藏语,终日待在村干部家里,还要给他们配冰箱、配电视,和老百姓没法沟通,完全靠村干部当翻译,发指令。你学懂藏语,是好事情,对工作对自己都好,你不需要付出什么。

小问题得不到解决,最后可能成为了大问题。

给平等机会,而不是特殊机会

南方周末:你怎么看待内地对少数民族的教育支持?

阿来:办民族学院、民族中学、民族班,吃喝都管,但就是把他们圈在一个地方。你为什么不把他当普通人看,把他们分散,插到不同的班级上,让他们和汉族同学打成一片,相互沟通理解呢?藏族学生要上北大,该上一本上一本,该上三本上三本,你要照顾他也可以,照顾50分就进去了。不要动不动专门办班、办专门的学校,让他们在这个圈里头内部循环。

西藏出了多少科学家?没有。出了多少好的技术人才?没有,把西藏这个社会变成现代社会,是要靠人才的。现在的结果是,没有。

现在,各地支援西藏,修那么多马路、学校、高楼大厦,楼台亭阁,搞那么多的形象工程,就不愿意在软件上给钱。比如开高工资,请内地最好的老师来西藏任教,工作,给幼儿园、小学、中学老师一万块钱一个月,看好老师来不来。文化的优越性,要在现场体现,让少数民族觉得,你们的老师就是比我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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