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救我!”

作者|   赵潜

来源|   最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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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恐怖数据常常被忽略。

  据国家卫健委数据显示,我国约有3000 万17 岁以下青少年受到情绪压力和行为障碍的困扰。青少年抑郁检出率为24.6%,其中重度抑郁的检出率为 7.4%。

  也就是说,每5个孩子中,可能就有1个存在抑郁症状。

  与之搭配的另一个恐怖数据是:其中,每年约有10万青少年死于自杀。每分钟就有2个人死于自杀,还有8个自杀未遂。

  在社会单位中,孩子是最为敏感、脆弱的部分。他们无力应对情绪的折磨、药物的副作用以及来自周围环境的压力。

  通过查阅资料、采访三位身患抑郁症的孩子,笔者发现了这一问题的一个小小侧面:在未成年人抑郁症的病因里,永远有家长不可撼动的位置。

  罹患抑郁症的孩子背后,往往存在着一个“生病的家庭”。

  我们该如何养育和保护我们的孩子?

  这一次,希望这个问题不再被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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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1年8月,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下午,15岁的潇潇在父亲的陪同下,来到江苏昆山的一家精神卫生中心。

  走进诊室之前,父亲仍不依不饶在门口再三嘱咐她:“回答问题的时候尽量含糊其辞一点,做题要选择偏积极的答案,如果问你现在状态怎么样,记得答‘还不错’,听见没?”

  潇潇该念高一了,距离开学已不到1个月。父亲四处托关系,打算在本地找家医院为她开一张复学证明。

  潇潇目前的精神状态,达不到复学标准。她认为自己失去了学习能力。

  “每天昏昏欲睡,而且特容易急躁。之前,解数学大题时,安安静静在原地坐个十几二十分钟都没问题,现在只要看到桌子上摊开的课本就头痛欲裂,根本5秒钟都呆不下去。只想离开。”

  两周前,她躲在自己不足6平米的卧室里,用一把美工刀在自已左手的手腕上来来回回划了上百刀,刀刀见血。“我不能去上学!”

  她竭尽全力冲着门外的父亲大喊。因为常年服药,她浮肿的身体此刻正微微颤抖,小脸涨得通红,几缕长发粘在额头上,眼泪糊了满脸。

  父亲推门进来,他的脸上没有表现出任何诧异。“不能再继续耽搁下去了,你得上学。”

  潇潇突然冲上去,一把抓起父亲的胳膊,用力狠狠咬了下去。面对父亲的冷漠,她更愤怒。她继续用美工刀划拉自己的胳膊,血渍顺着小臂滴在地板上……

  继母拿着急救箱进来,熟练地为她消毒、包扎伤口。身体的痛苦让潇潇的意识逐渐回笼。她瘫坐在地板上。

  与抑郁症对抗的第4年,潇潇还在“谋划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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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潇潇

  潇潇有两个家。一个在河南开封,一个在苏州昆山。

  生母离世时,潇潇小学刚毕业,在开封随姥姥姥爷一起生活。没多久,姥爷也过世了。

  姥姥已是近70的高龄,一人照顾一个孩子心有余力不足,而且也无法为她提供更好的生活条件。

  2019年夏季,潇潇搬去苏州昆山与父亲和继母同住。父亲与姥姥达成协议:潇潇的抚养费,两人一人一半,直到18岁她考上大学为止。

  父亲和生母是2013年离婚的。离婚后不到一年,他就再婚了。如今,家里还有个8岁的弟弟。在昆山的家里,主卧和次卧分别属于长辈和弟弟,自己住在一个临时腾出来的杂物间里,空间逼仄、狭小,几乎仅能放下一张床。

  除了写作业,弟弟很少用到自己的卧室。平时,他随父亲和继母睡在主卧。“他还那么小,没必要用一个这么大的房间吧?先让我在里面住,大不了以后我们再换回来。”

  这句话一直藏在潇潇心里。她不敢说,怕发生冲突。

  潇潇不止一次听到父亲在客厅跟继母的谈话。“她一个女孩子,要那么大房间做什么?有的住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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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潇潇手上的划痕

  第一次自杀是在小学六年级。

  在河南开封老家,潇潇拿起姥姥用来拴扁担的麻绳,将绳子一端饶个圆圈、绑死在房梁上,毫不犹豫就把脖子套了进去。她双脚一蹬,很快呼吸困难、脖子勒出深深的红痕。

  没死成。姥姥揪着她的头发,说她“不知道发什么神经”。

  生母咽喉癌晚期,时日无多,无暇顾及她的情绪。她反反复复尝试过许多死法:割腕、吞药、上吊……她甚至想过要跳楼,血肉模糊也顾不得了。“可是我家住3楼,跳下去也根本不会死。”

  年仅12岁的潇潇得出一个结论:死比生更可怕。生存尚且看得到尽头,而死亡永远看不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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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潇潇的微信朋友圈


  潇潇和父亲的关系可以用“恶劣”来形容。在她眼里,这个本该是全世界最亲近的长辈集合了男人的所有缺点:嫖娼、打老婆、婚内出轨、重男轻女……

  她对父亲最深刻的记忆,停留在4岁。那时,他们一家三口住在北京动物园附近,母亲在一所教培机构任英语老师。

  一天傍晚,潇潇独自在卧室摆弄芭比娃娃,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从隔壁房间传来。她吓得呆呆地躲在房间里,不敢推门确认隔壁究竟发生了什么。没多久,警察就上门了。

  在警察局门口,潇潇才敢抬起头来正视母亲。她娟秀的脸上掌印清晰可见,右眼靠近太阳穴的位置,还有一块拇指大小的淤青。母亲在公安局孱弱无助的样子,始终在她的记忆里停留。

  极度痛苦的时刻,这也是她唯一能想到的画面。

  关于父母婚姻的裂痕,父亲的辩解在潇潇眼里早就漏洞百出。“他说自己不是婚内出轨,怎么可能呢?我爸结婚不到半年,我弟弟都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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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潇潇的药

  自杀行为还在反复。2019年8月,一年之中最炎热的时候,潇潇一次性吞下40片舍曲西林,被送往医院洗胃。

  “爸,我生病了,带我去看医生吧。”躺在病床上,一个被情绪逼上绝路的女孩,已无力对抗疾病的荒芜。在得不到任何外界助力的情况下,她只能一步步退回家庭,乞求唯一的血亲给自己一粒“解药”。

  “中度抑郁”、“重度焦虑”、“人格障碍”。在上海市某医院的精神卫生中心,面对这些陌生的名词,父亲一头雾水。

  “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叫你平时不要胡思乱想,少看些负面的东西,你就是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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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年春末的一个早上,16岁的女儿小洁突然说自己心悸。母亲张雪以为这是没吃早饭闹的。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超出她的想象。女儿突然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身体发热、颤抖,到最后,直接昏倒在了地板上。

  在医院的各个科室辗转,没有检查出病因。最后去到神经内科,医生告诉张雪,这叫“惊恐障碍”。这种症状有可能是外部环境刺激所致,也有可能无缘无故爆发。

  与之一起到来的诊断,还有重度抑郁和广泛性焦虑。

  医生将张雪单独叫到咨询室谈话,询问了几个常规问题,但张雪却一个也答不上来。

  孩子平时有什么爱好?在学校里最好的朋友是谁?有没有反常行为出现?和父母关系怎么样?亲子之间都有哪些互动?

  “孩子是最容易吸收整个家庭困难的,孩子病了,往往都是家病了,如果这整个家的病没有治好,只治其中一个人是不够的。”

  出咨询室之前,医生的话还萦绕在张雪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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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洁正在服用的药物

  高二一整年,小洁每天都需要同时服用3种不同的药片,草酸艾司西酞普兰片、盐酸丁螺环酮片和扎来普隆分散片。这三种药分别是用来治疗惊恐障碍、缓解焦虑情绪和帮助入眠的。

  高三开学后3天,小洁告诉母亲自己要休学。“念不下去了,每天都很困,注意力也不集中。”母亲张雪不解,但依旧只能照办。女儿成绩不算差,在普高里,她的名次一直维持在年级前100名内。她不明白这样的孩子会有什么烦恼。

  办完休学手续后,女儿赋闲在家,却一天比一天宅。“除了吃饭喝水,她根本不出房间门,也不知道窝在里头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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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洁的诊断报告

  张雪有两个女儿,小洁是大女儿,小女儿丛丛刚上小学一年级,正是需要陪伴的年纪。她将一天之中的绝大部分精力花费在了小女儿身上,辅导孩子功课、送孩子去兴趣班、接送孩子上下学……

  在上海一带,丈夫算是“体面人”,经营着一家保险公司,底下管着几十号人,每天忙于应酬,同家人聚少离多。“家里生活条件一直不错,我们在经济方面也从没亏着她,她有什么好忧愁的呢?”

  在生病前,张雪甚至丝毫没有察觉到,女儿小洁一提起父亲,就会产生焦虑、不安的情绪。“我害怕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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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


  在女儿小洁眼里,父亲是一个喜怒无常的人。他一年中大半的日子在出差,仅有的在家的日子,似乎从未给过三母女什么好脸色。菜咸了、拖鞋找不到了、卫生间手纸用光了……父亲怒气的来源,皆是日常生活中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这份暴戾,会一次次演变成口不择言的狂骂,甚至是砸东西。好几次,父亲在饭桌上把碗筷摔了一地,热汤油渍贱了小洁一身,她的皮肤上至今仍有不少烫伤留下的疤痕。

  母亲张雪一直觉得这都是小事。“他就那个脾气。男人嘛,要赚钱养家,工作压力大,难免的,等他那股劲儿自己过了就好了。他还是很疼两个孩子的。”

  小洁无法理解父亲的这份“爱”。有时,他看着父亲教育妹妹的方式,总会回忆起自己的小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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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

  父亲的教育是“充满要挟的”、“贬低式的”。

  “妹妹喜欢光脚,有时候,她光着脚在地板上跑来跑去,我爸就会举起巴掌说要打她。或者就真的直接打她。他从来不会友善地沟通。”

  小洁从未得到过父亲的表扬。一次,期中考她考了前三,只得到父亲冷冷的一句“你是个学生,学习不过是你的份内事。”而如果对于他存在哪怕一丁点的忤逆,他很快又会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你这没良心的狗东西,供你吃供你穿的,你就这样?”

  “他骂起人来真的口不择言,什么脏话都说。”家里的祖父祖母辈似乎也从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他们都觉得,“老子教训儿子,天经地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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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洁的微信朋友圈

  小洁喜欢听摇滚乐,在她的歌单里,躺着的大多是电台司令、平克弗洛伊德、恐怖海峡这一类摇滚乐队。课外阅读时,她接触的最多的是哲学书。黑格尔、齐泽克、柏拉图、尼采……

  “听摇滚带给我一种力量,提醒我仍旧要坚持和反抗。但很快,哲学又让我陷入虚无。”

  父母对这些一无所知,当然也不知道它们对小洁带来的影响。

  自打生病后,父亲对小洁的态度改善了许多,但在小洁自己看来,一切仍旧显得蹩脚。

  “他会经常给我钱,叫我缺什么喜欢什么就自己去买,但是很多时候我觉得我需要的并不是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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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流熙攘的广场上,一个年轻男孩在舞蹈。LED广告屏上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胳膊上、小腿上,形成星星点点的彩色光晕。

  跟在他身后的队伍里,约莫全是40岁加的大妈。

  男孩一步步将动作分解示范,演示到难点,他从队伍的领头处走下来,一个个耐心纠正大妈们的舞姿。

  男孩名为李康。过完今年冬天,他才满19岁。每周周一到周四的傍晚,他都是在这个广场上度过的。虽然刚上大一,他已经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他同时做着两份兼职,除了教大妈广场舞,周五和周六夜里,他还会在酒吧跳舞。

  白天,他在附近的专科学校学芭蕾。

  广场距离宋庄15公里。“这个距离恰好,离我打工的地方近,离我学校也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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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


  李康住在宋庄的一个院子里,房子是房东为了堆放杂物自己搭建出来的。房租才600块。

  刚搬到这处居所时,母亲来过一次。她又是来撒气的。“要不是生了你,我现在早跟着导师去国外做学术了。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放着大学不考来读大专!你就是来讨债的!”这些都是母亲的口头禅,随时随地就会拿出来念叨,比吃饭、喝水、呼吸还要自然。

  母亲的另一句口头禅是“这孩子,有病”。

  去看心理医生的提议,最早也是母亲提出来的。身为理工科硕士的母亲,对于自己的儿子一心想要跳芭蕾这事感到费解。无论她怎么横加阻拦,总是于事无补。

  小时候,母亲将他的舞裙和舞鞋剪碎、扔掉,他就没完没了地哭,用绝食、自残来反抗。得厌食症后,母亲带他去看医生,又跑了好几家心里咨询室,他越哭越厉害。

  “我们家是典型的女强男弱的家庭。我妈妈性格特别强势,家里的大部分收入也是来自她,她觉得一个男孩子这么爱哭就是有病。”

  父亲是个和事佬。李康的一切教育问题,基本就是母亲说了算。

  “就连我有没有病都是我妈说了算,虽然医生说我得了抑郁症,让我吃药,可我有时候真的觉得,我很正常啊。我的抑郁症,完全是被我妈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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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之《妈妈的遥控器》

  高考那年,李康打算辍学。家里的氛围让他窒息。母亲一心让他报考物理学专业。“我妈就觉得我该跟她似的,搞学术研究,或者当个教授什么的,可我对那些根本没兴趣,我就是喜欢跳舞。”

  搬出去“自立门户”那天,母亲脸色铁青,李康却觉得自己有种壮士赴死的孤勇。

  “妈,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而是他自己。他有他自己的思想、观念、爱好、性格,他应该用他自己的方式,过他想要的生活,活出他自己的样子。我觉得你才应该要去看医生。”

  李康用一种连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冷静语调说出这些话,换来的只是母亲的沉默。

  母亲来宋庄住处撒气那天,母子俩大吵一架。末了,李康的声音细如蚊蝇。

  “妈,你可不可以抱抱我?“话还没说完,眼泪就先流出来了。母亲见状,再度暴走,“男子汉这么爱哭怎么行?跟你爸一样窝囊!”

  “偶尔也为我加加油啊。为什么不能给我加加油?”

  李康知道,无论是前半句还是后一句,母亲都没有听到。她的背影,就这么冷冰冰地消失在夜色里。而自己,只是被孤孤单单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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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

  2018年,台剧《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引发热议,片中讲述了五个妈妈失败、恐怖而充满暴力的育儿故事。

  这些带有奇幻元素或是反乌托邦色彩的扭曲育儿观,以及冰冷刺骨的语言暴力,皆来自血淋淋的现实。

  无法呼救的孩子,拼命控制的大人,构成了一个个生病的家庭。

  而困在其中,病入膏肓且无法自救的,始终是孩子。

  在父母视而不见的角落里,他们正承受着本不属于自己年纪的压力和伤害,这些伤害一步步吞噬着他们。

  我们究竟该如何更好地爱我们的孩子?它或许没有正确答案,但一定有可以避免的、错误的答案。

  注:图片源自受访者和网络,文中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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