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无学识没道德的人,怎么就能混得好了?

读过《红楼梦》的诸位,自然知道。贾宝玉很纯粹,故此和仕途经济的亲戚们,尤其男性亲戚们,格格不入。

理想状态下,自然该是贾宝玉这样的纯真少年更受欢迎,其他须眉浊物活得很糟糕才对。

然而事实似乎……不是这样?

宁荣二府男性中,开场就招人恨的,自然是贾珍。毕竟和秦可卿扒灰这事,太下流了。

本身又骄奢淫逸不读书。书里第一次出现贾珍时,已经说了:

“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

脸谱化一点,恶有恶报,这类家伙该混得很差才是?

但似乎,混得还挺好?

这么说有点讽刺:

虽然贾宝玉这一流人物更真诚纯粹,但在那个纨绔子弟世界里,贾珍这种人——颇通世务,颇能交接——反而是最适合、最容易混舒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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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贾珍和秦可卿有染。

秦可卿死了之后,贾珍先是哭得泪人一般,如丧考妣,说话大荒唐:

“合家大小,远亲近友,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

乍看来,虽是扒灰奸情,也有几分真心。但下一刻就不对了。

薛蟠二愣子,送来了好寿材。贾珍就笑问薛蟠:“价值几何?”

薛蟠也傻笑:“拿一千两银子来,只怕也没处买去。什么价不价,赏他们几两工钱就是了。”

贾政劝说殓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贾珍不听。

这一段,贾政的持重方正,薛蟠的愚蠢败家,都出来了。

妙在贾珍之前还哭得泪人儿如丧考妣,这会儿就笑问起来。

下一刻就所谓“贾珍虽然此时心意满足”。

这个从哭到笑到心满意足,真是全无心肝。

然而薛蟠是大傻子呆霸王。贾宝玉虽然纯真,其实也有点呆。

贾珍虽然油滑邪恶,但有几分聪明。

聪明不在吟诗作赋读书写字,在小事情上。

比如,之后,贾珍听了贾宝玉劝导,去拉王熙凤来主持丧事。适才还“喜不自禁,连忙起身”,下一刻就“此时也有些病症在身,二则过于悲痛了,因拄拐踱了进来”。

如此扶着拐,求要王熙凤。邢夫人还在考虑时,贾珍先笑着夸了王熙凤几句,到最后动之以情,说:“婶子不看侄儿、侄儿媳妇的分上,只看死了的分上罢!”说着滚下泪来。

这份拄拐装可怜、该哭时哭,该笑时笑的本事,是所谓场面上的人,会来事。

贾宝玉就没这本事。

后来王熙凤真来理事了,贾珍也很会说话,给王熙凤无限权柄:

“妹妹爱怎样就怎样,要什么只管拿这个取去,也不必问我。只求别存心替我省钱,只要好看为上;二则也要同那府里一样待人才好,不要存心怕人抱怨。只这两件外,我再没不放心的了。”

这话说得真是滴水不漏,开诚布公。

题外话,看过《大宅门》的诸位,不妨回想一下:

白萌堂交权给二奶奶,也是这么一番话。

贾珍场面上,那是真会做人。

后来贾政带贾宝玉视察大观园题匾额。父子之间上演俗套戏码:贾政要贾宝玉拟,贾宝玉拟了曲径通幽、有凤来仪什么的,清客们夸,贾政骂。这也是无聊套子。

期间有一次,贾政让清客们拟,不好;贾珍很凑趣地当捧哏:

“还是宝兄弟拟一个来。”

真是聪明,尺寸恰好。

后来提到如何布置田园风光,贾珍还是很凑趣地说了句:

“此处竟还不可养别的雀鸟,只是买些鹅鸭鸡类,才都相称了。”贾政与众人都道:“更妙。”

贾珍是很有这种小聪明的。平时由着贾政和贾宝玉玩父子情,该说话时说话,说就一语中的。

对贾蓉,贾珍管得很严;府里去道观,贾珍负责敷衍道士;请医生之类外派任务,都是贾珍去的。

贾蓉提到光禄寺的官想念贾珍,贾珍一语道破:

“他们那里是想我。这又到了年下了,不是想我的东西,就是想我的戏酒了。”

他深通那一套潜规则,伶俐着呢。

当然,贾珍真正的身份,还是官僚地主。

自己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也无妨,有收成。

看他怎么管理收成。

庄上的乌进孝来了,贾珍的表现特别精彩。

乌进孝行礼,贾珍命人拉他起来,笑说:“你还硬朗。”——没有自己扶,让旁人拉的,很讲尺寸。不拉则不礼貌,亲自拉那就太亲昵了。

乌进孝笑回:“托爷的福,还能走得动。”

贾珍道:“你儿子也大了,该叫他走走也罢了。”

乌进孝笑道:“不瞒爷说,小的们走惯了,不来也闷的慌。他们可不是都愿意来见见天子脚下世面?他们到底年轻,怕路上有闪失,再过几年就可放心了。”

贾珍道:“你走了几日?”

乌进孝道:“回爷的话,今年雪大,外头都是四五尺深的雪,前日忽然一暖一化,路上竟难走的很,耽搁了几日。虽走了一个月零两日,因日子有限了,怕爷心焦,可不赶着来了。”

——像是闲闲拉家常,像是问着走几天。乌进孝也不经意地诉了一下苦。

下面贾珍发话了:

贾珍道:“我说呢,怎么今儿才来。我才看那单子上,今年你这老货又来打擂台来了。”

乌进孝忙进前了两步,回道:“回爷说,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从三月下雨起,接接连连直到八月,竟没有一连晴过五日。九月里一场碗大的雹子,方近一千三百里地,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所以才这样。小的并不敢说谎。”

——客气了几句,忽然开始挑刺。恩威并济。

老货这词其实带几分亲昵,打擂台,却又带指责意味。

乌进孝紧张起来了,赶紧告饶,强调“不敢说谎”。

贾珍皱眉道:“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两银子来,这够作什么的!如今你们一共只剩了八九个庄子,今年倒有两处报了旱涝,你们又打擂台,真真是又教别过年了。”

乌进孝道:“爷的这地方还算好呢!我兄弟离我那里只一百多里,谁知竟大差了。他现管着那府里八处庄地,比爷这边多着几倍,今年也只这些东西,不过多二三千两银子,也是有饥荒打呢。”

——贾珍虽不读书,但脑子里经济账算得很精。这里的手段:皱眉,语气,“算定了”,都厉害。乌进孝也只好道苦,一时胆战心惊。

贾珍道:“正是呢,我这边都可,已没有什么外项大事,不过是一年的费用费些。我受些委屈就省些。再者年例送人请人,我把脸皮厚些,可省些也就完了。比不得那府里,这几年添了许多花钱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却又不添些银子产业。这一二年倒赔了许多,不和你们要,找谁去!”

——其实是施压,但场面上控得很好。先逼了几句,又缓和下来。

自称受些委屈也罢了,强调自己府里比对面还要宽和些。真是紧一步,松一步,拿得稳稳的。

接着是最厉害的一段。

贾蓉稀里糊涂,笑向贾珍道:“果真那府里穷了。前儿我听见凤姑娘和鸳鸯悄悄商议,要偷出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呢。”

贾珍笑道:“那又是你凤姑娘的鬼,那里就穷到如此。他必定是见去路太多了,实在赔的狠了,不知又要省那一项的钱,先设此法使人知道,说穷到如此了。我心里却有一个算盘,还不至如此田地。”说着,命人带了乌进孝出去,好生待他,不在话下。

——很从容地对付完了乌进孝。恩威并济一番。顺手看透了王熙凤的计策。

王熙凤是全书顶尖的聪明人,但贾珍能一眼看破她的套路,一口喝破,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所以了,这就是贾珍。

不读书,荒淫无耻,老纨绔子弟了。

但他场面上很会来事。纨绔子弟本来也不需要读书明理,所以他也不求那些。

纨绔子弟需要的,比如见缝插针地敷衍,小事情上的聪慧,做人情搞交际,脑子里算利益,他都懂。

作为大地主知道怎么对付下头的人,作为管家人与王熙凤实际上棋逢对手。

这么说很讽刺,也很悲哀:

贾珍可说是个更邪恶更没责任心的男版王熙凤。将来贾琏、贾芸们,老了老了,再油滑一点,也许就是他这个样子。

但就是贾珍这么一个人,其实比只会读书、为人持重的贾政,更如鱼得水。比贾宝玉这样活在大观园里的富贵闲人,那更是左右逢源。

因为那个身份,不需要他真会读书做事。反而最自在的,就是贾珍这么所谓会来事的人。

世上最珍贵的,自然是探春这样,有才有德又能办事的人。然而少。

贾珍这样能办事懂得怎么混世道的人,不可爱,但只要到了那个阶层,反而混得最溜。

反而是贾宝玉,的确够纯粹,但譬如赵辛楣说方鸿渐:

“你不讨厌,但全无用处”。

就像老舍先生《骆驼祥子》里,祥子这样的车夫,需要的是勤恳耐劳能跑。

而开车厂的刘四爷,需要的是:

“力气,心路,手段,交际,字号。他晓得怎样对付穷人,什么时候该紧一把儿,哪里该松一步儿,他有善于调动的天才。他一瞪眼,和他哈哈一笑,能把人弄得迷迷忽忽的,仿佛一脚登在天堂,一脚登在地狱,只好听他摆弄。”

许多看着没学问没见识,道德还不高明的人,却混得如鱼得水,都是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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