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不爽”的年轻人 (1) - 为什么自由派“失去”了一代青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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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老C

自由派已经失去了对中国新一代青年的大部分影响力。很多自由派朋友认为是因为政府的舆论管制、政治宣传,以及青年没有独立思想。他们错了。真正的原因是:自由派本身自己高高在上的“启蒙”心态;过去二十年中国和世界的巨大变化;以及他们对青年人政治倾向的误解上。

1、

最近一段时间,持自由派的立场的朋友对当代中国青年思潮的变化忧心忡忡。他们觉得,中国今天的青年,95后00后都成了红旗下的蛋,变成了最红最支持体制的一代人。青年的主流变成了小粉红,有些人更为激进,有些信奉“入关学”,有些成了“毛左”青年。这些自由派的朋友对今天的青年人非常不爽,他们百思不得其解,为啥今天的中国青年,没有追随他们这些自由派的脚步?

一位著名的媒体人,在2020年底,写下了这样的语句:““站在2020年的最后一天,我敢僭越地说一句,过去三十年所有启蒙的努力,失败了。越来越多我们想给予帮助免于恐惧的人,变成了痛恨我们的人,比那些欺压他们的人更恨我们。” 那么,为什么启蒙会失败呢?

自由派的朋友,把这种失败归咎于对媒体的强力监管。他们认为,新一代年轻人在强监管的舆论环境下成长,政府干预塑造了他们的政治思想。

他们还认为:“今天的年轻人是巨婴,是‘妈宝男’,在蜜罐中长大。今天的年轻人屈服于父母对他们人生的安排,没有独立生存的欲望和能力,也没有独立思想和反抗精神。所以,他们屈服在政府的力量面前,成为体制的乖宝宝。”

看到他们的这些言论,我忍不住想起了,那些老战争片里面的,打了败仗垂头丧气的国军将领。“不是我们无能,是共军太狡猾。”或者“不是我们无能,是士兵怯懦愚昧。”

自由派的朋友,如果还是把自己的失败,归咎于监管,归咎于学校的政治教育,或者归咎于年轻人自身,他们就还是没有认识到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没有任何意识形态的斗争,能靠监管封堵言论就能打赢。政府对舆论的管理,并不是最近才开始的。从1949年以来,舆论始终是在被监管的状态下。监管根本不是青年思潮转向的主要原因。至于学校里的政治教育更不是原因。我的观点是大学中学的政治教育,特别是大学的政治课,几乎没任何正面效果。

自由派的朋友,你们需要好好想想,为啥你们失去了青年一代?

2、

任何一个社会中,富二代是少数,青年和中老年人相比,是穷人。他们一无所有,有的是热血,激情和无处宣泄的荷尔蒙。青年向往自由,反抗权威,痛恨不公,思想激进。青年啥都看不惯,天生就感到不爽。

在任何社会中,青年,青年学生都是社会中最不稳定的因素。

青年的思想是迷茫的,是多变的。在理想和现实间能快速转变。

1980年有一封非常有名的文章《人生的道路为什么越走越窄》。文章的开头这样写道:“我今年23岁,应该说才刚刚走向生活,可人生的一切奥秘和吸引力对我已不复存在,我似乎已走到了它的尽头。回顾我走过来的路,是一段由紫红到灰白的历程;一段由希望到失望、绝望的历程”。文章作者潘晓在事业、英雄、书籍、组织、爱情、家人中寻找人生的意义,然而,还是摆脱不了迷惘。

这是非常正常的。迷惘、不爽、愤怒、逆反,都是青年应该有的情绪。

在二十世纪60年代,那时全球掀起了青年运动的高峰。

1967年,法国南泰尔大学的男生为了争取进入女生宿舍的正当权利,发起了大规模抗议行动。学生领袖柯恩邦迪组织了占领女生宿舍的行动,随后在1968年3月22日占领了学校的行政大楼。一个在二十世纪影响力巨大的,参与人数达到千万量级的学生群体事件+大罢工的导火索就是男生想进女生的宿舍。五月风暴的高潮时,戴高乐,这个法国的二战英雄,一度逃离总统府,跑到法国军队驻地争取支持。

日本1968年的全共斗声势也不比法国差,东大的学生们占领了安田讲堂。与日本警方机动队展开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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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青年的思潮也是多变的,可以瞬间从从热血街头切换到冷酷现实。

记得之前看过一本日本小说,里面有60年代全共斗的一些事情。其中两个场景我印象颇深。

第一个是全共斗被镇压后,那些和机动队拼的头破血流的学生,纷纷剪去长发,穿上西装,奔波在各大会社的面试场。第二个场景是毕业几年后,男主和他大学学长在银座的高级会所聚会,学长是全共斗的学生领袖,冲在第一线扔燃烧瓶那种。毕业后,学长却进入大企业迅速成为精英阶层,变成了学生时代所最痛恨的那种人。

青年人的心态发生变化非常正常。2004年,美国民主党约翰克里,和小布什竞选总统。克里是个很有趣的人。他出身上流社会,富家子弟。大学时就介入政治,结识了当时的总统肯尼迪。1965年,他大三的时候,他激烈的批评了美国正在进行的越南战争,里面有这样的语句:“让非洲与亚洲人民更惧怕的不是共产主义,而是西方帝国主义,因此(越南)战争终将失败。”

然而,1966年,当克里毕业的时候,他自愿加入了美国海军,并加入了他之前认为必定失败的越南战争。在越南,克里获得了多枚勋章,并三次负伤。按照美军规定,三次负伤即可以申请回国,克里在第三次负伤后,马上提出了回国申请。

回国后,克里马上加入了越战老兵反战委员会,反过来激烈的抨击美国政府的越战政策。1971年,克里参与组织了越战老兵在国会山的游行。同时,27岁的他做为证人,出席了美国参议院的关于越战的听证会。听证会上,他非常激烈的指责了美国政府发动越南战争,同时揭露了美国军队在越南骇人听闻的强奸、抢劫、虐杀无辜的行为。国会听证会让克里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子一夜之间变成了美国的反战英雄。其后他就走入了美国政界。

从1965年到1971年,从21岁到27岁,克里从反战到从军参战,再到反战,两次180度转弯。但这对青年来说,再正常不过。青年人一方面怨气十足,充满反抗精神,一方面很现实,不爽的同时考研考公。这个也很正常。

今天中国的青年,并不缺乏独立思想,心里也充满着抗争精神。今天青年的反美反西方情绪,反资本家,都是反抗精神的表露。这就让自由派的朋友格外不爽了。

自由派认为,青年人反抗精神,应该是反政府反体制呀?为啥变成了反西方反资本的小粉红了?他们找不到原因,只好说是因为政府洗脑,青年妈宝了。

很明显,他们错了。自由派的失败,不是对手太狡猾,而是他们自己犯了错。

3、

很明显,今天自由派的朋友没有认识到真的的问题是什么。直到今天,“启蒙”还是自由派的常用词。他们完全没有意识到,正是自由派的“启蒙”思维方式激起了今日青年的逆反心理。

几年前,参加过一次政府部门举办的培训讲座,除了我这样滥竽充数的人之外,其他参加者都是很优秀的企业家和创业者。讲座的讲师中有一个是清华大学的教授,做了一次关于中国科学发展的讲座。这位教授是自由派,上来就是中国教育不行,文化不行,体制不行。说中国教育培养不出具有创新精神的真正人才,中国的文化和体制无法诞生革命性的技术创新。

他的观点正确与否另说。但做为中国教育培养出来的人,我听着就非常不爽,凭啥说我们这些中国教育培养的人就是啥都不行,不是人才。当场就有人听不下去,提了一些尖锐的意见。

我相信,中国教育培养的出来的,经过十余年寒窗苦读,千辛万苦考入清华的学生,听到这种讲课内容,也会和我一样不爽,会产生逆反心理。

启蒙里面的蒙是什么意思,是蒙昧,是愚昧,是无知。

启蒙,就是启蒙者一方高高在上 被启蒙的一方就是蒙昧无知。

要启蒙,就得打击听众,要把听众打击到自认为自己蒙昧无知的状态。只有先蒙了,才能被启。自由派知识分子习惯的叙事体系,首先就是打击。说你不行你愚昧你要完。必须把你打击得体无完肤,才能开始启蒙。

这个是不是和PUA很像。PUA就是要打击自信,彻底毁灭受众的自信,才能做到绝对服从。PUA方式并不鲜见。我们看美国战争片,美国军队训练新兵,就是先要骂得狗血淋头,彻底毁灭新兵的自信和自我,这样才比较容易被训练好,建立绝对服从上级的习惯。水浒里面也有杀威棒,犯人来了,先不分青红皂白打一顿,这样才能建立服从性。然而,军队,监狱,都是需要下级对上级的绝对服从。这种方法别的场合就不一定合适了。

这种启蒙的思路,过去很好使。改革开放初期,西方的物质和精神文明呈现完全的压倒优势,那时候,自由派知识分子代表先进的西方,引入西方的理念和世界观,确实能对中国民众形成碾压式的优势。启蒙这种方式挺好使的。先打击,再宣教。

但现在,不与时俱进不行了。今天的青年,有互联网,是能看到真实的外国是什么样的。家庭条件好的,也能出国,看得到外国光辉的一面,阴暗面也看得到。自由派知识分子喜欢用的先打击再宣教的“启蒙模式”,不但无法建立绝对服从性,往往适得其反。

其实,我们大学中那套传统政治教育,多少也有点这个意味。倒也没太多打击自信,但基本就是纯的说教式。大学那套政治教育,往往也是适得其反的。自由派知识阶层把他们的失败,归因于大学政治教育,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想影响青年,感染青年,现在这个时代,要靠共情 而不是说教。

举一个例子,当年党是怎么影响青年的。

解放战争中的诉苦运动是一个政治工作的成功案例:国民党俘虏往往经过一次诉苦后,他们的服装还未来得及更换,就能立即投入战斗,杀敌立功。因为国民党精锐部队的俘虏曾经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所以在提高了阶级觉悟之后,便能成为重要的战斗骨干。

这些俘虏兵(时称解放战士)原来并不信仰共产主义,甚至深受国民党反共宣传的影响,被俘后短期内却被塑造成勇猛的共产主义战士,这场规模宏大的信仰转化是影响解放战争胜败的决定性因素之一。东北野战军中超过50%的士兵,是转化的原国民党军队俘虏(解放战士)。而西北野战军,比例高达70%以上。

诉苦运动的巨大威力甚至发展到“即俘即补”的程度。战斗激烈时,很多俘虏兵经过短暂但触及灵魂的“战壕诉苦”,立刻被编入解放军部队参加战斗。一个被俘的国民党军师长看到许多还没来得及换下国民党军服的战士已经站在解放军队伍中参战,无可奈何地说:“这不是自己人打自己人么!”

诉苦运动核心就是共情,不是说教。基本形式就是,开大会,让战士在会上讲自己过去的受苦经历。一个人受苦的经历很容易引起绝大多数人的强烈共鸣,最后达到一种触及灵魂的震撼性的群体情感释放。诉苦是一种悲愤交集的场面,诉得好的,常泣不成声,并感动得全场落泪。许多部队的诉苦,达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痛哭。

同一个人,在国军是怯懦畏战,在解放军中就变得勇猛无畏。解放战争胜利时,解放军总人数的65-70%的国军俘虏,这是世界战史上不可思议的奇迹这个奇迹靠的不是政治宣传,不是高高在上的说教,而是完全人人平等基础上的共情。

如果今天的自由派知识分子,还是抱着一种“开启民智”的态度,希望用启蒙的方式去影响中国的民众,他们的失败就是注定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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