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美帝国撤军和阿富汗政权溃散之际

在阿富汗苦撑20年之后,美帝国的雄鹰又一次变成了大鸽子,拍拍翅膀溜走了,留下成千上万的本地追随者胆战心惊地等待着命运的审判。为什么要说“又”呢?因为半个世纪之前有过先例,美军1972年撤出南越,三年后北越军队攻入西贡,那是美国历史上第一次明确承认自己战败的战争。

那场战争中,北越自始至终都在以十命换一命的消耗战略消磨美帝国的战争意志。而这次在阿富汗,美军开始撤军3个多月,还没有来得及完全撤出,塔利班就已经攻占了全国。阿什拉夫·加尼总统放弃权力逃到邻国,塔利班宣布组建临时政府,接收政权。

这次从阿富汗的仓皇撤军,是美帝国在冷战后时代的第一次溃败,在全球地缘政治中具有重大意义和深远影响。我猜想,未来的历史学家们很有可能会把此次败退阿富汗定义为美国所建立的自由主义全球帝国崩塌的第一张多米诺骨牌。

我本人不是阿富汗问题专家,但是作为国际问题学者,偶尔有机会旁听比我专业的人对此问题的讨论,因而有以下几点感想,供读者批判。

一、美国的阿富汗战略犯了什么错?

战略,首先关乎目标和手段之间的平衡问题。2001年美国借着9·11事件之后世界各国对他们的同情和谄媚,依仗自己的绝对武力优势,贸然发动了阿富汗战争。他们所公开宣称的目标,本来是相当有限的,那就是将恐袭者绳之以法。

但是,美国战争机器中的某些关键人物,比如当时得势的新保守主义者,把自己的地缘政治私货塞进其中,试图通过武力优势打进别国,然后搞政权更替,推进其全球民主化议程。如果只想要实现第一个小目标,其实根本无需大动干戈,只需要拿出几千万美元赏金,获得本拉登的行踪,然后派特种部队或者几架无人机远程奔袭即可复仇,财务和生命成本都很低;但是要实现第二个宏大目标,那就需要十万大军二十年时间往里砸,因为要想全面改造一个国家的政治制度,就必然要全面改造该国的经济和文化基础。

如今美国花了万亿美元,死亡2300多军人(这还不包括更多殒命在阿富汗的美军承包商),他们最终得到了什么呢?只有一场耻辱的失败,连带着全球盟友和旁观者对其国力和战略意志的怀疑。显然,美国当年的战略决策是意识形态导向的,而不是基于对自身目标和手段的冷静的现实主义评估。

一个人想要成功地撒谎骗人,首先要让自己相信谎言;长期来看,说谎者误导自己所带来的战略性损失总是远远大于误导别人所带来的战术性好处。所以,诚实不仅是一种美德,而且是一种很合理的生存策略。我一贯主张,对外政策中不要迷信所谓的宣传能力和话语权,不要拿别人当傻瓜。

即便你糊弄得了别人一时,但是其潜在代价是巨大而长久的,最大的代价是会把自己糊弄住了。美国的宣传机器擅长用自由、民主、法治、良治那套话语忽悠全世界,但是最大的危害是把自己的决策者忽悠得分不清历史事实和意识形态宣传了。过去20年间,美国在阿富汗的战略目标不断扩大化和模糊化,跟美国对外政策的意识形态化很有关系。

自古以来,成功的征服者通常都会给被征服民族以足够的自由度,甚至把自己的政治权威植入到本土的宗教文化中去,比如古波斯帝国的阿卡梅尼德王朝给巴比伦等地以宗教自由;清朝的征服者在汉地称皇帝用儒家官僚体系治理,而在草原上则自称大汗,这些都是充满政治弹性和实事求是精神的成功案例。而美帝国的意识形态自大与痴迷,让它在阿富汗白白付出了生命、金钱和帝国威望的巨大代价,其教训值得旁观者吸取。

二、既然阿富汗是个坑,美国为什么不早点止损?

战略上的及时止损是需要勇气和政治资本的,但这两者,以前的美帝国政治家们都没有。至晚到2008年,美国政治精英们就已经普遍意识到这一战略决策错误,奥巴马政府想要撤军,但是没有撤成。特朗普政府也想要撤军,也没有撤成。为什么?政治台面上,说是要捍卫帝国的面子和信用,台面下则是某些军队大佬和军工利益的阻挠。

曾经听一个美军退役军官聊及自己在阿富汗的日常处境:“平时我们就躲在巨大的堡垒般的军营里不出去,有时候会有游击队半夜里袭击,无非是投射个小火箭弹吓我们一跳,绝大多数时候死不了美国人。但是一旦打死打伤了美国人,我们就付钱给部落武装的首领,让他们帮忙去抓袭击者。多数时候,几天之内就会有不知真假的袭击者被抓住,尸体被吊到集市边高高的杆子上,以儆效尤。”

我问他,那岂不是你们在向本地武装付保护费?回答说,是的,就是这么回事。我此前实在想不到竟然有如此窝囊的占领军,说来甚是可笑,但是仔细想想也合理,毕竟越南战争给美国政客的惨痛教训是:花点钱不要紧,但是美国国内舆论无法忍受太多的士兵伤亡。我又问,那你们为什么还要赖在那里这么久?回答说,面子和信用,加上政客们没人愿意承担战败的直接责任。

我常说,帝国的政治经济学本质就是杠杆,而杠杆是靠战略信用维持的。那么为什么现在的拜登政府最终愿意撤军了?我的猜想是,财政上是真的没钱了,而且政治上左右两翼的幕后势力在帝国收缩的问题上出现了合流。财政角度看,今年8月1号开始,联邦债务上限的豁免到期了,疫情应对和本土基建很花钱,阿富汗战争这个由前前前任领导搞的烂尾工程没必要再花钱撑下去了,能省点省点吧。政治角度看,民主党大金主索罗斯和共和党大金主查尔斯·科赫这两年一起出资搞了个智库叫昆西研究所,他们主推的政策就是美帝国的战略收缩。

三,为什么美国所扶持的阿富汗政府军根本没有战斗力?

军事战斗力首先不是来自于武器装备,而是来自于人的战斗意志。如果说一支军队的战斗力是10000,那么战斗意志是那个1,而武器装备、地利优势、后勤补给、军事训练等等就是后边跟着的0。而一支军队的战斗意志如果是0,那么其它东西给他再多也没用。战斗意志来自于什么地方?我认为绝不是利,而一定是义。

当然,对于不同的民族来说,这个义是不同的,你相信自由民主个体解放是正义,而他却认为尊卑秩序族群传统才是正义,这种重大的差异可以追溯到各个民族间差异甚大的基本文明经典、历史文化传统和经济生活方式。美占时期的阿富汗政府军本质上是迫于生计而替美国做傀儡的一支雇佣军,他们缺一个本土的强势的义来锻造其军魂。

所以,中国古人讲究“义战”和“师出有名”,曹刿论战时先要问统治者靠什么参战,我党我军一直强调自己是正义之师,这都是要确保全军上下心中有个义。法国大革命之后,被法兰西民族主义动员起来的法军能够采取大不同于以往的战略战术,横扫欧洲各国的封建军队,就是因为他们参战的政治动能不同了。克劳塞维茨一直强调战争无非是政治的另一种(暴烈)手段的延续;我军一直把军队政治工作视为战斗力的基础,这些都是实践中反复证明的真理。

美军征战阿富汗,给自己最初武装的道义是为9·11复仇,然后更进一步是推行自由民主改造世界。但问题在于,本拉登是躲在巴基斯坦而不是阿富汗;而且美军在阿富汗的所作所为不断地解构自己所声称的道义目标:你可以靠宣传欺骗全世界,但是你无法长期欺骗美国自己的军人,因为他们自己明白自己究竟在干嘛。

更重要的是,美国扶持的阿富汗政府军心里没有任何“义”来支持他们,对这帮多大30万的全副武装的伪军,美军似乎没有做成任何有效的政治工作和心理建设。所以一旦美国撤军,这30万装备优良的大军便在七八万塔利班战士的进逼之下土崩瓦解不战而降了。

四,假如抛开战争伦理、国际法和政治影响问题,从纯战略的角度看,美军是不是完全没有赢得阿富汗战争的机会?

我认为其实是有的。

首先,他们从一开始就必须大大压缩自己的战略目标,不能追求那些虚头巴脑的意识形态目标,比如对地球另一面的一个遥远而贫穷的国度实现全面的政治和社会改造。美国政治家和战略家在出兵之前必须要把战争目的务实而明晰地限定好,比如,将自己的国家利益以合理的(时间、生命、财政)成本植入到欧亚大陆世界岛的战略核心区域。

其次,必须在政治上有深度的工作和巨大的投入,让自己所扶持的新政权有能力跟塔利班抢夺农村和山区农民的政治忠诚。这意味着必须在政治上、经济上、文化上向这批农民的某些根深蒂固的传统做必要的妥协,必须因地制宜地帮助他们逐步走向社会革命,而不能像80年代的苏共在阿富汗农村搞的土改时那般教条化。

其三,必须对战争的困难和风险作充分的估算,必须对抵抗势力发动的游击战的残酷和漫长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假如,2001年小布什政府在规划入侵阿富汗的时候,不是想着毕其功于一役,赶跑塔利班之后民众会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而是从一开始就构思一个反复洗盘的五到十年的战争过程,那么美军自身的生命损失和财务代价估计就会小很多。

所谓反复洗盘,指的是在用一个月打败塔利班政权之后,让各部落按照他们自己认为恰当的形式组建联合政府,然后美国迅速撤军,但保留若干易守难攻的重要战略据点,随时准备再次介入。等到塔利班卷土重来,孱弱的联合政府节节败退之际,美国再次出军击败塔利班……

如此反复地引蛇出洞、击其七寸,就把战争形式从塔利班擅长的游击战变成了美军有绝对优势的多轮次正面战争。如此反复洗盘四五次之后,本土抵抗势力及其支持者的战争意志和能力将大受打击,他们对依靠暴力斗争战胜外部征服者所扶持的傀儡政权不再有太高的期望;而在反复拉锯之中,各个部落的实力孰强孰弱、谁忠谁奸也将暴露无遗,等到最终权力分配定型的时候,就可以按照这个打出来的基本面来分配。到那时候所实现的政治均衡和制度安排,则是有相对牢固的本地基础的,而不完全是美军凭主观喜好和军事优势强加的秩序。

我为什么要思考和讨论这第四点?这当然不是说给败退中的美国人听的,他们现在一心要逃离那个是非之地。我是说给三十年或者半个世纪之后的中国决策者听的,他们也许现在还是在读大学生,也许会有机缘读到我的这篇随笔。有朋友跟我说你恐怕多虑了,众所周知阿富汗自亚历山大大帝以来便是帝国坟场,我们中国人又是爱好和平的、谦虚内敛的民族。

我当然希望是我自己多虑,但是古人告诫我们,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别忘了,100年前美帝国刚刚崛起的时候,整天批判老欧洲的帝国主义分子和殖民势力,那时的孤立主义和自我道德标榜在美国对外政策传统中是多么的顽固!但是,人的想法总是会变的,而且当你手里有把锤子的时候,看啥都像是钉子。

如今中国刚刚崛起,将强未强,就已经有不少年轻人把陈汤那句“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整天挂在嘴边了;三、五十年之后,未来的中国人可能很容易找到一堆或冠冕堂皇、或义正辞严的理由去论证自己的选择。毕竟,在绝大多数时候绝大部分人的理性,都不过是用来论证自己情绪和欲望的合理性的。

我不是和平主义者,我承认有些战争是不可避免的,在某些时候武力行动甚至是一种道德上的必须。年轻的时候为了拿到博士学位,我也搞过几年战略史和战略思想史研究,琢磨过很多伟大战略家的辉煌战例,那时候的我崇拜的是拿破仑和克劳塞维茨式的决战决胜。但是,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尤其是历史书读得多了之后,开始能渐渐地体会另一种智慧。

一位事业成功的领导曾经这样总结自己的经验教训:“做领导,最重要也最难的是忍耐”。领导手中权力大资源多,但是风险、责任和压力更大,如果啥事都想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干,那一定干不好。无政府国际体系中处于领导地位的大国又何尝不是如此处境呢?

历史上那些骁勇善战、快意恩仇、急速扩张的大帝国,往往很快就崩盘,成为昙花一现而令人唏嘘的故事,而真正深刻地塑造了人类历史和文明的成功帝国,则往往秉持着对自己诚实到冷酷的现实主义理念,不追求短期的荣耀而追求长期的成长性,唯有如此的战略审慎和着眼长远,方得可大可久。

愿未来者初心不忘,天祚绵长。

全部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