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传》到底在讲啥?

文 |  女孩慧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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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人耳熟能详的温柔善良“白娘娘”的传说始于明代。但在那之前,蛇妖的意象多是比较负面的,特别是,从魏晋南北朝[1]起,社会的动荡导致文艺作品中妖魔鬼怪开始增多,男性越来越多地将自己的性焦虑及存在焦虑投射到美女狐、美女蛇等意象之上,幻想这些美丽的妖精需要以男人的精血为生,还会惑人心智,是许多灾难的始作俑者。以下举些例子让朋友们感受一下。

公认最早的白娘子原型来自唐代的《博异志·李黄》,说富家子弟李黄在路上看到一白衣美女,找借口至其家中,与其共处三日后离开,家人觉得男主人身体有腥臭味,又过了一阵子之后身体化为水,只剩头部,回头发现其宅久已无人居住,园内有棵皂荚树,当地人称树下有白蛇。

与之相似的故事是紧接其后的李琯的故事,说李琯看到一辆装饰得华美的车,不由自主尾随至家,敲门,被招待,闻异香,黄昏时见到美貌少女,并无过多接触,但回家后死于“脑裂”,家人其后追查李琯死因,在其所述的美女处所只见一棵枯槐树,掘树后发现母蛇已逃,只剩一窝小白蛇。这两个故事的共性是男主与美女接触后身体有腥味,“离奇死去”很像是演绎之说,但“腥味”容易让人联想到某些性病,推敲这类“都市传说”的原型大概是,有男人逛窑子后感染了性病,后来没治好,又继发了其他疾病,很久之后死了,他们的故事便被改造成“美女蛇精害人”,教导青春期的小朋友们远离红灯区。

南宋话本《西湖三塔记》中有了更多现代白娘子传说的元素,但是,这个版本的白娘子淫荡凶残,与婆婆(獭精)、侍女卯奴(乌鸦精)及其他一些仆从共同生活,每段时间诱骗一位少年同居,腻了之后便将其杀害并邀其新欢共同食用其心肝来下酒,直至最后碰到奚宣赞(这名字与后来的许仙、许宣也有些许类似),谋杀宣赞不成反被其叔奚真人收服,奚真人用铁罐收服三个妖怪,分别镇压在西湖三潭印月的三座石塔之下[2]。这很像“妓女无情、戏子无义”之类的故事的变形,即,认为表现得像是“情场高手”(现在被认为的“绿茶”)的女性的道德水平低下(现在社会依然如此,真是让人难过),同时还有操控男性的邪恶法术。

宋代《济南王生》讲的是,王生赶考路上,经过一龙母祠,为龙母雕像心动,所以产生类似于皮格马利翁的想法,想与雕像结为夫妻,结果出门时发现自己的马上有一巨蟒,怎么驱赶都不走,被吓得不轻,又回去请龙母娘娘拯救自己,龙母无奈只得消失,但还惦念着王生的好,在王生考试成功回乡后,龙母又化为人形与之结为夫妻,直到某天出现意外,不得已消失[3]。这故事与后来白蛇传的“报恩”开始更为相像,颇有王菲《传奇》所唱的“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你一眼,再也不能忘记你容貌”的执着,只因为王生荷尔蒙上头一下子,龙母竟然就被爱情幻想束缚了一辈子。

《孙知县妻》则是“丈夫被蛇仙真身吓死”的原型。在这个故事中,美女蛇每次沐浴都现出原型,所以不许丈夫偷看,结果丈夫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某天偷看了,之后再也无法释怀,严重抑郁,当时又没有心理咨询师帮他开解,最终在几个月后命丧黄泉[4]。

《衡州司户妻》则讲了与孙知县妻相反的故事,说美女蛇其他特征都与普通美女无异,只是睡着后会露出开叉的舌头,其夫心疑,与好哥们儿商议,哥们儿说这大概就是蛇妖了,某天与男主一起去查证,被女主察觉,结果女主因为被丈夫怀疑,严重抑郁,几天就离世了[5],这更像是一个普通的被丈夫辜负的女性的故事的变形。

《历阳丽人》说的是,历阳人芮不疑在回家路上被一青衣丫鬟邀请至豪宅做客,与其美艳女主人共度良宵,之后又交往一年多,其父母觉得儿子的女友行为可疑,不似大家闺秀那般作派保守,最后请道士做手脚,使女友死于非命[6],这与后来许仙帮助法海收白蛇的剧情颇有相通之处。

使白蛇形象发生较大改变的是明代冯梦龙的话本《白娘子永镇雷峰塔》[7],这个故事与我们今天了解的大致相似,在这个故事中,尽管作者的本意仍然是警示世人不要贪恋美色,但其中也有对白娘子追求爱情精神的赞扬和对其悲剧性命运的同情。有意思的是,冯梦龙还创作了另一个众所周知的悲剧人物杜十娘。杜十娘是《警世通言·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的主人公,她曾经是青楼女子,虽有财有貌也比较有个人的想法,但没有人身自由,于是将希望寄托于富家公子李甲身上,希望他将自己从老鸨那里赎回来,不想李甲为了钱财又将自己卖给孙富。杜十娘在绝望中将自己多年所藏的珠宝投于江中,随后自己也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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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故事在悲剧性结局上有类似之处,作者虽然对她们给予了同情,但也知道在当时那个社会,她们的命运注定悲惨。可想而知,白蛇的现实原型应该是妓女、游民或者是身负罪责或被株连的逃犯,但总归是不属于“良民”范畴的,是“不可说之人”,是不受礼教制度保护的政治贱民,纵使再富有,再有能力,也终究不如没有能力且贫穷但有一个良民身份的许宣。(《西游记》中的玉面公主纵有万贯家财终究要委身于有社会地位的牛魔王,这也说明女性如果不依靠男性,在那个年代确实是难以在社会立足的。)我更认同白娘子的原型是妓女,一是因为李黄等早期版本的故事确实被许多人是劝男性远离青楼的诫训文,二是冯梦龙这样世代为官的文人不太可能冒生命危险去近距离接触游民或罪民,他们最有可能的了解女性的途径就是青楼。

因此,去除白蛇传故事的魔幻外衣后,现实版可能是这个样子:

白素贞打小被卖入青楼,好容易积累了一定财富之后与丫鬟小青逃了出来,但那个年代女性连独立与别人做生意、签合同的自由都没有,生活处处受阻导致她们决定依附一个男性以获得社会身份,她们研究了许多对自己感兴趣的男性,最终认为许宣(许仙)这人没什么家世背景,性格看着也比较忠厚,所以创造了个机会与许宣相遇,说是因为一些变故父母双亡,两人带着父母的遗产流浪至此,只想找个上门女婿保自己远离其他各种对自己容貌及财产虎视眈眈的男性。这对许宣来说无异于天上掉下来块黄金,于是郎情妾意缠缠绵绵,择日不如撞日,当下就去白氏大宅拜堂成亲。

白素贞不仅财貌双全还颇懂些经营之道,于是婚后不久,便支持丈夫开了自己的药铺,让许宣从一个打工的孤儿变成了当地一个有头脸的人。

某日成功人士许宣在外与人喝酒,讲到家务事,他说到“天上掉下个白妹妹”,身边有人嫉妒,便说,“咋好事都让你沾上了?那姑娘肯定不干净,看你无父无母才想利用你。”


结果许宣受了刺激,觉得自己这么个“成功人士”有个来路不正的妻子实在没面子,便有了休妻再娶之心。他回家后翻箱倒柜地寻找各种可能与妻子的历史有关的信息,又逼迫妻子说出自己所有的历史细节。

几年前一无所有的许宣或许还会觉得“是个女人就行”,但现在的许宣已经是个成功人士,又不想被别人骂“负心郎”,于是便找了个和尚商量摆脱妻子的方法,和尚给了一计,说这事我给你兜着,等你的孩子满月之后,我假装路过,说有妖气,将她降了就好。

于是就像常见的“将不守妇道的女人沉塘”的故事一样,和尚使一些小把戏将二女沉到西湖底,然后又将之前某次不大不小的水灾的原因加诸之上,称其为“妖孽”,使大家都产生了“这个有钱又好看的女人果然不是个好人”的印象,曾经对她的种种嫉妒随着她的死去而一扫而光,同时,许大官人的儿子当然是无辜的,为了让父子俩都有面子,大家共谋编出了“白娘子报恩”的传说,又劝这儿子年满十八岁之后装模作样地表演了一下祭塔,甚至找个演员来扮演一出“白娘子出塔后升仙”就更好看了,这下这儿子的功名簿上又多了一个“孝”,大家都很开心。

其实与白蛇有关的其他典故、传说还多得很,只是我在阅读过程中的某一刻突然失掉了兴趣,就如某位老先生说的那样“通篇不过‘吃人’二字而已”。

写这一段时刚好读《使女的故事》到女主的银行账号被销、所有财产被转移到配偶手中、女主突然发现夫妻关系的平衡被打碎的那一段。人“从人变成物”的那个转变中,整个性别为“F”的人群突然整个儿地变为弱者(另一个群体事实上也遭到了反噬,其人性同样被否认,生存空间同样被压缩,虽然比另一群体略强一丁点儿)。想到了大刘的那句丛林(黑暗森林)味儿十足的台词“毁灭你,与你何干”。

当某甲与某乙的关系因为大环境的原因而严重不平等时,甲只需要“不特意多做什么”就可以让乙积累越来越多的痛苦,但甲又确实缺少足够的“特意多做什么”的动力。在这种情况下,乙光靠“拼命修炼自己的沟通技巧以让甲看见自己”其实是远远不够的,因为这种努力只会让甲更加坚定自己的地位,更加觉得自己足够安全,但又没有安全到能够完全打开自己情感去共情弱者的程度,因为大环境让人不安全,也因为在不平等的主奴关系中,主人因为认为其交往的对象与自己有本质上的差异,所以无法在奴隶的身上映照自己,所以无论奴隶如何顺从、无论如何尊重主人,主人都不能感受到精神上的满足。理解并超越这一“人人都无法平等”的处境需要大量的机缘,很难靠某人的一己之力就能做到。换句话说,如果A致力于改变B,不管使用多么精巧的方法,终究难免让对方感受到压力,从而产生一种叛逆心理,即使内心足够理解A,也容易对A产生怨恨心理。

用“让自己更强就好了”来指导自己的人生其实是对丛林法则的一种认同,我想,虽然不那么容易,但在“拼命改造伴侣”或“与伴侣对抗”之外,这世界上的人们还是有一些其他选择的,比如,与一些人本主义者共同构建不一样的小圈子,大家都对于“每个人都有巨大的创造性的潜能,只是需要足够多的正反馈、需要人际支持将这潜能激发出来”有共识。

我愿意成为这样的圈子中的一员,我相信你也一样:虽然难以想象这世界上真的有不止一个天使,但内心仍然有期待。

李慧敏,2021.7.3,于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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