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条军规、现代化的末路

约瑟夫·海勒著的《第二十二条军规》中有一个令人难忘的场景。

尤索林意识到:“如果奥尔执行更多的飞行任务,他就会精神错乱;如果任务减少,他就能保持神志正常;但如果他神志正常,他就得执行飞行任务;如果他执行飞行任务,他就会发疯,然后他就不必执行飞行任务;但如果他不想执行飞行任务,就表明他头脑没有发疯,他就得继续执行任务。第二十二条军规如此简单明了,令尤索林深感佩服,不由自主地发出口哨声。‘这是个圈套!第二十二条军规就是个圈套!’”

尤索林可能也会对创新的悖论深感震撼,这种悖论堪称别样的“第二十二条军规”。

创新推动企业发展,按常理来说,企业发展导致规模扩大,但规模扩大似乎使创新变得更加困难。更糟糕的是,动态的竞争却又使创新愈加必要。竞争对手和新入行者最终会模仿你拥有的东西,或者推出更好的产品。你在创新上取得的成就越大,就越要创新,但这只会变得越来越困难。

这就像心脏压力测试,每当你感到舒适时,医疗人员就会加快跑步机的速度。你甚至认为医疗人员是要干掉你——你这么想并不为过。幸运的是,医疗人员(通常)在你心脏病发作之前就会中止测试。但竞争并非如此,没有人会为你关掉压力表盘。而事实上,竞争对手确实想干掉你!

如果尤索林读过马列著作的话,他也许会减少一些困惑。

马克思早在一百年前就在《共产党宣言》里写下这样的文字:

资产阶级除非对生产工具,从而对生产关系,从而对全部社会关系不断地进行革命,否则就不能生存下去。

反之,原封不动地保持旧的生产方式,却是过去的一切工业阶级生存的首要条件。

生产的不断变革,一切社会状况不停的动荡,永远的不安定和变动,这就是资产阶级时代不同于过去一切时代的地方。

一切固定的僵化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

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

人们终于不得不用冷静的眼光来看他们的生活地位、他们的相互关系。不断扩大产品销路的需要,驱使资产阶级奔走于全球各地。它必须到处落户,到处开发,到处建立联系。

今天读《共产党宣言》,依然有一种时代穿越感。

上学时,马列老师反复说,资本主义终将走向灭亡。

但是资本主义怎样灭亡,这是老师难以告诉我们的。他只是告诉我们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但是他无法精确预言历史发展的细节。让马列教育陷入空洞的理念灌输。

现在想来,就觉得奇怪,为什么当时的马列老师不组织我们一字一句地读《共产党宣言》。

《共产党宣言》很清楚地告诉我们资本主义是怎样灭亡的。

只要资本主义停止“对生产工具,从而对生产关系,从而对全部社会关系不断地进行革命”,那资本主义就无法生存下去,就必然灭亡。

按照马克思的说法,全球化甚至在他那个时代就开始了,那时不叫全球化,而说世界化。

马克思是对全球化最早进行反思的思想家,他相信每个国家的解放问题必须通过“国际主义”(英特纳雄耐尔)去解决,全世界的无产阶级应该联合起来打倒各国的资本主义。

但马克思似乎没有意识到,至少没有严重地意识到,在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中,全世界的无产阶级未必能够联合起来,而全世界的资本家反倒是有可能联合起来。

这一点有些悲剧色彩,后来的全球化事实说明,各国的无产阶级之间存在严重的利益冲突而很难大公无私地联合起来,而各国的资本家却在某些方面更有条件同流合污。 

马克思也是反思现代性的最早思想家之一,但那时的现代性问题并不严重,相反,那时属于现代盛世。100多年来,尽管有许多欧洲左派思想家或激进思想家一直对现代性进行批判,但现代性还是一路高歌成为了世界的秩序、价值观和通用标准。

现代创造的各种世俗好处都是具体而实惠的,貌似立竿见影的灵丹妙药,比如各种技术进步所创造的物质、便利和享受,个人权利所保证的自由,市场化和民主化所制造的半真半假的平等,而现代产生的各种痛苦和危险却比较抽象和隐蔽,就像慢性病一样,因此,许多人相信,现代具有无限进步的能力,能够在不可救药之前克服各种挑战。

​现代性是人类文化中最疯狂的气质,它首先藐视一切已经过去的东西,所谓“好”被定义为“进步”,进步又被定义为“新”,新又被定义为“与过去不一样”,可以说这是个“弃旧曰新”的原则。

既然新就是好,那么,为了尽量接近新的源泉,现代文化就越来越年轻化。

我们中国目前的审美观点和文化趣味似乎已走在世界前列,达到了一半是少年、一半是儿童的程度。

这一点从电视到图书都看得到。而网络则试图保持“过不完的青春期”,如果不说是“少年期”的话。但是年轻化运动终于到了少年儿童气质,便发生了喜剧性的变化。

曾经导致了现代所有文化革命的青年文化并不是被打败的,而是自己累死的,因为没有什么文化能够承受无比多的创新,太多的创新互相消解了各自的新意,互相迅速把各自变成旧的东西。

在这个少年化的文化空间里,所谓新就是互相少许不同,就像每个苹果都有一点点不一样,但不再有真正的区别,因为一切都不再有深层次的差异,因为根本就没有深层次。

也许,少年儿童文化是现代文化的最后阶段,它有可能走向现代文化的终结,把悲剧性的狂暴破坏和浪漫的离家出走转变为喜剧性的另类妥协和浪子回家。

问题就在于,现代性所要革命掉的旧世界是丰满的,而所要创造的却不实在,只是相当空洞的意图。只有当准备好了某种新的理念,才能够有真实的创新,否则就仅仅是对旧的东西的叛逆和破坏。

现代文化创造了文化废墟,它甚至不适合现代文化自己生存了。而后现代文化正是在文化废墟上进行着文化怀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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