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苏波战争：大波兰计划与世界革命浪潮的碰撞

作者：战争艺术001

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后，新生的苏俄宣布退出世界大战。

　　然而，踏入江湖容易，退出江湖难。战争是说退就能退的吗？

　　马基雅维利

　　马基雅维利说过：战争在你愿意的时候开始，却并不在你乐意的时候结束。

　　德国的意思是，俄国退出战争可以，但必须把战争爆发以来，德奥军队占领的东线地盘全部划归同盟国所有，这地方包括波兰、立陶宛以及拉脱维亚西部。

　　德国所说的这些地方，战前都是俄罗斯帝国的地盘，俄国只是退出战争，并不是战败，为什么要放弃这些领土呢？主持对德谈判的托洛茨基拒绝了德国人的要求。

　　不放弃，那就尝尝德意志铁拳的厉害。1918年2月18日，德国和奥匈帝国联合发动了“拳击行动”，以53个师的兵力兵分三路向俄国挺进。

　　一战德军

　　当时苏俄红军力量还十分弱小，旧俄军也趋于瓦解，国内局势一片混乱，无力抵挡德奥军队的进攻。北路德军攻占了纳尔瓦，直逼苏俄首都彼得格勒，迫使苏俄迁都至莫斯科，中路德军占领了明斯克，南路德奥联军进攻乌克兰，占领了基辅。

　　面对严峻的现实，列宁主张接受德国的条款，为苏俄争取一个喘息时间。此时，德国的条件更加苛刻了，不仅要苏俄放弃芬兰、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波兰、白俄罗斯、乌克兰等地区，还要赔款60亿马克。

　　这意味着苏俄将丧失约10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和约5000万人口，以及90%煤炭、73%铁矿石产区，54%的工业以及33%的铁路。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苏俄最高层就这问题产生了激烈争论，大多数人反对接受德国的条件，逼得列宁以辞职要相要挟，这才勉强通过。

　　苏俄要割让右边白色线以西的领土（图片来源：地图帝）

　　1918年3月3日，两国在布列斯特-立托夫斯克签订了和约。自此，苏俄在付出巨大的代价后，终于退出了一战。

　　布列斯特和约签订后8个月，德国战败，苏俄立即宣布废除这个“奴役性的条约”。

　　德意志帝国和奥匈帝国的崩溃，苏俄又陷入惨烈的内战，无暇顾及这些地区，东欧地区的旧秩序瞬间瓦解，原来被三大国压迫和统治的民族，纷纷争取独立，波兰也是其中之一。

　　一战漫画

　　01

　　1918年11月18日，在协约国的支持下，波兰成立了共和国，老司机毕苏斯基任国家元首。

　　历史上的波兰曾经是一个地区性强国，但从17世纪开始波兰逐渐萎了，1772年、1793年、1795年，俄国联合普鲁士、奥地利三次瓜分波兰，立国800多年的波兰就此亡国。

　　毕苏斯基出生于一个波兰小贵族家庭，亡国之痛让他产生了强烈的仇俄情绪，学生时代他就立志反俄：“我内心对俄国的仇恨年复一年地增加，我鄙视我们的敌人，但又为自己的无能感到十分惭愧，我想要消灭俄国，但却不得不在这里默默忍受俄国教师对我的民族感情的践踏。”

　　此后，毕苏斯基一直在从事反俄复国运动，这为他积累了巨大的声望，波兰建国后，毕苏斯基成为了波兰国家元首和军队统帅。

　　毕苏斯基

　　波兰虽然复国了，但它的疆域很模糊——巅峰时期的波兰疆域，东自第聂伯河以东，西至奥德河，北抵波罗的海，南迄黑海流域。波兰被瓜分肢解后，国家都不存在了，领土界限也随之湮没于历史之中。

　　一百多年来，战争和人口迁徙，文化和民族融合，原波兰的土地上生活的是别的民族，而且这些民族都已建立自己的国家，波兰的疆域问题成了一笔糊涂账，根本无法厘清。

　　此时，还是老司机毕苏斯基有办法：既然问题搞不清，那就不要搞了，波兰应该恢复1772年被瓜分之前的疆域，这个疆域很明确吧。

　　具体而言，毕苏斯基主张立陶宛、白俄罗斯、乌克兰成立自治政府，然后促使这些政府和波兰组成联邦，实现大波兰计划。他认为，“没有一个独立的乌克兰，就没有一个独立的波兰”，只有建立一个大波兰，波兰才能与德国和俄国这两个强大的邻居相抗衡。

　　曾经的波兰-立陶宛王国

　　亡国之痛越深、受压迫越重的民族，独立后都有一种报复性的民族主义情绪，它们为历史上所受的屈辱愤愤不平，梦想恢复祖先的家业和荣光，因而往往表现得很激进。

　　毕苏斯基在谈及波兰未来的疆界时说：我们在西面可取的多少，视协约国打算挤捏德国多少，东面大门时开时闭，视谁强行打开及开得有多远——似乎东面是无主之地，心有多大，地盘就有多大。

　　毕苏斯基的野望，并不是痴人做梦。

　　苏俄内战打得如火如荼，主力在东线和南线，无力顾及西部疆域；英、法、美出于敌视苏俄的立场，都比较重视波兰；此外，这一地区所有新独立的国家，都因为历史上不明不白的疆域，而开启了对抗模式，丘吉尔戏称：巨人们的战争已经结束了，侏儒们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自然，这对波兰而言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俄国内战宣传画

　　02

　　当毕苏斯基认为大波兰梦就在眼前的时候，列宁的“世界革命”构想也酝酿成熟了。

　　列宁认为，世界大战让资本主义受到了重创，欧洲社会到处弥漫着动荡和冲突，世界革命的时机已经成熟。它将从俄国开始，接着由德国、法国、英国来完成，其目标是在国际范围内推翻资本主义的统治，建立统一的世界苏维埃共和国。

　　1918年11月，德国爆发革命，列宁认为资本主义已处于崩溃边缘，兴奋地说：我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接近革命。德国革命被镇压后，列宁没有气馁，很快成立了共产国际，为即将到来的世界革命作准备。

　　宣传画

　　在列宁心中，资本主义发达的德国，不仅是欧洲的中心，也是理想的世界革命的中心，只要在德国点燃革命之火，赤色浪潮必将席卷欧洲、美洲进而蔓延到整个世界。

　　然而，德国与苏俄并不接壤，中间隔着一个波兰，为此，布尔什维克曾在1918年做出过一个决定——帮助波兰苏维埃化，只是由于内战牵扯了太多精力，这个决定一直没有落实。

　　显然，只要苏俄腾出手来，列宁的世界革命战略，必然会与毕苏斯基的大波兰计划相碰撞。

　　先下手为强。1919年春天，毕苏斯基动手了，波兰军队击败了红军零星的抵抗，很快推进到了西乌克兰，试图拿下整个乌克兰。广义上的苏波战争爆发了。

　　苏俄为了争取时间，发出了两次和平照会，要求与波兰进行和平谈判。毕苏斯基知道这是缓兵之计，但为了避免背负发动战争的责任，他还是派人与苏俄谈判了。

　　苏俄红军

　　当不想谈判，又不想背负责任的时候，最好的办法是提出一系列让对方无法接受的条件。等对方拒绝了，就把责任甩出去了。

　　苏俄也是老狐狸，洞悉了波兰的小心思，见招拆招，也提出了一个波兰无法接受的条件：谈判期间全面停战。

　　全面停战意味着波军被束缚手脚，放弃先发制人的优势，坐等红军消灭白俄军队，然后调转枪头对付波兰。

　　这样，球又被踢了回来。

　　1920年1月，红军已基本上击败白军，苏俄遂将战略中心转移到了波兰方面。

　　列宁声称：我们确信协约国对我们的军事干涉已经结束了·····现在的危险是波兰······我们的新任务是在对帝国主义战争的防御阶段结束后转向进攻·····我们现在就是要向他们进攻，以支持苏维埃波兰······我们必须用武力来试探在波兰发动无产阶级革命的时机是否已经成熟。

　　这意味着苏俄终于有精力来搞世界革命了。

　　导师

　　调兵和准备都需要时间，苏俄方面计划4月下旬或5月向波兰军队发动进攻，毕苏斯基察觉到苏俄调兵遣将准备反攻，决定提前动手。

　　4月25日，波兰出动2个方面军14.8万人，发动“基辅行动”，2个星期推进了200公里，攻占了基辅，将战线压到了第聂伯河沿岸。

　　此时，波军战线越拉越长，后勤补给出现了困难，另一方面，红军已于5月20日完成了战略反攻准备——反攻的主力是图哈切夫斯基的西方面军，和叶戈罗夫的西南方面军，总兵力约18万人。

　　在红军的反攻下，波兰军队全线溃退，7月红军将战线反推到了波兰境内，波兰全国震动。

　　剧照

　　03

　　毕苏斯基本想搞出一个大波兰，没想到连小波兰也快保不住了。

　　危急关头，波兰颁布了土地改革法令，动员农民参军保卫国家，将总兵力扩大到了90万人，同时向英国和法国求援。

　　英国虽然支持波兰复国，但并不支持波兰向东扩张，现在波兰把事情搞砸了，又要英国来擦屁股，英国比较不爽，首相劳合·乔治告诉波兰：只有波兰放弃帝国主义政策，英国才会给予帮助。

　　对此，波兰总理格拉布斯基承认，是波兰自己的错误造成了今天这样的局面，波兰承诺将改变对邻国和盟国的政策。

　　英国首相劳合·乔治

　　波兰的态度很端正，英国决定帮它一把——不帮也不行，难道真的让赤色浪潮席卷欧洲？波兰现在是阻挡苏俄西进的防波堤，这道堤坝一旦垮了，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英国联合法国向华沙派了一个外交军事代表团，为波兰政府和军队出谋划策，同时为波兰军队安排军需援助。

　　英国外交大臣寇松代表协约国，致电苏俄建议停火，红军从1919年12月8日划定的民族边界线（寇松线）后撤50公里，然后在伦敦召开和会，大家一起解决苏波问题。

　　劳合·乔治也致信红军总司令加米涅夫，“如果苏维埃军队继续深入波兰，它与协约国之间的破裂将不可避免”，“英国将以一切可以用到的方法协助波兰”。

　　英国为波兰撑腰，让局势更加复杂了。

　　托洛茨基（剧照）

　　此时，苏俄高层产生了分歧，主管军事的托洛茨基主张接受英国的建议，见好就收，主管外交的契切林支持托洛茨基，他认为英国的建议将明斯克到布列斯特之间300公里都送给了苏俄，已经赚了。

　　契切林还警告道：用武力使波兰苏维埃化将是一次冒险·····我们不应该走得太远。

　　但是，列宁想的比契切林担心的更远，它不仅要趁机将波兰苏维埃化，还想把欧洲一锅端了。

　　他认为，只要苏俄继续进军，波兰的工人阶级和左翼人士，必将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他热情高呼：“我们打击波兰，就是进攻协约国本身，我们粉碎波兰军队，就是粉碎了维系当前整个国际体系的凡尔赛和约。”

　　斯大林认为列宁有点天真，他认为波兰工人肯定不会响应苏俄，反而会起来反抗苏俄。

　　斯大林

　　最后，苏俄拒绝了寇松的建议，要求直接和波兰谈判。

　　红军处于优势，苏俄并不想谈判，为了摆脱道义上的责任，只得意思意思。

　　于是，事情又和开始一样了，只是双方换了角色——苏俄不仅拖延谈判，还提出了一系列波兰无法答应的苛刻条件，坐等波兰拒绝，然后将谈判破裂的锅甩给波兰。

　　此时，红军已兵临华沙城下，英国无力出兵援助波兰，劳合·乔治很不地道地劝说波兰接受条件，波兰国内也充斥着悲观主义的情绪。

　　大厦将倾，只有老司机毕苏茨基充满斗志，在他看来，苏俄提出的条件无异于将波兰苏维埃化，接受也是苏维埃化，不接受战败也是苏维埃化，摆脱苏维埃化的唯一出路是击败华沙城外的红军，别的都是扯淡。

　　毕苏斯基（油画）

　　基于此，毕苏茨基进行了战争动员，并发表了催人泪下的告波兰共和国军人书，号召波兰军民抵抗苏俄入侵。正如斯大林所说的那样，除了波共之外，几乎所有波兰人都投入到了反对苏俄的斗争中，列宁所期待的那种情况并没有出现。

　　爱国主义和阶级感情，大多数人还是选择了爱国主义，世界革命，洗洗睡吧。

　　04

　　就在毕苏茨基思考如何绝地反击时，红军总司令加米涅夫认为攻占华沙只是时间问题，于是将叶戈罗夫的西南方面军调去进攻利沃夫了，只留下图哈切夫斯基的西方面军进攻华沙。

　　而经过2个月连续作战，西方面军已疲惫不堪，军队减员很大，弹药给养也供应不上，有点强弩之末的意思，两个方面军分兵后，出现了一个空挡，西方面军的侧翼也暴露了出来。

　　苏波战争示意图

　　毕苏茨基手上有5个集团军，8月上旬，他调整了部署，计划以第1、2、5集团军坚守华沙，3、4集团军悄悄从华沙南部迂回，直插红军左翼。

　　8月15日，华沙守军在正面顽强抵抗，城外的奇兵进攻凌厉，一正一奇相配合，打得西方面军全线溃败。

　　此时，进攻利沃夫的西南方面军，也遭到了波兰人的顽强抵抗，陷入苦战之中。得知西南方面军在华沙战败后，西南方面军急令布琼尼的第1骑兵集团军北上救急，然而，这一次哥萨克骑兵却被严阵以待的波兰骑兵击败了，哥萨克骑兵从此一蹶不振。

　　其实，在毕苏茨基反击之前，加米涅夫和图哈切夫斯基都意识到了这个空挡的危险性，要求西南方面军抽调布琼尼的第1集团军填补空挡，但西南方面军没有理会这个命令。

　　苏波战争插画

　　这涉及军队高层的政治斗争，叶戈罗夫和图哈切夫斯基关系不和谐，西南方面军政委斯大林也不买加米涅夫的账，斯大林一心想要拿下利沃夫，然后将战争或者说革命引向罗马尼亚、匈牙利，如果帮助攻打华沙，那功劳只是图哈切夫斯基的，斯大林捞不到多少好处。

　　因此，斯大林拒绝会签支援西方面军的命令，而没有政委的会签，司令的命令没法生效。

　　然而，事后斯大林并没有受到严厉的处分，因为如果要追责的话，列宁的责任显然更大，谁又能向列宁追责呢？既如此，列宁也就不好意思向下面人追责了。

　　斯大林上台后，调走了有关这次战争的所有高层决定文件，这事也没人敢深挖了。只有托洛茨基一直认为，斯大林是苏波战争战败的罪魁祸首。后来，波兰成为苏联的卫星国后，对苏波战争讳莫如深，一般人提都不敢提。

　　斯大林

　　绝地反击后，波兰军队趁胜追击，再次反推战线。

　　10月，双方精疲力尽，达成了停火协议，之后又是漫长的谈判，1921年3月，两国签订了《里加条约》，双方承认乌克兰和白俄罗斯独立，并划定了两国边界——“寇松线”以东240公里，这意味着苏俄损失了大片领土。

　　此外，苏俄要给波兰价值3000万卢布的黄金——波兰要求分享原沙俄的黄金储备，理由是当年沙俄从波兰征了很多税，波兰有权利分遗产。不过这个条款几乎没有落实，随着苏俄实力的恢复，波兰无力要求苏俄履约。

　　战争期间，两国或有意或无意，都弄死了不少战俘，这也加剧了双方的仇视。

　　1939年波兰第四次被瓜分

　　从长远看，《里加条约》只是一个暂时的停战协议，苏波战争一系列结局，都为二战中的苏波关系埋下了伏笔。

　　【参考资料】

　　《苏波战争中的外交角力——兼论战争爆发的原因及影响》

　　《从苏波战争看20年代初苏联的对外政策》

　　《苏波战争与列宁的世界革命战略》

　　罗伯特·谢伟思：《斯大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