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背影

1881年,绍兴,一个哭声极大的娃娃呱呱坠地。

千里之外的京城,孩子爷爷给这位长孙取名“樟(zhang)寿”,小名叫“张”。

以张为名,是一种政治态度。

孩子爷爷在浙江乡试中举时的恩科老师,正是如日中天的清流派领袖,晚晴四大名臣的张之洞。

这位被爷爷寄希望从政的长孙,日后却不想成为了大文豪,其一篇篇绕口的小说、数不尽的通假字、猜不透的逻辑推演,成为了无数中小学生的噩梦。

譬如:我家后院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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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形的何首乌,有长刺的覆盆子,有白颊的张飞鸟,有念“上九潜龙勿用”的同学,也有《荡寇志》和《西游记》的绣像。

怀念百草园和三味书屋的鲁迅,小说中没有写跟他一起上学的两位弟弟,也没有写他家门前挂着的“翰林”的招牌。

“翰林”二字,是浙江巡抚杨昌濬为他的爷爷周福清所提。

清末两大奇案,“刺马案”与“杨乃武和小白菜”,全部都围绕着这位杨昌濬。

湘军刺杀两江总督马新贻,是防止慈禧插手地方事务;慈禧重新调查杨白案,是清洗湘军在浙江的势力,双方的暗战打得一塌糊涂。

周福清无论是请杨昌濬给自己题词翰林,还是用张之洞的姓为自己的长孙取名,都表明了一个态度,那就是支持“曾左李张”的汉族地主力量。

尤其是鲁迅进入三味书屋,这个绍兴最严格的书塾的那一年,绍兴周家迎来了一个历史性的机遇,,浙江乡试的副考官,是张之洞的心腹周锡恩。

作为张之洞学生的周福清,此刻正好将绍兴马、顾、陈、孙、章等熟悉的五大家族投名状交了上去,希望考试时能被提携,也象征着绍兴地主对署理两江总督的张之洞的投效之意。

时值清末,科举已经成为了过场,地方大员们很愿意通过干预科举,与地主阶级达成同盟和利益捆绑,收拢各地的英才。

如果按照正常的轨迹,压注成功的绍兴周氏会是北洋民国时期的大赢家。

却不想,历史在这里开了一个大玩笑。

此时的考官周锡恩已经背叛了张之洞,正联合其反对派在京城内搞弹劾围剿。

张之洞“嫡系”周福清玩的科举舞弊,正好为周锡恩送了一把刀子。

于是,一场运行了几十年的潜规则,突然就摆在了光绪面前,气得蒙在鼓里的小皇帝将鲁迅爷爷直接划入了死刑名单,引爆了晚晴时代的一场超级大案。

政治的奇妙之处,就在于激烈的动作往往会产生相反的结果。

就像刺马案试图摆脱朝廷控制,却导致朝廷竭力打压湘军, 杨白案原本是清洗湘军,却又使得原本分崩离析的湘军高度团结。

鲁迅爷爷的被判死刑,也让散装的浙江地主们空前团结了起来。

在浙江地主力量,以及朝中势力的配合之下,揭露科举舞弊的周锡恩反而成为了朝堂和舆论被围剿的对象。

最后反而不得不离开了权力中枢,也让原本应连坐的鲁迅一家子也都保住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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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鲁迅的爷爷和爸爸都因为这次科举舞弊早早离世,曾经的进士翰林家庭也最终家道中落。

但是爸爸和爸爸的爸爸,却留给了鲁迅三兄弟一笔宝贵的财富,那就是他们死扛的气节,赢得了绍兴地主阶级对周家的认可与亏欠。

随着革命的成功,国民党四大元老的蔡元培出任首任教育总长,许寿裳出任普通教育司司长,绍兴人执掌了民国的教育系统。

同为绍兴一脉的周树人周作人周建人三兄弟进入教育部和北大,从穷困潦倒瞬间一跃成为了全国收入最高的顶级教授。

三兄弟一个情商低的令人发指,一个政治觉悟低的骇人听闻,一个连留洋的履历都没有过,却一个成为了民进的创始人,一个成为了国民党政府(汪伪)的高官,一个成为中国现代文化和意识形态的重要奠基人。

成功没有什么必然,除了个人奋斗,还是要感谢爸爸,以及爸爸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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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8年,又一个祖籍绍兴官宦人家迎来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这位诗书传家的朱姓官员欢喜的紧,以“腹有诗书气自华”之意,给孩子取名为朱自华。

与鲁迅从小就受着旧式的私塾教育类似,小自华几乎每天都要在课堂上晃着脑袋读经史百家。

家里对鲁迅的严格要求,自然也发生在朱自华的身上。

父亲朱鸿钧比夫子还要严格,从小就对小自华学习督教极严,时常亲自执教,为了更好的教育,甚至举家迁至扬州。

1917年,19岁的朱自华不负父望,考上了北京大学预科。

这一年,朱自华也将自己名字改成了朱自清。

也是一年的冬天,父亲陪他一路走到火车站。

一向衣食无忧的朱自清不理解父亲竟然要跟脚夫砍价,更不理解多般嘱托茶房照顾却不给小费,内心忍不住对父亲讥讽。

朱自清当时还不知道,那位富养了自己半辈子的父亲,刚撤下官职之后,已经无力供养一个北大的大学生以及那么多的孩子。

直到多年之后,成为五个孩子父亲的朱自清,才终于体会到了父亲的艰辛。

父亲把人生的风霜,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回想起那一年漫天飘雪的车站,朱自清写下了那一篇感人肺腑的《背影》:

我说道:“爸爸,你走吧。”他往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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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都是绍兴人,鲁迅一篇篇的文章被移出中学课本,而朱自清的《背影》与《荷塘月色》却顶住了意见,稳稳的占领着中学课本。

一个人的命运呐,既要看个人的奋斗,也要看爸爸踩中的历史进程。

随着朱自清随联大撤往西南,《荷塘月色》中妻在屋里拍着闰儿等孩子们,就交给了沦陷区苦苦挣扎的父亲抚养。

在扬州,朱鸿钧有一位同年的挚友,闰儿经常带着那位挚友的孙子一起回家,两位同班好友,在朱鸿钧的指导下完成功课,学习传统文化。

能培养出朱自清的父亲,自然能够量产精英。

朱鸿钧的次子朱物华成为了中国科学院院士,孙子闰儿也成为了中央党校的副校长。

至于那位跟闰儿一起上下学的同班挚友,后来戴上了黑框眼镜,在清华大学90周年校庆上,将《荷塘月色》《背影》认定为学校的光荣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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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认知。

从小家有着保姆长工,不用自己去养五个孩子的鲁迅,不会理解少年英雄的闰土为何会变得木讷。

从小锦帽貂裘,没有后顾之忧的朱自清,自然能够在临死前还硬气拒领美援的面粉。

东渡日本的求学,是爸爸用生命换来的机会,驶向北大的列车,靠的是爸爸步履蹒跚的背影。

没有什么岁月静好,没有什么荷塘月色,都是那一抹父爱在负重前行。

祝天下的爸爸们,父亲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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