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师生非要研究网文,到底有什么用?

看网文成长起来的年轻人,他们不再满足于陈腐权威的评判。年轻人要走入众声喧哗的舆论场,驳斥既有的偏见,构建新的秩序。这是属于网生一代自己的话语权。

作者 | 星晖

编辑 | 石灿

在北京大学,第一个发现网文出海的人,来自物理学院,姓冯。

彼时冯同学正在做网文课的作业,这是中文系人气颇高的课程,要求学生们密切关注行业动态。冯同学偶然看到网友发帖,说老外也在读咱们中国网文,挺有意思。这件小事很快成为了他课堂报告的一部分。

最初听到冯同学汇报时,网文课助教吉云飞没把这事儿看得特别重要。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主管课程的老师邵燕君格外在意这项发现。即使已经离开新闻界多年,邵燕君依然保有极端敏锐的直觉,她坚持要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在导师要求下,吉云飞在互联网上展开搜寻。他很快锁定了这家名叫武侠世界(WuxiaWorld)的网络文学翻译网站。当时网站还很年轻,规模不大,但发展极为迅速,已然成为具备影响力的小众流行文化。于是,吉云飞找到网站上留存的联系方式,向站长发送了一封电子邮件。

他并不知道站长是谁、人在哪儿。虚拟光标跳动,像是往大洋彼岸抛出一叶薄薄的纸船,随时可能倾覆在数据洪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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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世界移动端网站页面

两个月的漫长等待后,回信姗姗来迟。发件人署名“任我行”(RWX),这是武侠世界站长的ID。任我行曾经是一位外交官,他告诉吉云飞,那封来信不知何故被分进了垃圾邮箱。直到他定期清理时,才发现了这封来自中国北京的邮件,让它终于从垃圾堆中重见天日。

取得联系时,吉云飞正在前往上海的高铁上——那是网络文学商业巨头阅文集团总部所在地,邵燕君即将带领学生们采访阅文集团。更巧的是,当时任我行恰好就在上海。双方一拍即合,吉云飞顺势把任我行约到了阅文集团。

就这样,任我行与阅文也搭上了线,后者逐渐意识到海外市场的无限可能。本土巨头打起出海的主意,推出“起点国际”征战四方。两家网站此后多年的“爱恨情仇”,就从这时拉开序幕。

纸船渡尽波涛,网文出海事件成为那年震动业界的大新闻。没有多少人知晓,北京大学网文团队曾为此做出了怎样隐秘而重要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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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租书店到燕园的旅程

 

2021年,北大网文团队迎来新老交替的节点。一批元老成员将于今夏毕业离校,吉云飞就是其中一员。

中学时,吉云飞最先接触到网文实体书。书店里的网络小说是相对精品化的,租书店的书籍库存则更多、更杂。每天他都是最晚来到教室的人,放学时则是最早离开的,一下课就跑到租书店去借书还书。

由于担心书本被没收,吉云飞只在课间偷偷看两眼。租书店的小说印刷质量不佳,封面大多花花绿绿。以至于,当时同班女生都误以为他在看什么少儿不宜的读物。作为流言的主人公,多年后吉云飞才后知后觉地听说了这条传闻。

和千千万万的网文爱好者一样,吉云飞逐渐从实体书转战互联网。网吧里同龄人“噼里啪啦”打游戏的时候,他独自在网络文学的世界里徜徉,中二时期的主要目标是成为仙人。

之后,吉云飞考入北大。他惊奇地发现中文系居然有研究网文的老师,还开了专门讲网文的课。正是在这门课上,吉云飞认识了邵燕君老师。一学期课程结束,他表现得不错,本来想着到此为止。然而下一个学期开学后,邵老师忽然给吉云飞发消息,询问他这学期怎么没来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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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文课上的师生

起初吉云飞只觉得莫名其妙,心想哪有同一门课上两遍的道理?他搪塞过去,但也动了念头。网文课的特殊之处在于,它不是单纯讲授知识的课程,而是动态的、研讨的过程,随着最新动向不断更迭。

到了第二年,或许是出于愧疚,或许是预感到某种可能,吉云飞再度选修了网文课。此后他把网文作为研究方向,跟随邵燕君团队开展工作。吉云飞就这样从资深读者成长为独当一面的研究者,一路读到了博士。纯粹的热爱支撑着吉云飞,他笑着说:“大家从来没看见过这么快乐的博士生。”

一年又一年,网文课是不倒的营盘,少年人来自五湖四海,汇聚于此奉献热情与才华。吉云飞担任了很多年助教,他目送最早一批选课的师兄师姐毕业,也见证越来越多的新鲜面孔加入团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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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园日暮

时至今日,网文课已经走过了十个年头。目前,团队中的“老人”们分别去往不同的学术机构任职,参与交流的核心学者数量有近二十人。在邵燕君看来,研究网络文学终究是网络一代自己的事情,这些孩子伴随着网络文学一起长大,青春成长的记忆是不可复制的。十年一课,她期待学生们能各开一片天地,顺着自己的兴趣走下去。

《北京大学网络文学论坛报》的发刊词中,吉云飞曾这样写道:“我毫不讳言,是网络文学启蒙了我;更不后悔,让网络文学陪伴我的整个青少年时期。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现在的我都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赞美那些曾经抚慰我、感动我、激励我的网络文学作品,无论有多少前辈、多少权威告诉我,它们是毫无价值的垃圾。”

“我们是偷偷读网文长大的孩子,我们要为属于自己的网络文学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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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文学需要学院派视角吗?

 

在知乎上有这样一个问题:“请问网络作家们会看专业的网络文学评论吗?”回答几乎是清一色的否定态度。

网文作家“跳舞”认为:“目前文学界里,充斥着很多吃网文饭的,从传统文学评论界、理论界跨界过来搞网文的文学理论家、文学评论家……大部分,都是弄个选题胡乱搞点话题,然后来骗课题经费的。”作家“流浪的蛤蟆”称:“大多数网文评论,都是不咋了解网文的人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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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乎提问下的高赞回答

 

尽管国内多所高校都开始了网络文学相关研究,但成果显然并未获得网文作者的广泛认可。作者们的观点基于多年来的创作经验,他们直面市场与读者,注重网文的创作端。在这一点上来说,学术理论研究往往是滞后的、错位的。

作家“会说话的肘子”认为:“网络文学评论一直都有,但不需要‘权威’与‘专业’。事实上,读者的评论,就是网络文学评论。”

微妙之处在于,人们总是把网文研究者与一般网文读者割裂开,假定前者始终是局外人。但情况正在发生变化,越来越多的研究者不是从外部跨界而来,而是网络文学的“土著”居民。在北大网文团队中,每个人都是第一线的读者,他们亲历了网络文学不同时期的变化与发展。

新学期的网文课上,邵燕君邀请资深从业者段伟先生为同学们讲课。段伟是龙的天空创始人之一,曾任纵横中文网副总经理,堪称网文活地图。邵燕君之所以要邀请他,就是为了让课堂内容与行业现实紧密相连。

段伟先生在采访中表示:“邵燕君团队的研究在国内处于领先地位。从长远的发展来讲,要看学院这边能不能找出理论中沉淀下来的东西,提炼出‘金科玉律’。”作家“跳舞”犀利地批评了外行研究者乱象,同时也点名介绍两位认真做研究的老师,邵燕君就是其中之一。

北大是常为新的,网文研究团队也接续了这一传统。学生们与老师共同摸着石头过河,每一步都走得很踏实。2011年至今,北大网文团队与Priest、猫腻、冰临神下、月关等诸多网文“大神”进行过对话。十年间,团队的足迹遍布行业内的各家公司与文学网站,包含大家耳熟能详的起点中文网、晋江文学城、潇湘书院、掌阅文学等二十多家网站。

网文研究具有特殊性,套用传统的精英文学视角做批评是傲慢的,而全盘抗拒学院派介入则是另一种偏见。邵燕君教授对刺猬公社(ID:ciweigongshe)说:“在网络文学内部的生态系统中,今天批评的站位还能发挥什么作用?如果咱们的东西只在学术圈里打转的话,那都没有意义。我们需要进入场域之中,让人家看见,觉着你说得不错,再一看,你别说北大还真有点东西。”

抛开学校的头衔,北大网文团队决心要凭本事重新赢得话语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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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学者型粉丝,也是粉丝型学者

纵观网文团队的研究历程,有两个关键词常常被提起:“学者型粉丝”与“粉丝型学者”。这是团队成员的双重身份。

“学者型粉丝”指向硬核有料的粉丝行动。在猫腻所著小说《大道朝天》的开篇,被顶到最高位的本章书评其实就是吉云飞写下的,他是第一个破题之人。网友并不知晓他是来自北大的研究者,他们认可的是同为书友的“老吉”的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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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点赞最多的“老吉冷冷一笑”

 

“粉丝型学者”则是回归到学者做研究的本职。邵燕君认为,通俗文化的粉丝首先是享受者,如果不曾共情,那就无法真正地进入到系统中去。换言之,网文研究需要研究者进入粉丝状态。这不是说非要成为研究对象的粉丝,而是要能够理解这种状态,与作品的核心受众同在。

在踏入网文研究领域前,邵燕君曾经心存顾虑。直到她经人推荐读到了小说《间客》,才下决心踏出了这一步。邵燕君说:“我觉得我需要有这个状态,我喜欢,然后也觉得它有价值,这两点都得具备才能进入(网文研究领域)。”

北大团队中的学生大多是网文的重度爱好者,各自都有偏爱的作者或作品。与前辈学者相比,他们能更自如地进入“粉丝状态”,这是网络时代原住民的天然优势。北大团队有粉丝的热情,也有学者的素养,故而能源源不断地产出成果。

从2015年起,团队对有文学史价值的作品进行筛选与评论,集结出版多本网络文学年选,探索建立网络文学的独立评价体系。2018年5月,《破壁书》面世,聚焦网络文化关键词,为批评话语的建构打下基础。2020年9月,《创始者说》出版,通过整合对业内人士的深度访谈,还原了中国网络文学发生、发展的生态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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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始者说》书封

对行业来说,北大网文团队的工作不容忽视。一方面,团队的研究思路是紧跟行业发展趋势的,在网文出海、网文IP化等热点问题上,北大团队都曾第一时间观察到最新动向,极具前瞻性。

另一方面,网络文学史料的发掘整理尤为关键,这有助于人们了解网络文学的核心生产机制。原先网文界的资料四处散佚、不成体系,学者团队的介入补足了其中空缺。当下免费阅读赛道方兴未艾,在各方摸索商业模式的过程中,现有的历史经验能发挥重大的参考作用。

此外,在网文市场的商业交锋中,学院派的中立立场无可取代。《网络文学的“新语法”》一书的前言中,邵燕君这样写道:“理论的前瞻性令我们更有警觉意识……在为大众消费者伸张‘爽’的基本权利的时候,也更能辨识消费主义的欲望种植术。”她曾在采访中表示,越是在资本横行、大众狂欢的时代,越需要建立精英标准,而这正是学院派的义务。

学院是抵抗商业化大潮的最后一道防线,独立于各方利益之外。北京大学是国内高校中的佼佼者,必须要保留一片允许自由发声的学术土壤。大环境越喧嚣,园子里的安静就愈发可贵。北大网文团队秉持学者态度,与企业保持距离,从而能以中立方的身份构建沟通的桥梁,促进行业内外合作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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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时过境迁,曾经备受争议的金庸作品成为“经典”的代名词,文字与影像印刻在一代国人的回忆中。金庸的文化地位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网友笑称这是因为他的粉丝们长大了。一定程度上,流行文化确实依赖社会主流话语为之赋权、为之正名。

对于古典文学,学者们有时要费尽苦心去建立它和当代的联系,去追问文学在当下的价值。而网络文学不同,它扎扎实实地根植于此刻的文化土壤,生长蔓延至中国社会的每一寸末梢。

接受刺猬公社访谈时,吉云飞说:“只要出门,不管是在飞机上、高铁上,还是在公交、地铁上,总能看到有人拿着手机看网文,它自有它的当代价值和意义,一点也不需要去辛苦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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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动阅读时代

自2015年3月北京大学网络文学研究论坛成立以来,团队的态度从未发生改变:“我们要坚守学院派立场,坚定不移地站在网文原生力量一边,站在粉丝部落文化一边,在媒介的千年之变中引渡文学传统。”

网络文学放肆生长到今日,每时每刻都在演进。它分门别类地满足所有人的精神需要,如同一面有求必应的镜子,倒映出时代的欲望。

看网文成长起来的年轻人,他们不再满足于陈腐权威的评判。年轻人要走入众声喧哗的舆论场,驳斥既有的偏见,构建新的秩序。这是属于网生一代自己的话语权。

网络文学究竟是不是真正的文学?

当你提出这个问题时,就意味着某种重大的转变正在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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