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到最后,都是个不驯的青年

快一个世纪了,鲁迅先生一直是青年人的至爱。

大概不止一个年轻人有类似的心路历程:

年少时课本上学了,逆反情绪发作,不觉得鲁迅先生多好;年纪稍长——当然还没长到丧失少年气的地步——会回头觉得,鲁迅先生,的确很好。

这历程,又不止是本世纪青年有了。

原清华毕业、后来一直担当北师大教授的李长之先生,在25岁那年写了《鲁迅批判》:那时距离鲁迅先生逝世,还有一年。

李长之先生写这批判时还年轻,从一个青年的角度,说了许多极有道理的话。

他先说了,鲁迅先生在1930年代,就是青年们的至爱

他认为鲁迅先生获得青年爱戴的根由是:

他的精神永远反抗着,他对于青年永远同情着,又过分的原宥着。

细想,也是。

他三十八岁那年发表的《狂人日记》,结尾说“救救孩子”:那时他是寄希望于年轻人,也相信年轻一代还有救的。

到四十三岁,他除了编《莽原》,还翻译文章。他写小说,哀叹农村的苍莽麻木,嘲弄城市里装腔作势的文化人。但对年轻人,他总是尽量笔下留情。

他的小说集,先是《呐喊》,里头有我们熟悉的《药》,有《孔乙己》,有《阿Q正传》。华老拴夫妇、孔乙己和阿Q,都是典型旧时代的人。

后来他在《彷徨》里,写年轻人了。《在酒楼上》、《伤逝》、《孤独者》,其实都描写了年轻人的苦楚。

还有些年纪不算老,但已经很油腻了的货,鲁迅先生已经开始流露出嘲讽之意了,比如《高老夫子》。

他自己是旧时代过来的人,但年近四十了,却一直在抨击守旧分子。

至于缺点,李长之先生说他的情感“粗疏、枯燥、荒凉、黑暗、脆弱、多疑、善怒……当然无碍于他成为一个永久的诗人,和一个时代的战士。”

我倒觉得,鲁迅先生的多疑善怒,对他成为一个诗人和战士,是有帮助的。

鲁迅先生自己也跟许广平信里说,因为他敏感,所以痛苦多。但细想来:在那个乱世,还能每天乐呵的人,大概反而很奇怪吧?

与鲁迅先生同时代的许多文人,吟风弄月极成功,很有所谓传统文人气。但在那个时代整这些花里胡哨的……我们都懂的。

不止一个文学史家会说,鲁迅先生的小说多是短篇,许多过于零散,讽刺过重;也有学者认为他后期大量的杂文妨害了他的文学创作。

但夏志清先生一开始就看明白了:

我们必须记得,作家鲁迅的主要愿望,是作一个精神上的医生来为国服务。在他的最佳小说中,他只探病而不诊治,这是由于他对小说艺术的极高崇敬,使他只把赤裸裸的现实表达出来而不羼杂己见。在一九一八至二六年间,他也把自己说教的冲动施展在讽刺杂文上,用幽默而不留情面的笔法,来攻击中国的各种弊病。

李长之先生则认为,鲁迅先生的杂感文情绪暴烈,缺点在不够含蓄。以及,鲁迅先生自己也会有情绪反复,常说不能确知对不对,对前路如何走,他也有些渺茫。

但可贵在,鲁迅先生一直在前进和反抗,没停下来过。

大概是1925年前后,鲁迅先生的态度是:对青年,没那么一门心思护着了。

他了解青年的不易,对其中彷徨无奈者深表同情。

但对其中造作虚浮的,已经表露出不满了。

到后期,《故事新编》,看过的诸位都记得,《奔月》一篇里,跟后羿学射箭的逢蒙,反而欺世盗名,还偷袭后羿。

后羿是鲁迅先生自况,而逢蒙骂他的几句话,是当时一个年轻作者高长虹的句子。

——高长虹小鲁迅先生17岁,先曾与他共事,之后意见不合断交,回头一直骂。所以鲁迅先生也回头在小说里吐槽了他。

鲁迅先生的态度变化,给许广平的信中所言最确实:

“我先前种种不客气,大抵施之于同年辈或地位相同者,而对于青年,则必退让,或默然甘受损失。不料他们竟以为可欺,或纠缠,或奴役,或责骂,或污蔑,得步进步,闹个不完。”

大体上,鲁迅先生早期总是抨击旧的一切,对青年却是无条件退让的,还鼓励青年们向上。

直到1920年代中期,被青年们也撕咬了,目睹了太多青年的劣迹了,他才开始以牙还牙,笔下不留情了,有来有往了。

我们都知道他49岁那年,骂梁实秋是乏走狗——那时梁实秋其实也是青年,27岁。

大概在人生最后十年,鲁迅先生是跟许多青年作者,打得有来有往的,不再一味退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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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个作者角度来讲,鲁迅先生不是一个力求自我圆满的艺术家。

但朱学勤先生有段话说得极好:

在鲁迅的精神世界里,通常是文人用以吟花品月的地方,他填上的是几乎老农一般的固执。

他是被这块土地咬住不放,还是他咬住这土地不放,已经无关紧要。

要紧的是,他出自中国文人,却可能是唯一一个没有被中国的文人传统所腐蚀的人。

腐蚀这个词,用得好极了。

每个领域,多少都会有这样的一个雷神般的存在:

倔强高傲,坚韧固执,热情激昂,带有诗人或战士的特性。

被同时代一些自恃老成持重趣味雅致者挑剔不够优雅不够圆熟不够浑成,但得到足够多青年人的热爱。

1919年《热风》随感录三十九,鲁迅先生嘲讽守旧分子:

“从前的经验,是从皇帝脚底下学得;现在与将来的经验,是从皇帝的奴才的脚底下学得。”

随感录四十一,有人写匿名信,让鲁迅先生“没有本领便不必提倡改革”。

在他看来,这就是古猴子不肯努力变人,到现在也只是耍猴戏,不肯站起来学人话。

于是引出那段著名的话:

“愿我等中国青年都向上,不必听自暴自弃之流的话;

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

有一份热,发一分光,

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

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这时他38岁了,但毫无守旧之心。

他所谓的向上,充满青年气象:

别怕标新立异,别怕触及积习。孤独着,也要向前去。

看他五十来岁时和二十多岁的青年笔战,会觉得当时某些青年作者未老先衰,反而鲁迅始终笔锋刚健。

他到老到死,都没变成一个倚老卖老、老气横秋、胆小怕事、装模作样的老油腻。到死都还是一个“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的人。

传统上的温柔敦厚姿态,他根本懒得取效法。

一直到死,他都是个不驯的青年。

以前写到过,我觉得,青年应有的样子是:

心怀并不总是美好的欲望,事后想起来并不总是正确的冒险,急不择言的冲动,会被其他人当做是奢望的念头,以及这一切融汇而成,支配着行动,停不下来的激情。

始终梦想,始终(不怕犯错地)前进。

而鲁迅先生一辈子,就活出了个真正青年的样子:至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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