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智深,一个隐藏很深的“淫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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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纯粹而真实的人

   01 

  纵观《水浒传》之书,鲁智深是第二个登场的好汉,出场次序上虽然没有拔得头筹,但施耐庵显然格外垂青于他。

  梁山一百单八个英雄中,他是唯一一个有两个名号的人。俗名鲁达,既鲁莽又旷达;法号鲁智深,僧人中的愣头青,却和五台山方丈一个辈分。

  《水浒传》一书,有侠义,有抗逆,也有人情世故,所谓各花入各眼,何须问来人。

  从人情世故角度观鲁达之人,圆面大耳之下,更能看出一副情欲面相。

  造反有理而情欲有罪,是贯穿小说始终的逻辑,梁山上的男人,就是一群钢铁直男,除去王英、董平之辈,从来都不近女色,近了女色,便不算好汉的勾当。

  爱酒而不好色,是男人成为英雄的重要标志。其实,这也是施耐庵的一大悖论,自古酒色不分家,但在施老先生笔下,酒与色的性质,却先天互斥,迥然而异。

  好汉与否,一眼便能区分,小说中出场的女性,便有些复杂了。《水浒》中的女性粗分作三类:顾大嫂、孙二娘代表的英雄形象;潘金莲、潘巧云为首的淫妇形象,以及诸如林冲娘子、李师师之类的边缘化角色。

  鲁达曾为金翠莲出头,此女隶属于哪类人物?照理说,她没有多少戏份,出场是为了表现鲁达之古道热肠,应该被划分到边缘化角色一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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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 

  史进和鲁达初遇,谈得颇为投缘,于是相约痛饮美酒。在他们喝酒之时,金翠莲首次登场。

  金翠莲与潘金莲,名字何其相像,但其实她俩八竿子打不着,果如否?

  《水浒传》是才子书,读者但凡觉得诧异处,作者往往有其深意。

  史进三人先是“来到潘家酒楼上”;翠莲的父亲说道:“老汉姓金,排行第二”;至于女子的姓名,则是“小字翠莲”。这几句闲言,穿插在诸好汉喝酒的间隙,对文字敏感的金圣叹,却能从中看出蹊跷,他如此评价这段文字:

  “将潘金莲三字,分作三句安放入,后武松传中忽然合拢将来,此等文心,都从契经中学得。”

  众所周知,潘金莲的淫妇形象,早已深入人心。施耐庵将潘的名字,拆散打乱,安插进翠莲出场的段落中,施老先生的意思很明了,金翠莲这妇人,绝好不到哪里去。

  父女两人,与诸好汉见面,鲁达首先问话,却是翠莲先开口回答。这似乎并不合规矩,她也只是十八九岁的妇道人家,况且父亲就在身侧,古代男尊女卑,哪里轮到她先开口。

  金翠莲把自己的遭遇讲来,她们父女两个,本是异乡人,流落至此地,被姓郑的屠户看中,出了三千贯钱,纳翠莲做小。

  怎奈郑屠的大娘子太厉害,不到三个月光景,父女二人即被赶出家门。话到此处,金翠莲娓娓道出四个字:他与郑屠从此“不容完聚”

  原来,金翠莲所恨之人,实非郑屠,而是他那跋扈的大娘子。如若郑屠反悔,将父女二人接回“完聚”,金翠莲定然万分欢喜。

  鲁达硬要替父女出头,三拳打死了郑屠,他其实作了一件“糊涂的好事”。当家人已死,郑家当然不得安生;金翠莲若在现场,也不怎么心安。

  好在金氏父女眼不见心不烦,他们早已逃之夭夭。父女二人也没有听从鲁达的安排,他们并未返还东京,从渭州出发,辗转半月有余,行至代州雁门县,再次安顿下来。

  原因无他,金翠莲又找到了下家,她成了赵员外的外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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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嫁给郑屠之时,翠莲最起码不恨他,哪怕郑屠仗着权势,欺压她们父女,翠莲犹然能说出“不得完聚”之语。

  但金翠莲翻脸的速度堪比翻书,前脚离开渭州地界,急不可耐地就找到接盘侠。

  “爱情不是你想买,想买就能卖”,这句歌词用在金翠莲身上,显然说不通。她真的把婚姻当成生意,只要价码合适,想买就能卖。

  初见金翠莲之时,她尚且没有闲心打扮,但“不搽脂粉也风流”;鲁达到雁门县,两人二次相遇,金翠莲早已浓妆艳裹,好汉看在眼中,但觉“另是一般丰韵,比前不同”。想来金翠莲也是惯弄风月之人。

  所以金翠莲请鲁达上楼相聚,便不怎么奇怪。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便是别人,譬如金圣叹,他在此处指出,女子请鲁达上楼,是敬鲁达为父辈,但楼上已算内室,终究有些不合适。

  女子和鲁达在楼上单独坐定,金老头出门张罗饭菜,喝酒到天晚,终于招来了麻烦。赵员外想来是个明白人,知道金翠莲是什么货色,他特意派人在楼下监视,防止翠莲背着自己搞外遇。

  二三十个人浩浩荡荡地打将过来,金老汉费力解释,方才把误会说开。

  金翠莲的故事,到此也戛然而止。说她是荡妇有些言过其实,但哪怕以今天的眼光视之,金翠莲终究有些见异思迁。

  可想而知,赵员外的大娘子,若然也将她赶出家门,趁着还有几分姿色,金翠莲依旧要靠此过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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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3 

  但鲁达却挺喜欢金翠莲。

  好汉爱美女,当然不能说出来,但鲁达的一双虎目,早就出卖了自己。他肆无忌惮地盯着翠莲看,从云鬓、纤腰、红裙、白衫,目光最后落到“淡黄软袜衬弓鞋”之上。

  古代与今日不同,女子美艳的双足,被归类为性器官。哪怕春宫图里的女子,全身都能赤裸,尚且不忘穿上一双袜子。若非钟意于她,鲁达怎能如此明目张胆地,盯着人家的脚看?

  为彻底营救金氏父女,鲁达让他们先行跑路,自己亲自坐冷板凳,守候在客栈门口四个小时有余。

  诸人皆说鲁达之侠肝义胆、粗中有细,却从不承认他对翠莲有情愫。坠入爱河之人,为对方守候四个小时,又算得了什么?

  打死镇关西之后,鲁达的逃跑路线也有些奇怪,竟然和金翠莲完全一致。马幼垣先生在《水浒论衡》中指出,“鲁达与金氏父女的经历,显然通过两个不同的时空层次进行”。

  金翠莲只比鲁达早几个时辰出发,父老而女弱,抵达目的地的时间,并不比鲁达早多久。但他们竟能以光速结交赵员外,不止于此,还能充分发挥水性杨花的本领,让赵员外怀疑翠莲可能有外遇,专门派人在楼底监视。

  施耐庵为了表现金翠莲之“放荡”,甚至忽略了时空关系。

  而鲁达兜兜转转,到雁门便停下脚步,也很说明问题,他完全为金翠莲而来。

  最无辜的还是赵员外,但他又如哑巴吃黄连,无法言明自己的苦楚,鲁达当然有私心,但摆出正义凛然的模样,金氏父女也乐意借坡下驴,将其奉作救命的恩公。

  赵员外只能言不由衷地感谢,他暗地里恨透了鲁达,谁能知道,恩公究竟会不会变成相公。

  他于是想了很毒的一招,让鲁达去当和尚,彻底断了鲁达的酒肉和女人之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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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员外在众僧人面前,如此介绍鲁达:“今有这个表弟,姓鲁名达,军汉出身,因见尘世艰辛,情愿弃俗出家”。

  要知道鲁达眼下还有人命官司傍身,鲁达本人虽然不在乎,但金老汉在雁门见他时,称呼其为“张大哥”。

  赵员外却把鲁达的姓名和履历,几乎和盘托出,用心可谓狠毒。可以想象,万一哪个僧人贪恋一千贯的悬赏金,那鲁达的处境就危险了,这似乎也正趁了赵员外的意。

   04 

  鲁达终于还是做了和尚。

  剃度仪式上,僧人将他的头发散开,分作九股,每一股四千华发,根根剃除,其意为三万六千烦恼,尽皆去掉。剃度结束,世间再无鲁达,归来已是智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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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名字也包含了施耐庵的良苦用心。鲁智深给人的印象,鲁则鲁矣,智慧全无。这显然并非施耐庵的本意,他当然有大智慧,只是隐藏太深罢了

  赐名已罢,方丈用手与他摩顶受记,要鲁智深皈依三宝五戒。所谓五戒,分别指杀生、偷盗、邪淫、贪酒和妄语。方丈问他能否戒除,鲁智深含混地答道:“洒家记得”,但他之后几乎把五戒都破了。

  鲁智深在五台山的这一段经历,出尽了洋相,金圣叹、李贽却不约而同的给予了赞美。及至现代作家张恨水,同样不吝赞美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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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智深喝酒吃肉拿刀动杖,从来都是要做便做,心中不曾有半点渣滓。张恨水在《水浒人物论赞》中评价曰:“吃肉胸无碍,擎杯渴便消,倒头好一睡,脱得赤条条”。

  鲁智深从不与欲望作对,他身上有刺青,因而被唤作“花和尚”,殊不知他也是梁山好汉中,绝无仅有的护花使者。

  梁山中诸英雄,要么对女性全无概念,要么视之如祸水,武松对女性的态度,便能代表大部分的好汉。


  这也便是《水浒传》的主张,谁不近女色,谁就能占据道德的制高点。

  基于此,李逵虽是一介莽夫,有诸多缺点,在道德上却没有瑕疵,于是他甚至能对宋江指指点点。

  李逵也曾处理过一桩桃色的公案。他借宿在一个叫四柳村的地方,庄主告诉他,自己家里中了邪祟,女儿只是在房里,从来不出门,若有人去叫,砖石便乱打了出来。

  李逵前去捉鬼,发现庄主的女儿,竟与隔村的王小二私通。他一不做二不休,将两人都砍翻在地,“剁做十来段”。

  李逵是钢铁直男,从不懂怜香惜玉,鲁智深则不同,他虽有一张粗野的面庞,却包含了细腻的心思。

  从五台山出走,去往东京相国寺途中,鲁智深行至桃花村。

  桃花之词,本来就带着暧昧的色彩。《诗经》中就有“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之句,桃花代指艳遇的表述,早在宋明之前,就已深入人心。

  鲁智深在桃花村,又一次为女人出头。桃花山的强盗要霸占村里员外的女儿,鲁智深吃了人家几杯水酒,颇为怪异地说道:“小僧有个道理,教他回心转意,不要娶你女儿如何?”

  要知道,鲁智深从来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向来他自称作“洒家”、“俺”,整部小说中,也就是在此地,鲁智深唯一一次称呼自己作“小僧”。

  读者当然会觉得诧异。《百家讲坛》的教授如此解释此事:此非鲁智深之语,此施耐庵之语也。

  及至鲁智深到了姑娘闺房,二话不说,脱得赤条条地,跳上床去坐了。《百家讲坛》同样如此解释:此非鲁智深之行为,盖施耐庵之行为。

  这简直就是无稽之谈,若以此论之,但凡觉得蹊跷处,都要怪罪于作者吗?而且教授怎么考证出,施耐庵有如此癖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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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5 

  大家都赞美鲁智深之侠义,却从未承认他还是一个有欲望的男人。笔者以为,好色绝不是对鲁智深的贬低,作为一个人,他反而更加鲜活了。

  鲁智深每次风风火火出场,皆与女性有关。哪怕火烧瓦罐寺之时,鲁智深与一僧一道作对,僧、道的身边,还虏获了一个良家妇人。

  鲁智深在意女性,还有一个例证。

  他和林冲义结金兰,之后林冲被冤枉,无奈之下被逼上了梁山。鲁智深再与他相见,已然过了很久,两人之间竟有些淡漠。

  鲁智深称呼他作“教头”,而不是“兄弟”,他劈头盖脸地第一句问候也与林冲无关。鲁智深的原话是:“洒家自与教头别后,无日不念阿嫂,近来有信息否?”

  此话便如“奇语绝倒,令人闻之,又感又笑”,林冲说罢妻子去世的消息,杨志又言及生辰纲的旧事,众人皆大笑。施耐庵唯独没有提到,鲁智深当时的神态。

  在《新水浒》电视剧中,鲁智深因为醉酒没有保护好林娘子,深感自责,从此滴酒不沾。

  这虽然是编剧的脑洞,但也并非毫无根据。纵观整部《水浒传》,“鲁十回”中常以浓墨重彩的笔触,描写鲁智深的喝酒之事,哪怕作了和尚,他也几乎未耽搁饮酒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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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金圣叹评本的七十回小说中,鲁智深最后一次痛快饮酒,发生在他与杨志诸人,打下了二龙山,成为山大王之后。而夺下二龙山不久,他也就快上梁山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关于他饮酒的华丽篇章。

  史进行刺被捉,鲁智深想去营救,被武松诸人劝住,众人让他喝酒商量事情,鲁智深不由地焦躁起来:“史家兄弟不在这里,酒是一滴不吃”。

  他是如此说,也是如此做的。金圣叹感叹道:“今日之鲁达涓滴不饮,与昔日之鲁达以酒为命,正是一副事也”。

  所以,电视编剧也并非胡编乱造,鲁智深因为林娘子而戒酒,倒也能说得过去。同样是因为林娘子,他与林冲之间变得疏远冷漠。

  鲁智深从未在身体上突破禁忌,最出格的一次,也就是赤条条地,躺坐于女子的卧榻之上。但他的心思,早已随着诸女子魂飞万里了。

  鲁智深是隐藏极深的“淫僧”,“淫僧”于他也不是贬义词,他不是裴如海,他叫鲁智深,梁山上少有的,纯粹而真实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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