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顶尖女运动员必须逼自己微笑时

这两天的某些事……让我想到个比较少人提的角度:

女运动员的辛苦。

之前说过这两个例子。

我年少时,楼上有位阿姨,是我爸一位同事的太太,以前打篮球的。

那位同事叔叔身长180公分,在无锡上一辈,算得是高大魁梧的,阿姨则高达182公分,真是罕见。

为人豪爽,声音洪亮,性子暴躁,宠她家的孩子,但凶起来该骂也骂,一骂起来,整栋楼听得见。打牌输了会骂脏话,但最后赢了钱,一高兴,会掏钱请大家吃宵夜。

我小学六年级时,打篮球。她看了,就叫我去当时无锡的老体育场,某个室内馆打球,“别老在水泥地打”——她当时在带无锡某个系统的青年女篮。

我得以跟女篮小姑娘们一起训练了段儿。印象深的是:那会儿,小孩子打球,都爱耍些华而不实的运球招式,而女篮姑娘们就是扎实的:跑位、传球、基本不运球、三八式中投刷刷地空心。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专业篮球”是怎么回事。

我问过这位阿姨退役的心情,她约略说:

“能退下来,就挺好了。”

因为她那时代的运动员,训练苦,工资拖,伤病重。球员要退役,意味着得安排工作,落实福利,一整套手续。

许多部门都是宕着球员,不让她们退役,也不让她们打球。训练还是训练的,补贴啦、工资啦,那就时不时的了。

最后能够退役,还安排上工作,相夫教子,她觉得很幸运。退役了,她蛮高兴的。

“运动员太苦了!你个小孩子不晓得!”

很多年后,我在劲爆体育做篮球解说嘉宾时,跟张大维老师提起过,“我楼上有这么位阿姨。”

张老师:“啊!是江苏女篮以前的谁谁谁!二中锋!借调过到国家队!我记得,我记得!”

原来那个煤气罐可以随便扛二楼、骂起儿子来全楼都听到的阿姨,以前还曾经是国家队边缘的强大内线呢?

“太苦了,太苦了,能退下来就挺好了。”

我在重庆有位长辈的女朋友。按辈分,我该叫她阿姨。

原来是武术队的,认得张晋——《一代宗师》里的马三,蔡少芬的先生——说该叫师兄。

她信佛,但进了寺,却不能拜:因为膝盖已经伤了,不能久跪。

她功夫还在,偶尔给我们摆几个花式:漂亮,干脆,利落。

“就是膝盖不行了。”

她人极勤快,大家住一起时,她闲不住,性格爽快洒脱,动作干练潇洒,我很佩服。

她说,虽然受伤,但以前的运动生涯,不后悔,因为确实自己投入进去了,也练出东西来了。功夫有没有,自己晓得。

但能退下来,她还是很高兴的。

年轻时,跟省队训练啊,出去比赛啊,大家都很苦。越是下面的队伍,教练越给你硬上训练量,不休息。受伤了,就吃各种药止疼。

许多队员受不了,偷偷哭,被看见了,就会被骂:“不许哭!”

她说,虽然是女孩子,但在运动队里,真是被当男人练的。越老派的教练,越容易这样子。觉得这样练才狠,才过硬。

运动员是很辛苦的。

外界容易获得的印象是:运动员都很阳光灿烂,格外乐观。

然而专业运动员,都很辛苦:竞争的惨烈、未来的焦虑、身体的创伤对心理的影响,诸如此类。

顶尖运动员,大多有些私下里偏执的怪癖;风轻云淡的巨星其实很少。

职业体育顶尖的,到后来,都是一场与自己决斗的马拉松。每一项运动都如此。

退役后,也辛苦。

运动员本身因为漫长卓绝的训练,与现实生活,多少是有点脱节的。

当脱离运动生涯之后,许多运动员得花时间习惯现实生活。

又因为运动是吃青春饭的,顶尖运动员退役的瞬间,就是告别了自己前半人生的中心,进入自己陌生的生活,而且已经过了自己人生的巅峰期。

与此同时,因为运动员的身份,还是得保持着看似健康热情的外在姿态。

这其实是挺折磨人的。

而日本女运动员,其心理状况中沉默的痛苦,许多时候,又格外辛苦一些。

按东海大学高妻容一写的论文,以前日本运动员的辛苦在于:

会要求你集体至上,没有自我。

具体表现在:日本以前很长时间,默认不允许运动员私自找心理医生,觉得你这么做,就是丢全队的脸。有苦有痛,自己咽了。

日本女运动员的格外辛苦在于:

东亚不止一国的教练,习惯将女生当男的使唤喝骂;同时又要求女运动员,保有女性本身的顺从。

而日本媒体对女运动员,经常抱着一种奇怪的态度:

应当如男运动员般强悍,训练遭受催督喝骂时,跟骂男运动员无差。

但又必须在媒体面前保持一个女性化的形象,符合大众对女性的认知:美貌、温柔、顺从、健康。

大概有点,既在意她,又有点看不起她,还给她规定了形象,这种感觉。

这对心理的影响,不言而喻。

上田蓝这样的老派铁人三项运动员,自己在奥运会时说过:成功的第一点是设立目标,第二点是逼自己微笑:

无论糟糕还是顺利,都要始终微笑。用微笑来倒逼自己开心。

领奖时的微笑固然是发自内心的快乐,但其他时候的微笑,就不太一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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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个世界的规则就是如此:

运动员的创伤与苦痛,都得是自己咽的。

以前某些运动员巅峰与低谷时经历的差别,让我们都熟悉了:

许多自己不参与职业运动的观众们,就希望满身创伤的运动员都继续保持阳光、微笑与永远昂扬向前的模样。

而往往是这类观众,尤其对女运动员们要求高。

至于她们细致的辛苦,很容易不被外界当回事:

“你们以前不是一直微笑的吗?你们就应该继续微笑下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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