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岁女嫁55岁男，智残者何以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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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政经第一刊2021-03-04 08:05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赵佳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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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智障女孩
3月1日，来自河南驻马店泌阳县的一段视频在网络上引起广泛争议。
画面里，一名胸前佩着红花的女孩在哭，她一头短发，脸小小的，看起来年纪不大，这一天，她是新娘。在她身边坐着一名年长的男子，在给她擦鼻涕和眼泪，男子的胸口别着另一朵红花。
女孩的母亲也出现在画面里，她连声安慰孩子：“别哭啦，到新家了。你享福了，正常人还没有这种待遇。”
55岁男子娶20岁智障女孩为妻（来源：荔枝视频）
一开始，人们争议的焦点在于，即将嫁给男子的女孩是不是未成年？后来大家才知道，那个看起来像小孩的新娘，出生于2001年2月，如今已经达到法定婚龄，她智力残疾，不会讲话，不会走路，不认识人。
视频中的男子也出面回应。他说自己是驻马店泌阳县高店镇的一个普通农民，种了两亩地，因为家庭条件不好，如今55岁了还没有找到老婆，经庄上媒人说和，女孩的父母认为他是个老实人，同意把孩子嫁给他。
用来接亲的汽车是租来的，摆酒席的一千多元是问人借的，男子曾想要给一万元彩礼钱给女孩父母，但对方没有收下，说只要他对女孩好就行。
这一说法得到了泌阳县委宣传部的证实，他们告诉媒体，经调查核实，双方“不存在被迫嫁娶行为”。
但作为当事人的男方曾在接受红星新闻采访时说，现在和这个智力残疾的女孩结婚，是考虑到，自己的父母已经八十多岁，“我等不起了，还是希望有个孩子”。
男方表示还是希望有个孩子（图源：红星视频截图）
在贫苦农民的认知范围内，55岁的男人也不曾考虑过，与女孩结婚同房是否会违背她的意志？生下来的孩子如果遗传智力残疾应该怎么办？
女孩不具备民事行为能力，无法表达自我意愿，因此没有人能问问她：你想要嫁人吗？你为什么哭呀？你在害怕什么？
心智障碍者的命运似乎都有着相似的走向，如果得不到妥善的照料，很难逃脱被欺凌以及被抛弃的情况。
相似的例子，在过往的新闻里并不缺乏。2019年，广东信宜市，一名12岁的智力残疾女孩，在一年内遭遇两度性侵导致怀孕。
12岁智障少女一年内两度遭性侵怀孕（图源：新京报微博截图）
新京报曾在报道中提到，女孩第一次怀孕时，家人把她带去派出所报案，录口供的四个小时里，她断续地回忆说，曾被五六个人性侵。
对她实施犯罪的男性中，有断了手臂的，或者跛脚的男人，还有八十多岁的老人。
同年1月，山东德州市22岁女孩方洋洋，一个反应慢、经常自言自语的女孩，因为嫁人后没能给丈夫生出孩子，被公公婆婆虐待致死。
当方洋洋“犯病”不听话的时候，婆婆会用手打脸，用棍子打头，冬天时还会让她在院子里罚站。但公公婆婆打她，她也只会说，“别打我了，我听话了”。
她的母亲也是心智障碍者，女儿被虐待时她无法给予任何帮助，孩子死后，她听着也没有表情，并不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失去。
被虐致死女孩生前三次电话求救熟人（图源：观察者网微博截图）
此次，河南驻马店传出的“20岁智障女孩嫁55岁男子”事件背后，也是暗含着一种同样的无奈。
智力残疾的女孩被安排好了人生，这是不是她最好的结局？如果不是，那么，当那些心智有障碍的孩子逐渐长大，他们该往何处去？
2
很难获得工作机会
这样的孩子，在社会上并不少。
郭晓棠是一位自闭症患儿的母亲，她说，自己绝对不会让儿子宽宽娶媳妇，也不能理解那些把患有心智障碍的女儿嫁出去的父母。
宽宽是在2岁左右诊断出自闭症的，患有自闭症的孩子，通常语言发育迟缓，不愿意和人对视，行为刻板。
《铁血战士》剧照
那是广泛性发育障碍的一种。和智力障碍的孩子一样，自闭症的小孩智力发育迟缓，社会适应能力低下，与此同时，他们的情绪起伏更大——会尖叫，偶尔伴有攻击他人和自伤的行为。
这样的小孩，会经历怎样的成长历程？
正常的孩子喜欢汽车模型、洋娃娃，自闭症的孩子可能只会喜欢一把牙刷，或者一个瓶盖。如果他喜欢瓶盖，会把看见的所有瓶盖都收集起来，郭晓棠说：“一旦达不到他的要求，就开始大哭大闹”。
20年前，人们对于这类病症的认识仍然有限，那时候的郭晓棠还不明白，自闭症意味着宽宽终生都需要他人照料，无法正常适应社会。
好在从孩子出生开始，郭晓棠的姨妈张芝礼就一直在旁照料着。那时候，张芝礼刚好没有工作，每次宽宽进行康复训练时，张芝礼都会陪伴在身边，渐渐地学会一整套方法。
《海洋天堂》剧照
越来越多的病友家长找上门来，想要让张芝礼帮忙带孩子。因此，宽宽7岁那年，在山西省大同市平城区，张芝礼开办了一家小型的民间托管中心。
最开始，家长们轮流在这里照顾孩子，每周轮换；但渐渐地，大家都开始出门挣钱，只有由张芝礼来负起主要责任。
张芝礼能懂得家长们不懂的事情。有时候小孩平白无故开始哭、啃自己的手，或者用头撞墙，只有张芝礼知道，是刚才发生的事让孩子不开心了，有时是因为环境里出现了某种特定的声音，有时候是因为看见某个女人披散着头发。
一些轻症的孩子，父母可以将他们送到正规的托管机构、幼儿园、小学，“但有些培训学校也不要，聋哑学校也不要，幼儿园也不收，症状比较严重的孩子都在我们这儿待着。”
《良医》剧照
张芝礼雇了两位老师和一名做饭的阿姨，但很少有老师能够留下来，因为张芝礼付不起太多工资。有时候一些家境贫寒的家长找上门来，她会给孩子降低收费。但人力所限，最多的时候，她们只能同时看管12个孩子。
当孩子经过训练长大，他们可以离开这里，进入其他的专业机构托管，也有一些父母会让女孩嫁到农村。
郭晓棠告诉南风窗，现在有部分企业会招聘残障人士去工作，以此减免税务。因此，那些智力残疾、但没有攻击性和情绪问题的孩子，就能够获得工作。
但她说，那只是极小的一部分。大多数的孩子长大以后，仍然不能外出工作，尤其是自闭症的孩子，他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雨人》剧照
多数情况下，他们只能待在家里，由家人照顾。
宽宽如今已经20岁出头，精神稳定，能够跟家里人说一些简单的话，但是外人听不懂，他被判定为二级精神类残疾，郭晓棠说：“国家有重度护理补贴，每个月89块钱。”
她想要为孩子存够一笔钱，当他们逐渐老去，无法再照顾他的时候，就把他送到专业的机构去托管。
“但养老院的老人也会被虐待啊”，她心里有这样的担忧。和她保持联系的患儿父母们甚至希望，父母不在了，将来不能自理的孩子如果处处受欺负，不如为他们申请安乐死。
她说：“我现在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希望孩子走在我们前面，我们死的时候才能闭上眼。”
《海洋天堂》剧照
而张芝礼总是带着孩子们在搬家，每当他们住的地方被看中，有人愿意向房东出更高的价钱，房东就会把这群自闭症的孩子撵走。
每搬一次家，张芝礼就提着东西送到隔壁邻居家里，先给人家报上名字，解释清楚住这儿的是群什么样的孩子，说“以后免不了打扰你们”，大多数的邻居都能接受他们。
但是，就在去年夏天，他们新搬去的一个地方，有户邻居死活不愿意让他们住在那里，租金都交完了一年，人家说：“你今天不走，我明天也得让你走。”闹到最后，张芝礼病倒了，从那以后把孩子们送走，给已经做了15年的事情按下暂停键。
3
脆弱的社会联结
同样的事情也曾发生在慧灵智障人士服务机构身上。慧灵成立于1990年，是国内最早创办的公益组织之一，主要向成年智力残障人士提供公益服务。
他们想要做到的事情，如郭晓棠所期待——是为心智残疾的成年人提供终身服务。但郭晓棠也没想到，机构有着和她相似的困境。
广州慧灵公共事务部的工作人员范家豪告诉南风窗，慧灵会在普通人居住的社区中租下场地，五六个学员和一个“爸爸”或者“妈妈”生活在一起，这样的小家庭星罗棋布地分布在社区之中，可以让智力残障学员更好地融入社会生活。
图源：视觉中国
每到一个地方设下服务点，他们就会组织学员去帮小区打扫卫生，清理垃圾，见到邻居要主动打招呼、问好，“慢慢融入，一颗心只要是肉长的都会被感化”。
但范家豪至今仍然记得，即便是在慧灵最初建立的城市广州，几十年的努力下，社区和服务点之间的友好关系仍然是脆弱的，一个意外就会带来强烈的破坏。
2019年，曾有一个家长送孩子来，专门了解慧灵的情况。那时，孩子还不是慧灵的学员，走在小区里面，从家长的手里挣脱，溜走了，把别人家的小孩推倒，一辆汽车刚好驶过，就差一点，就会迎面撞上。
事情发生后，小区里的居民闹得不可开交，要写联名信把慧灵赶出小区，最后经过多方协调，才把事态平息下来。
《喜禾》剧照
与此同时，场地几乎是让工作人员最头疼的问题，慧灵创始人孟维娜在接受采访时，曾经直言不讳地提出来这一点。
她说：“哪一天拆迁了、房东说市场价调高了，你说搬就得搬。残联这么多地方都是空的，我们又交这么贵的租金去租私人的地方，还可能流离失所。为什么残联不可以开放给社会组织一起来做呢？”
范家豪说，建立这个机构之初，就是怀着一个疑问，“智力残疾的孩子，长大以后都去了哪里”，因此才将慧灵做成了一个面向成年智障群体的机构。相比于那些获得更多关注的幼儿，很少有人会关心：他们长大后过得还好吗？
至于机构资金的来源，40%来自家长缴费，10%来自政府，剩下50%来自于民间筹款，筹款始终是不稳定因素。因为资金紧张，建成30年的广州慧灵，仍然没有办法更新无障碍设施。
慧灵已经在全国38个城市设立服务点，但截止2019年，他们的公益服务能够覆盖到的仅有2100人，而根据中国残疾人联合会发布于2020年3月的数据，在这个国家，智力残疾和精神残疾的人数超过243万。
《雨人》剧照
更多的人去哪儿了呢？
慧灵智障人士服务机构的范家豪和大同平城的自闭症患儿妈妈郭晓棠，给出了同样的答案，他们说，更多的孩子将一直生活在家里。
范家豪知道，有些适龄的智障女孩会嫁人，不断地给人生孩子，生了一胎，还要生二胎。
而郭晓棠记得，姨妈张芝礼曾照顾一个自闭症孩子长达十多年，那是极聪明的一个男孩，要是你问他，1981年3月22日是星期几，他能立马给你准确的答案。
男孩家是平房，张芝礼带着孩子们住的地方也是平房，孩子常常不走大门，习惯从窗户翻出去，后来他长大了，离开了张芝礼。父母买了新楼房，住14楼，把他接回了家去。那时候张芝礼就担心地和郭晓棠说，孩子会不会还以为那是平房啊？
父母没有那么细心，他们不懂得让孩子辨别危险的重要性。于是，儿子最终把14楼的窗户当成平房的窗户，翻出去，摔伤，身亡。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郭晓棠、张芝礼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