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亚辉:唐邹鸾昉墓志疏证

内容提要:邹鸾昉墓志是新近刊布的石刻资料,通过该墓志可知《朝野佥载》记载的邹骆驼、《两京新记》中述及的邹凤炽,原型均为邹鸾昉墓志中的邹炽。邹炽作为巨商,与康婆、郭君祖上等凭借雄厚的经济实力参与李唐建国事,后置邸隆政坊,其父邹宝、祖邹敬分别被追封为洛阳县令、冯翊郡守。邹炽子邹鸾昉曾在许王李孝的府中任职。

  一、邹鸾昉墓志及相关情况

  《西安新获墓志集萃》一书收录西安地区新出土墓志百余方,多为首次刊布的金石资料,如唐隐太子李建成及妃郑观音墓志等,学术价值极高。该书著录的武周长寿三年(694年)邹鸾昉墓志,志盖已佚,志石方形,边长75、厚14厘米,志文楷书,共26行,满行26字。侧边饰缠枝花卉纹。从墓志纹饰、文字等整体来看,绝非伪造。

  目前为止,并无关于邹鸾昉墓志的专门研究,只有《〈西安新获墓志集萃〉唐代墓志释文补正与典故语词考释》《新出隋墓志所见大兴城城郊地名释证三题》等论文略有涉及。该墓志涉及邹鸾昉生平、世系情况,对研究初唐历史和唐代文学史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现结合相关墓志与史料,对邹鸾昉等墓志涉及的隋唐变革之际商人的政治动向、李唐政权对建国元从的处置、《朝野佥载》相关记载等问题略加考述。现谨迻录志文如下:

  大周故征士上柱国邹府君墓志文并序/

  夫遁之时义大矣哉!大则飞缨绛阙,谈谐以取容;小则结薜青溪,优/游以养性。差如一致,未若两忘。混人野以同归,齐卷舒而共贯。蘧伯/玉也偏也,邹府君之兼之。府君讳鸾昉,字鸿渐,本南阳邓人也。唐臣/毓庆,殷后所以膺期;微子承家,邹君由其启土。忌以纵横之辩,高步/齐庭;阳以文章之贵,腾芳汉室。衣冠继及,代有其人。曾祖敬,宇文朝/冯翊郡守;祖宝,隋洛阳县令;左翊要冲,东周奥壤,五袴之谣方冀,三/异之叹克申。父炽,唐初幕府左右、朝散大夫。隋郊鹿散,抢乐器而无/从,大人龙飞,候丛云而得主。东征西怨,才守职于中涓;后舞/前歌,遂升阶于上爵。爰于丱岁,潜收郭巨之金;暨在壮龄,旋采阳邕/之玉。遂门同千户,家赡万钟。满而不盈,积而能散。君则大夫之元子/也。禀中和之秀气,挺上善之奇姿。早擅日初之学,长称月旦之辩。因/心而好孔墨,抗迹而齐蘧宁。以为太平不可无职也,乃薄游于下士;/小职不可为资也,故随例于上级。显庆中,任许王左亲事队正。调露/中,授上柱国。事同西汉,早享武功之尊;迹比南荆,旋受昭阳之贵。岂/期摄生谬理,与善失常,关东川而不归,随西迈而忘返。以长寿二年/九月廿五日,终于隆政里之私第,春秋六十有二。粤以三年正月廿/一日,葬于城南高望之平原,祔父朝散大夫之旧茔,礼也。

  孤子意怀,/号天靡及,扣地无追。履霜庭而凝感,仰风树而增悲。曦驭行而莫系,/时马去而不羁。刊玄石而可久,指白日而为期。其文曰:/

  卓彼高系,出自殷汤。既开宋土,亦启邹乡。德重吹律,道播摛章。厥迹/逾远,厥派弥长。其一

  弥长伊何?爰有征士。征士伊何?富有文史。神算应/录,灵钩效祉。惠而不费,满而知止。其二

  州闾藉甚,朝野推名。昭阳显贵,/大业标荣。忽游神于蒿里,俄掩榇于松茔。商夫以之罢肆,工女由其/裭缨。其三

  遗孤崩裂,鞠子伤摧。攀援宵驾,眷恋夜台。风云兮益惨,松柏/兮增哀。白日忽其将匿,佳城郁其莫开。

  二、邹鸾昉墓志相关问题

  邹鸾昉,于正史无载。据墓志可知,终于长寿二年(693年),享年62岁,生年为贞观六年(632年)。邹鸾昉终于长安隆政里私第,隆政里即隆政坊,东邻皇城顺义门,西接醴泉坊,与颁政坊、延寿坊毗邻,西南紧靠西市,坊内有右金吾卫、胡祆祠、侍中魏知古宅、中书令萧嵩宅、邢国公王君愕宅、鄂国忠武公尉迟敬德宅等,后避唐玄宗讳,改为布政坊。

  1.邹炽的文学形象

  墓志所言邹鸾昉父邹炽“唐初幕府左右、朝散大夫。隋郊鹿散,抢乐器而无从,大人龙飞,候丛云而得主”,可知邹炽参与李唐建国事,为唐建国元从,邹鸾昉则是建国元从后裔。“爰于丱岁,潜收郭巨之金;暨在壮龄,旋采阳邕之玉。遂门同千户,家赡万钟,满而不盈,积而能散”,借用郭巨埋儿得黄金一釜的典故,意指邹氏得到一笔资金经商,积累了一定的财富。邹鸾昉父邹炽的经历恰与《朝野佥载》所载邹骆驼、《两京新记》所载怀德坊富商邹凤炽的事迹有一定重合。  

  张鷟所撰《朝野佥载》有载,后收录在《太平广记》中:

  邹骆驼,长安人。先贫,尝以小车推蒸饼卖之。每胜业坊角有伏砖,车触之即翻,尘土涴其饼。驼苦之,乃将镢500去十余砖,下有瓷瓮,容五斛许。开看,有金数斗,于是巨富。其子昉,与萧佺交厚。时人语曰:“萧佺附马子,邹昉骆驼儿,非关道德合,只为钱相知。”

  韦述所撰《两京新记·怀德坊》载:

  南门之东,旧有富商邹凤炽宅。凤炽肩高背曲,有似骆驼,时人号为邹骆驼。其家巨富,金玉资货,不可胜计。常与朝贵游往,因是势倾朝市。邸店田宅,遍满海内……又尝谒见高祖,请市终南山,山中每树估绢一匹,自云:“山树虽尽,而臣绢未竭。”

  中唐或晚唐时佚名所撰《西京记》亦有记载,后收录在《太平广记》,文字略有不同:

  西京怀德坊南门之东,有富商邹凤炽,肩高背曲,有似骆驼,时人号为邹骆驼。其家巨富,金宝不可胜计,常与朝贵游。邸店园宅,遍满海内,四方物尽为所收。虽古之猗白,不是过也。其家男女婢仆,锦衣玉食。服用器物,皆一时惊异。尝因嫁女,邀诸朝士往临礼席。宾客数千,夜拟供帐,备极华丽。及女郎将出,侍婢围绕,绮罗珠翠,垂钗曳履,尤艳丽者,至数百人,众皆愕然,不知孰是新妇矣。又尝谒见高宗,请市终南山中树,估绢一匹。自云:“山树虽尽,臣绢未竭。”事虽不行,终为天下所诵。后犯事流瓜州。会赦还,及卒,子孙穷匮。

  以上材料,在研究隋唐文学人物与长安坊里空间关系中已见引用[9]。《朝野佥载》中记载邹骆驼(即《两京新记》《西京记》中的邹凤炽)于胜业坊得瓷瓮与金数斗的故事,与《邹鸾昉墓志》中的邹炽潜收郭巨之金相吻合。《朝野佥载》载邹骆驼子邹昉,而《邹鸾昉墓志》言邹炽子为邹鸾昉。从以上类比中,可以推定《朝野佥载》中的邹骆驼、《两京新记》中的邹凤炽的原型是《邹鸾昉墓志》中的邹炽。

  《朝野佥载》《两京新记》《西京记》所载邹氏父子的事迹,呈现出愈繁愈奇、错讹越多的痕迹,亦可知《西京记》的成书晚于两书。如《西京记》中邹炽有一女,不见于其他文献;结合《邹鸾昉墓志》可知,《西京记》中“邹炽尝谒见高宗,请市终南山中树”一事中的唐高宗李治,当为唐高祖李渊之误。

  2.邹炽的长安宅邸

  邹炽是唐建国元从,授官朝散大夫。《大唐创业起居注》载:“其来诣军者,帝并节级授朝散大夫以上官。至于逸民道士,亦请效力。”李渊父子建立唐王朝的过程中,对于建国元从多授予朝散大夫、正议大夫、通议大夫、上骑都尉等散官或勋官。获取一定品阶的散官或勋官之后,可享受一定的授田、司法、荫子、税收等特权。因首膺义旗,而被授予朝散大夫的建国元从有王治、段会、龙润、乐方、薛贞、皇甫璧、□寂、郭益、尹达、苗裕、张济、崔拏、冯绪、杨操、张合、元勇、冯明达、岐慈、杨宝、程玄景、邹炽、康鸾、李云等。正是由于邹炽建国元从的身份,才可能出现《两京新记》中邹炽与朝贵交游,谒见唐高祖,请市终南山的故事,这从邹炽家族隆政坊的宅邸亦可看出。

  盛唐以前,隆政坊内居住着唐建国元从与富商,如赠左卫大将军幽州都督上柱国邢国公王君愕。王君愕,武德之始,率众辕门,授大将军,兼领校尉,为唐建国元从。司徒并州都督上柱国鄂国忠武公尉迟敬德。尉迟敬德,率其余众,投诚拜款,亦为唐建国元从。此外,还有富商处士索谦等。邹鸾昉在长安隆政坊的私第很可能是从其父邹炽继承而来。邹炽、王君愕、尉迟敬德作为唐建国元从,居住在同一坊内,体现了政治身份与文化认同的一致,与长安城内的吴儿坊相近。

  3.邹炽父祖的封赠

  邹炽年幼时卖蒸饼起家,且肩高背曲似骆驼,可见年幼时家境相当贫寒。邹炽父邹宝为隋洛阳县令,祖邹敬为北周冯翊郡守。邹宝、邹敬职官若非编造,则极有可能是邹炽参与李唐建国而获得的追赠。唐代前期出现两类集体封赠,除史书明确记载的恩例封赠外,尚有对开国功臣进行封赠,如凌烟阁功臣之父多追赠刺史。追赠大约是唐初对开国元勋的一项特殊待遇。

  追封部分建国元从父祖为县令,似是唐政府的一项政策。并州太原县令(丞)在墓志中多次出现,似可佐证。万岁通天元年(696年)董远墓志载董远祖董钦任并州太原县令,神功元年(697年)张忠暨妻申氏墓志载祖张默任并州太原县丞,长安二年(702年)杨俊墓志载杨俊父杨达任并州太原县令,景龙二年(708年)郝璋与夫人崔氏墓志载郝璋祖郝坦任并州晋阳令,开元十四年(726年)董忱与夫人申氏墓志载曾祖董儁为朝散大夫,隋朝时任并府太原令,天宝三载(744年)刘元亨墓志载刘元亨曾祖隋时任滑州白马、并州太原二县令。以上墓志除刘元亨墓志出土洛阳之外,其余均位于山西长治地区,且多来自唐建国元从及其后裔,不得不让人怀疑所谓并州太原县令(丞)是追赠。邹炽父邹宝情况当与并州太原县令同,隋洛阳县令亦为追赠。

  值得注意的是初唐高官墓志中,对父祖的追赠通常都会有“皇朝赠某官”一语,如唐俭父唐鉴“皇朝赠太常卿、上柱国”,邹鸾昉墓志未出现此语,且上举太原县令的例子中亦无。这种集体封赠,相似的例子在唐代亦见于唐元功臣。唐元功臣张登山、张伏生、周思忠之父分别追赠穆州司马、洛交郡长史、冯翊司马,但上述三人墓志中也未出现皇朝赠某官之语。追赠邹宝为洛阳县令,墓志书写中未见“赠”字,原因不明确,尚需更多出土文献加以佐证,姑识于此,以俟续考。

  4.邹鸾昉与许王李孝

  邹炽子邹鸾昉在唐高宗显庆年间任许王左亲事队正,但未言许王具体身份。唐朝前期封许王者有唐高祖李渊第十二子李元祥,唐高宗李治第二子李孝、第四子李素节。李素节进封许王,在永隆元年(680年)之后,不符;李元祥在贞观五年(631年)封许王,贞观十一年徙封江王,亦不符。符合条件者只有唐高宗李治第二子李孝。李孝于永徽元年(650年)封许王,时间上亦相符。唐建国元从及其后裔在政权建立后,以王府僚佐出仕亦是为官途径之一,如建国元从尔朱义琛曾任许王李孝府长史。

  调露年间(679—680),邹鸾昉获得上柱国的勋官,当与许王李孝无关,因许王李孝在麟德元年(664年)已经薨逝。考虑到唐代前期获得上柱国勋官身份的人员,多有参与军事行动的经历,加之邹鸾昉曾任许王左亲事队正,也与军事相关。所以,邹鸾昉或许曾参与某次大的军事行动,很有可能就是调露年间唐对突厥的战争,但已无法具体确认。

  5.巨商与李唐建国

  邹炽作为门同千户、家赡万钟的巨商,凭借其雄厚的经济实力参与李唐建国的活动。有关商人在李唐建国中的作用,已有不少研究。武则天父武士彟为一木材巨商。安元寿父安兴贵与其兄弟安修仁“潜引诸胡起兵攻轨而归附李唐”,使得凉州地区得以平定。刘世龙“既为出身微细之富人,复又善于经纪,是亦必为富贾。高祖于此辈并加顾接,岂意在利用其经济力量耶?史言高祖命建成及太宗‘倾财赈施’,以结人心(见《起居注》卷一)或亦部分得自商界巨子之资助欤”。除以上巨商外,尚有洛阳商人康婆“生资丰渥,家僮百数,藏镪巨万”,势力遍及“山河东北,关洛西南”,因裴寂举荐入仕。裴寂去世之后,康婆闲居洛阳。由康婆、安修仁来看,粟特商人或首领在李唐政权建立之际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迁居蓟州的河东人氏郭君家族“出则金羁昭路,宝马临云;坐则甲第当衢,家僮若月,资等王孙之积,财丰猗顿之饶”,其祖上参与李唐建国的事业,凭借的亦当是雄厚的资本。

  新出邹鸾昉墓志补正了《朝野佥载》《两京新记》《西京记》等书的记载。《朝野佥载》中的邹骆驼、《两京新记》中的邹凤炽,在历史上确有其人,即邹鸾昉墓志提及的邹鸾昉之父邹炽。邹骆驼于胜业坊得金数斗的故事,在邹鸾昉墓志亦有体现。邹炽作为巨商,以雄厚的经济实力参与李唐建国,后与王君愕、尉迟敬德等建国元从置邸隆政坊。因邹炽参与李唐建国,其父邹宝、祖邹敬得以追封洛阳县令、冯翊郡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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