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狸猫换太子”爆发一千周年(一):走进宋真宗的内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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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年前,也就是公元1018年,是北宋天禧二年,契丹开泰七年,再把眼界放宽一点,拓展到时髦的东亚史的视角,这一年还是日本宽仁二年。

 这一年的诸夏版图,说不上天下一统,华夷一家,彼时南北宋辽并立,互相承认了对方的法统之正,出现了“天有二日”的局面。这一年,上距波谲云诡的澶渊之盟也已有十三年的时间了。总的来说,这个时候,北伐之意逐渐消平的赵宋王朝还算的上百姓康樂,戶口蕃庶。

在位的皇帝是老赵家的第三任君主——宋真宗赵恒,他治下的北宋帝国随着他爹在雍熙北伐的挫败和他亲手打造的澶渊之盟的外交体系下,“幅𢄙弘廣,中外臣服,复汉唐旧疆”恐怕梦已成烟。

 为什么单独把这一年拎出来,倒不是硬蹭千年纪念的热点,而确实有个看似对当时来说不大不小的事情,而且此事对整个北宋政治架构运转走势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

 这一年的九月,赵祯被立为了皇太子。

 倒退两三个月,赵祯这个名字问宫闱内外的大大小小,恐怕没有人会知道,因为他原名叫赵受益,当时的爵位是寿春郡王兼昇王,立为太子后赐名为赵祯,摆脱了一个很土的名字的同时,也开启了自己的一段“传奇”的经历。

这里的“传奇”加引号是必须的,倒不是因为他后来创下了北宋在位时间最长、改元最多的记录(在位时间41年,改元八九次),而是估计连他自己都没想到,300年后,他成了戏剧、话本、小说的主要男配角,《狸猫换太子》中那个懵懵懂懂中破乱反正的青年帝王就是他,在刚正不阿的主角包公的光环阴影下,他化身为弘扬孝道、修齐治平的工具性角色。

也正是从赵祯被立为皇太子的这一年开始,围绕“狸猫换太子”的北宋宫斗大剧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看官们也许会说,这不是扯嘛,狸猫换太子的传说从元朝的《抱妆盒》开始,到明朝的《包公案》再到《万花楼》和《忠烈侠义传》,期间经历了差不多200年的时间,才从最基本的故事梗概和骨架演绎成了有血有肉,情节饱满,跌宕起伏的一个成熟的宋传奇,加工整理的次数不知凡几,哪怕是这十几年来的电视剧《包青天》还有《大宋奇案狸猫换太子传奇》也还在不停地充实这部戏,使之更戏剧化,符合声光电化时代的传播模式,这一点,也颇为契合顾颉刚“累层地创造”的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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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依托于历史,也遵循着上千年以来我国的演义讲史原则,三分实七分虚。不过,哪怕是对这三分虚的来源,也众说纷纭,明朝后期就有文人指出,狸猫换太子是借宋朝的事说当朝,其实本于明宪宗朱见深的万贵妃残害皇子事件,还有考古派中的“找爹党”认为这事也是西方传入的,因为古印度有“猪崽换太子”的佛教经文,传入中土之后改头换面,再加上说书人的附会焊接,才有了狸猫换太子的故事。

  俺认为上述几个论点都不值得一驳,仔细检寻宋真宗宋仁宗两朝的宫闱“密事”,就会发现此传说的脚本根本无需外求。笔者壮着胆子再把此事所依托的史实之来龙去脉再梳理一遍,也不讳言为宋明两朝的宫斗戏份叫屈,说实话,真要把皇帝后宫的事情掰开揉碎了细说,两宋那真叫一个精彩,清朝相比之下反而是比较沉闷的。

    走进宋真宗的内心世界

    笔者假定读者们对这出戏的梗概都有基本的了解,就不再赘述这则传说的具体情节脉络了。不过下笔之前著名京剧老旦袁慧琴苍哑的流水板突然回响在耳边,不得不有了一个再录入一遍的冲动,这是京剧《打龙袍》的结尾和高潮部分:

    一见皇儿跪埃尘,开言大骂无道的君。二十年前娘有孕,刘妃、郭槐他起下狠毒心。金丝狸猫皮尾来剥定,她倒说为娘我产下妖精。老王爷一见怒气生,将为娘我推出了午门以外问斩刑。多亏了满朝文武来保本,将为娘我打至在那寒宫冷院不能够去见君。一计不成二计生,约定了八月十五火焚冷宫庭。多亏了恩人来救命,将为娘我救至在那破瓦寒窑把身存。

李宸妃诉苦

这段流水板如泣如诉,是京剧老旦行当的精品戏码,角色就是剧中的最大苦主,已经沦为盲乞婆的刘妃,“ 开言大骂无道的君”就是骂的亲生儿子宋仁宗赵祯。“老王爷一见怒气生”,这个老王爷不是别人,就是赵祯的亲爹宋真宗赵恒,咱们的故事,就从赵恒开始。

    前文已经提到,赵恒是继赵匡胤、赵光义之后的北宋第三任君主,到他那里,北宋混乱板荡的皇权转移体系才真正进入了正常运转形态。

    北宋的开国皇帝赵匡胤欺负了后周的孤儿寡母,以军事政变的方式黄袍加身;他的亲弟弟赵光义在“烛影斧声”的鬼影重重中登基九五,早有史学家指出,赵二北伐的“雄心壮志”也是有消弭朝堂之上对他夺嫡合法性的质疑的考虑,无论如何,兄弟俩的上位吃相都比较难看。而赵恒,则是正儿八经通过皇太子的身份按照正常程序成为了大宋天子。

    然而,赵恒在整个正常继统的过程中一直在空中踩着钢丝,如履薄冰。他本是赵光义的第三子,上面还有两个哥哥,用郭德纲的话说,兄弟三人的年龄“踩着肩膀”下来,彼此之间的年龄差的并不大。

    在嫡长为继的传统政治轮替模式下,本应是长子的赵元佐应作为皇太子接班,不过他在雍熙二年九月丁巳这一天被赵光义下诏废为庶人,原因是他参与了叔侄谋逆案;老二赵元僖和赵光义的父子关系一度很不错,不过上天不眷顾这个悲催的次子,淳化三年十一月丙辰,他“突发疾病”不明不白地死去。

    于是机会留给了老三赵恒。在这里要插一句,嫡长子被废之后,非嫡长子作为替代品继承大统的皇帝,在登基之后多少都有会流露出某种人格缺陷,这类现象在历朝历代屡次发生,也许,可以从“心理史学”的角度去解释,限于篇幅就不多说了。

   赵恒当年望着奄奄一息,生命即将走向终点的父皇,心理也许在不停地暗示自己:“天命在我,没错的。”他的这种心理暗示并非完全没有依据,他出生的时候,左小脚趾的旁边就带着一个字:天。


    从现代医学和生物学的角度看,这个天很可能就是婴儿身上的皮肤皱褶,无甚出奇。但蒙古人编写的《宋史·真宗本记》就是这么记载的,春秋笔法还描绘了这么一件轶事。四五岁的时候顽皮淘气的赵恒跳上了赵匡胤的龙椅,宋太祖问他:“龙椅坐上去感觉如何?”他回答:“由天命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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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恒长得很富态

   “天命在我”的赵恒和那个谨小慎微,恐惧步两个哥哥后尘的赵恒构成了奇异的反差。

    帝位传接背景下的父子亲情是被异化的。立太子之后赵光义心情也是复杂的。在北宋,皇位接班人很多时候都被委任为开封府尹(相当于现在的北京市市委书记兼市长)挂职锻炼。

    赵恒在开封府尹的位置上干了三年,民声颇佳,还有一次因为蠲免开封府属县的租税被京城的老百姓高呼为少年天子。这一幕让赵光义很是忌惮,《宋史·寇准传》记载了宋太宗对这位名相吐苦水:“民心都让我儿子拿走了,老百姓心里还有我吗?”

   为了打消父皇的疑虑,作为储君的赵恒处处谨言慎行。北宋有一个特殊的帝佐体系,即侍读侍讲制度,对东宫的太子和已经即位的皇帝上课,儒家经典书声琅琅,告诉最高统治者通往尧舜的路上应该怎么走。这一套体制后来被明朝的老朱家学去了,这就是后话了。

当时还是太子的赵恒,他的老师就是赵光义指定的大儒,士林领袖李沆。李沆与赵恒的君臣际遇比较有意思。李一开始当东宫伴读的时候看到太子赵恒毕恭毕敬,见面称:“臣……”没想到赵恒听了之后脸色煞白:“李老师,不要自称臣啊,我还没继位呢,让父皇知道了可不得了!”而且反过来他对李沆每见必拜,体现了天地君亲师的一个未来最高领导人的精神风貌。

不过,他对另一位位极人臣的丞相吕端见面时又鞠躬又作揖,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他登基之后,整个大宋朝皇帝给臣子有如此礼节的,只有赵恒一个,很有可能和他的童年阴影有关。

有个东西看起来伸手可触,但差一点又拿不到,这个时候的恐惧感是沁人心脾的,赵恒是真心体验过的,因为无论怎么“天命在我”的心理暗示多么强烈,毕竟还有从彼岸到此案的鸿沟,局势需要渡人。

横亘在两岸之间的这个人,还是赵光义的长子。

赵元佐虽然被废为了庶人,但是他在宫廷中依然有影响力存续,他当年佯狂放火烧宫殿,主要是为了掩护秦王赵廷美,朝里的老人们不会忘记,当年随宋太宗征太原、幽州的蓟地的是他,被认为和赵光义身形举止最相似的也是他。赵元佐才是真正从小被当成未来皇帝去培养继承大统的那一个。

赵恒和赵元佐是同父同母,亲妈都是元德皇后李贤妃,但颜值和聪明劲儿赵恒都不如兄长,而且从小李贤妃也特别偏爱老大,太平兴国七年赵元佐被废之后,她也一直念念不忘这个宝贝儿子,所以在老皇帝宋太宗弥留之际,李贤妃想做最后一搏,看看有无翻盘的可能。

在这里还有必要再插一句。清宫剧的一个套路就是特别喜欢拿后宫嫔妃的起落映射前朝政治斗争的形势,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大清近三百年,总的来说后宫和前朝隔断非常严格,后宫的一言一行对政治决策的影响力很小,后来西太后和恭亲王勾结发动辛酉政变是北京——热河“二都”政治体制下的产物,也不得不佩服叶赫纳拉氏的杀伐决断。她确实是大清后宫中的一个异类。

但总的来说,后宫和前朝重臣勾结,大宋要比清朝严重的多。李贤妃很快拉拢了知制诰胡旦、参知政事李昌龄结成同盟,密谋拥立赵元佐回宫。

知制诰负责给黄帝起草诏书,官职不大但作用突出,参知政事相当于常务副宰相,平时往往冲在前线,比正儿八经的宰相干的活都多,这俩都是一线决策和执行派,再加上心腹太监王继恩,临时形成了一个“后党”。后党起势的最大障碍,还是朝中的实权派宰相吕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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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端大事不糊涂

派去吕端宰相探口风的太监王继恩进了门就没再出来,被扣下了。因为吕端敏锐地觉察到内廷弥漫着一股不详的气息。阴谋逐渐败露的李贤妃索性亲自和吕端摊牌,说当年太宗是多么多么喜欢李元佐,现在我们可以联手把事情矫正过来,吕端以太宗遗训驳斥,并急忙从中书省的办公室赶到万岁殿。

祥和昌瑞的登基典礼中往往不乏明枪暗箭。司仪让群臣拜贺在帘子后面的新帝登基。吕端直挺挺地站着,内侍有点着急:“老吕啊,新帝登基,你咋不拜呢?”吕端提高了嗓门:“把帘子掀开!我要看看后面坐的是谁?”

都说吕端大事不糊涂,这件事体现得淋漓尽致。如果殿上帘后赵元佐不是赵恒,那狸猫换太子的好戏就要提前上演了,群臣一拜,生米煮成了熟饭,这事就算成了。

吕端看到帘后那张脸确实是赵恒的脸之后,才高呼万岁。

登基后的宋真宗一直对吕端恩礼有加,不乏感激,就在于吕端在拥立赵恒的冲刺阶段立下了大功。


至道三年(997年)三月,赵恒正式成为了大宋新一代帝王,他立年号为咸平。他当太子的时间并不长,只有两年,但这两年他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咸平也说明他觉得是时候向战战兢兢的日子说再见了,想好好放松一下,过几年安稳日子。

他坐在王座上,遍观群臣,心里却有说不出的异样,群臣们的一张张脸,看起来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宰相吕端朝着还有些惊魂未定的龙椅之上的赵恒投去慈祥的一瞥,赵恒不由得默念:“构尽乾坤,作我之龙凤楼阁,开穷日月,为君之玉户金关。”

史学爱好者们提起赵大和赵二,很多都对这两任君主未能复汉唐旧疆而跖言不止,但不可否认他们曾经也踌躇满志为此夙兴夜寐宵衣旰食。

   曾吟诗“一轮明月照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把自己的比做成太阳,四夷比作群星和残月,太阳出而星月一扫而尽,他首开殿试出的考题就是让广大考生们以“六合为家”写一篇作文,什么叫六合?就是宋太祖理想中的盛世疆域。

   现实的残酷性让“六合”随着宋太宗的驾崩变成了镜中花般的自我安慰,终宋一朝,别说六合,就连幽燕一隅也始终未能克复。

   坐在龙椅上的赵恒,恐怕真正让他感到焦虑的已经不是帝国边界的内缩,也早已不再奢望睥睨四方、君临万国的豪霸气,其实雍熙北伐失利后,宰相赵普早就构造了一个“攘外必先安内”的大政策略让太宗安心,而赵恒接手的更是一个“新时代”的大宋。

  经过伯父和父亲的“辛勤耕耘”,以武力定天下的大宋的权力合法性看似已经牢固确定,但帝国的权威和秩序,思想与信仰世界的有效性需要进一步夯实,民众对国家权力的认同需要礼制的恢复与重建,王朝合法性需要此岸和彼岸世界(“天”)共同维系。换言之,它需要人们对同一伦理之思想秩序的合理性缓解紧张的边患带来的统治心理的逼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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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疆域

   前文中已经提到,澶渊之盟最让宋真宗耿耿于怀的倒不是军事上的止步不前,而是挫伤了对契丹这样一个草原蛮族的夷夏优越感。在“天子”的意义上,辽帝可以和宋帝平起平坐了(关于这一点,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查阅宋辽签署的条约,看看双方互相是怎么称呼的)。

居天地之中曰中国,居天地之偏曰四夷。但是契丹这群蛮夷居然学起了华夏的君臣、礼乐、婚丧祭祀、明堂寰丘和宗庙制度。北地以夷变夏,宋君有何面目存于天地宗庙社稷?

   为了重振文化和民族自信,整饬“奉天承运”的法制纲纪,赵恒决定把步子迈大一点,他有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封禅。

   赵匡胤和赵光义这俩不是没有过封禅的念头,都因种种原因取消了,真正付诸实施的是赵恒。前面两位没能去登泰山,史学家们给出过种种解释,说在国家内政治理、疆域开拓和祥瑞现世等等条件都不太具备,但主要原因笔者觉得还是这俩还是“要脸”的。

    赵恒何德何能,能和秦始皇汉武帝一较高下?你有什么资格封禅?不少历史爱好者痛斥赵恒沐猴而冠,极大地拉低了封禅的档次和仪式感,把嬴政和刘彻好好黑了一把。赵恒好像确实搞臭了封禅,在他之后,元明清的帝王就再也没干过这事。

   但宋真宗这次践行的是郭德纲对刚入门徒弟的经典训诫:“要脸就是不要脸,不要脸就是要脸。”作为相声演员,你在台上耍怪卖坏看似不要脸,其实这才是艺人的艺德,是要脸;在台上端着劲儿劲儿的看似要脸,在观众面前,恰恰是不要脸。

   赵恒心理估计也是这么想,我自己不要脸恰恰是为了大宋的脸面,我要脸的话,那大宋的脸就要送给北边一个叫耶律隆绪的蛮子了,更何况,泰山和孔子的故地尚在大宋的疆域内,万一后世的子孙不肖,连山东河南都丢了,你们想封禅也不可能了(赵构一脸黑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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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宗封禅泰山

    为了摆平众臣的非议,他竟不惜动用小金库贿赂宰相王旦: “老王啊,我听说你喜欢喝酒,朕这里有一坛子人头马,你拿回家好好品尝一下,勿负朕意。”回家打开坛子的王旦一看是金光闪闪的一坛子珍珠,当晚就给封禅书打好了腹稿,《封祀坛颂》就是他写的。再加上一直对此事持极大热心态度的另一位重臣王钦若,生米煮成了熟饭。

    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十月,已经在皇位上坐了十个年头的宋真宗自汴京出发,东封泰山。千乘万骑之中,有这么一个女人,她当时只是赵恒身边的一个修仪。如果我们穿越回浩浩荡荡的封禅队伍中,就会发现她也许连最起码的群众演员都不是,但是她即将登场,并且成为我们“狸猫换太子”故事的女主角。她是谁呢?请看下一篇《纪念“狸猫换太子”爆发一千周年(二):从冯提莫到魏璎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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