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真实世界的精神战斗

  在某群,有人转发了一位叫“迷路”的网友对辩论赛的质疑:

 “提出的论点原本就两方都可以,只是角度不同,原本大家都是两面都赞同的,一定要争个你死我活有必要吗?

  如果这只是一个展示个人语言能力和辩论能力的平台,为什么要叫辩论赛这样误导别人的名字?直接叫语言能力比赛不好吗?准备这么长时间去辩论一个原本就不需要辩论的话题真的有必要吗?”

  这也许是很多人,尤其是那些认为自己“理性、中立、客观”人,对辩论赛以及一切让他(她)们感到太“气势汹汹,各执一端”的争论的真实看法。

   我从2015年到现在,除了当几次评委,并不太参与辩论赛的指导,而且我一直就不是什么“专业的辩论人”,但因为毕竟做过,而且现在我在当的这个哲学教师,如果要让我自己当得舒心的话,很多时候做的也是在某些“纯学者”看来未尝不可以(而且最终往往是)“两面都赞同”而非要“争个你死我活”的事情。

   所以我感到有些话想说。

   于是我在那群里答复了我的看法:

   “你转的这位叫“迷路”的人的问题,是已经有一些哲学意味了。我的看法如下:

    辩论赛,是在有限的时空范围内,缩微式地重演人类社会最重要的活动之一:话语权与精神控制权的争夺。

    这种争夺,在实际生活中,发生在个人内心之中,发生个人之间,家庭之间,集体之间,企业之间,利益群体之间,阶级之间,国家之间。——这时,它是自我意识的分裂与整合,家庭和社会的规训,利益和荣誉的追逐,权威的形成和被接受,组织化程度的提高,实力的展示与检阅,战争与革命的前奏……

   这就是这个社会风起云涌的精神世界,一个洋溢着无数人的信念、意志和理性的力量的无边无际波澜壮阔的世界。

    必须投身于这世界,你无可选择。

    为了在这世界活出自我,至少不被它无声无息地吞没,你需要一套你认同的话语,作为你和你的同道者共同的精神符号,一起去挑战谁,或与谁和解。

    你需要说出它,说出这些话语,并为之英勇搏击:你要学会分辨,学会承受,学会权衡之后义无反顾地决断,学会可以控制的偏执,甚至学会用隐瞒和说谎去追求极致的真实。

    经历了这一切,你就是一个完整的真实的人,你与自己,与他人,与世界的关系就有了活生生、血淋淋的真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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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路”列举的那些迷惘,说明他(她)意识到辩论赛有许多超出通常的逻辑、理性的东西,有许多属于权力意志乃至非理性的偏执的东西。

    他(她)这点看得很对。

    遗憾的是,他(她)看到这些,就退缩了,觉得这不好,不真实,不诚实。他(她)想退回一个“理性、诚实”的世界去。

    但他(她)要明白,逃避没有真实,往前走才是真实。

     相信他(她)决不是这样想的,他(她)内心是另一个自己——能存活至今的人类都有的自己。

去面对内心里那个好斗得像雄狮一样不甘屈膝的自己——你的全部真实、全部力量,都来自这里。

去战斗,在战斗中才能发现战斗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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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外,我们应当认清我们这个世界现在所处的时代。

   伟大的德国哲学家黑格尔在他的《哲学史讲演录》中曾经这样描述古希腊之后的罗马世界及其精神状况:

    “在现实世界的悲苦中,人退回到了自身,并在那里去寻求现实世界中已经再也找不到的谐和。罗马世界是一个抽象的世界,在那里是一个冷酷的统治、一个霸主支配着文明的世界。各族人民的个性被压抑着;一个异己的权力、一个抽象的共相沉重地压在每个人头上。在这样沉重痛苦的境地中,便有了寻求和获得满足的要求。由于有权力的乃是一个抽象的意志(注意:这里已经提出了后来尼采的著名的“权力意志”),所以世界的统治者的个人意志也是抽象的东西:那思想的内在原则也必定是一个抽象的东西,这个抽象的原则只能带来形式的、主观的和解。罗马只有抽象统治的原则;罗马精神只适合于一种建立在一个原则上面的独断主义,这个原则是通过理智的形而建立起来并取得有效性的。因此哲学和世间观念如此紧密地结合在一起。那个扼杀了各族人民的活生生的个性的罗马世界诚然也产生了一种形式的爱国主义,一种与之相适应的道德以及一个相当发展的法律体系,但从这种死气沉沉的世界中不可能产生出思辨的哲学,——所有的只是一些长于辞令、善于辩护的律师和塔西佗式的世俗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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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长段话看起来或许颇为费解,我们将它分解为这样几点,并整理出其中的逻辑结构:

   1.罗马世界的现实是悲苦的,因此人们只好从外面的现实世界退回自身去寻找和谐,即“只是在自身内、为着自己个人而寻求合理性”。

   2.这种悲苦是因为罗马世界是一个压抑各族人民个性的抽象的世界。

   3.然而,完全退回个人自身,是否就能找到和谐与满足呢?答案是否定的。

   4.这是因为,在罗马世界里,有权力的是一个抽象意志,它所有的是一个抽象的原则。由于这个原则是通过理智而建立并取得有效性的(而并不全是外在强加给人们的),因此即便逃到个人自身,也逃不脱这个抽象原则的统治,也就不可能在内心中建立独立于这个原则的哲学,“因此哲学和世间观念如此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5.因此罗马世界只有一种表面形式的爱国主义及其道德,以及形式上发达的法律体系,但这些东西因为扼杀个性,而并无真正的生命力。

   6.适应这个没有生气的世界的“哲学”,只是一些会说漂亮话的辩护律师的说辞和平庸的世俗道德,而不是真正深刻的、具体的思辨。

     接下来黑格尔叙述了三种这样的哲学——斯多噶主义(宿命论)、伊壁鸠鲁主义(享乐论)、皮浪主义(怀疑论)——是如何企图逃入个人内心世界寻求独立自由而终不可待的,这里就不详述了。

    我们应该敏感到,黑格尔讲的罗马世界,与我们现在的这个世界,是极其神似的:

    现在这个世界,整体上是一个资本主义的世界。

    1.这世界是有霸主统治的,即垄断资本家,及其集中代表——那个世界唯一的超级大国,所谓“新罗马帝国”。这个统治也是极度压抑世界人民的个性的。

    2.资产阶级的统治和霸权,不光是靠暴力,而也是靠一种抽象的原则——商品的原则、金钱的原则——以及建立在这些原则上的法律、道德、文化艺术、哲学,等等。它们在形式上都是让人感到完善、严密、符合逻辑,可以由一帮律师式的卫道士头头是道地为之辩护的。

   3.在这个世界里,如果你感到个性受压抑,没有真正的自由,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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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避免与这世界“你死我活”,而逃入内心,或者嘻哈度日,或者佛系人生,或者怀疑一切,解构一切,以这些来达到自我和解,来成全自己的“个性”吗?

    那么,黑格尓告诉你:你注定无法逃脱,你终究还是要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屈从于那个原则的统治,还是会让你的个性成为一种不能自主构建其客观内容的东西而消解掉。

     因此,向内就必须同时向外,回到内心就必须同时回到世界,要直面冲突,要在现实中对自己的立场进行抉择,热情而坚毅地承担起进行斗争的责任。

     当然,辩论赛也好,哲学或别的思想争论也好,总有一些冲突是无聊的、琐屑的、多余的。——然而,你只有热情勇敢地投入,才能分辨出哪些是,哪些不是。

     不要总是充当旁观者:

     旁观并不等于客观。

     所谓“旁观者清”,是因为这个“旁观者”有过“当局”的经验,他是一个当过局的或者有“当局者”意识的“旁观者”,因此他能跳出眼前的一时利害而抓住“局”的本质和大势——如果是一个永远的“旁观者”,那他是什么门道也“观”不到,最后只能厌恶地转过脸不“观”了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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