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喂就是善待?不,你可能会害了它!

  城市与野生动物到底如何共存?

  我们应该如何看待城市里的野生动物,如何看待投喂?

  这是大家一直以来都比较关心的话题。

  今天,我们给大家分享一篇王放老师在北京劲草嘉年华所做的演讲。在美国念博士后的五年里,当地野生浣熊和人的故事,教会他很多小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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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享现场

  图片来自王放嘉年华演讲PPT

  文字略有删节

  在开头我想请大家一块跟我思考一件事,什么样的对待才叫善待

  这是一个漫长的思考的过程,比如,怎么带孩子?怎么对待工作?怎么对待生活?

  单纯“善待”两个字,涵盖的内容非常广泛。因此我先给大家分享几个小故事。

  半夜有啥来敲门?

  2012年我去美国做博士后,刚到美国那天,我们听了很多故事。

  比如美国人人都有枪;没人来敲你的门,他们一定会站在你门口外跟你打招呼。

  一天半夜,我跟我博士期间的老师王大军老师正在聊天,突然有东西在敲我的门,发出非常不客气的声音。

  当时我俩都警觉起来,觉得只有两个可能:有人抢劫,或者出了严重的安全事故,有人叫我们紧急撤离。

  但当我们赶紧冲到门口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景象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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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啥东西在扒门

  这只小手在扒我们外面防蚊虫的门,想把身体挤进来。

  但是扒开一点之后,一缩小手,门一下就撞上了。它也不着急,非常耐心地再次扒开。

  我们低头看它,它在就我们眼皮底下扒开门,撞上,扒开门,撞上……最后,终于,它成功地把大肥脑袋伸了进来,然后一屁股坐在我们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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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哇塞,居然是一只浣熊欸!

  这只浣熊地成功把它的大屁股挪到屋子里之后,坐在地上抬起眼睛看着我,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它百折不挠地,一定要挤我的屋子。

  因为它知道自己的目光是多么无辜,多么具有杀伤力,人类一定会被折服。

  我作为一个在荒野里天天追着动物屁股后面跑,却根本找不到熊猫,也找不到黑熊的人,在到美国的第一天晚上,突然就有这样一只浣熊来找我,那一瞬间,我的心都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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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双清澈的眼睛,谁能抵挡住呢

  浣熊就这样蹲在地上抬头看我们,还会伸出它的小手,轻轻地扒拉我们的裤子,所以我赶紧冲进屋子里面,给它拿了猫粮和水。

  好像跟我想的不大一样?

  而后几天,我突然发现,我们工作的这个园区里不止一只浣熊。有的浣熊叫扒门浣熊,有的叫路灯浣熊,因为它们自己的特殊爱好或者生存技能。

  每天晚上路灯一亮,大概七八点钟,路灯浣熊就开始爬这个高高电线杆。

  到上面去干嘛呢?路灯会吸引很多甲虫,它就在路灯下面吃甲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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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咔哧咔哧,甲虫好吃

  当时我站在路灯底下,抬头看着它,我能听到黑夜里传来它大口嚼甲虫的声音,能看到甲虫破碎的翅膀,还有小腿,就像下雪一样,从我的头顶上落到脚下。

  那时候每次看到浣熊在上面吃东西,我都发自内心地感觉到晚饭没有吃饱

  还有一只浣熊,我们叫它食堂浣熊。每次食堂开饭时,它就跑到食堂后门蹲着。

  食物垃圾运出来后,只要没人看管,它就会马上走近试一试,看看垃圾袋有没有系好,垃圾桶有没有盖好。如果遇到没有收拾好的垃圾,它就会马上去捣腾。

  但当我发现身边出现了这么多浣熊的时候,我意识到好像出问题了。我发现在这个地方的浣熊,跟我们心目中传统的野生动物完全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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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噔噔噔噔噔噔,溜啦

  这是一个美国的家庭摄像机拍下来的浣熊,偷了别人家的猫粮。

  看了这张图,如果让大家想一个名词,肯定是小偷或者强盗;想一个形容词的话,很可能不是可爱,而是不要脸,或者是猥琐。

  浣熊在北美洲生态系统里好像具有一些魔力,这很可能来自它们非常灵活的小手:把小手展现在猫狗面前的时候,好像能够把猫狗定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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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我就拿一个!

  我几乎没有见到猫狗去攻击浣熊,但是我多次见到野生的浣熊跑到人的家里,就这样拿走了猫粮狗粮,甚至闯进人家里搞偷窃。

  然后猫和狗都呆呆地看着它。有时浣熊会伸出自己的小手,轻轻地拍一拍狗脑袋,狗还会非常享受,闭上眼睛就这么靠在浣熊的脚边。

  而当浣熊家里缺少建筑材料时,它发现,从猫和狗进出的小门,偷走人家里的鞋垫,好像比它在自然界里用枯枝烂叶要轻松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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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嘘,小声一点......一点......

  当我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我终于觉醒过来,明白了一件事。

  我是一个专业的研究野生动物的人,我们研究野生动物的人,我们的职业准则,就是要让野生动物是野的,要让野生动物不被人干扰,并且不主动去靠近野生动物

  所以当那只浣熊重新回到我家门口,扒我门时,我没有拿猫粮和水,而是拿了一把笤帚,怼在它脸上——喊着“去”(音)。

  这样的语言中英文是共通的,一定不是很友好、很喜欢它的意思。

  但更加没有让我想到的是,它被我一笤帚怼在地上,翻过身后,仍然用无辜的眼睛看着我,并不生气的样子。

  而这样的情景重复了很多次,就在我的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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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趴树浣熊也很无辜的样子

  原来大家都一样

  我的办公桌对面是一个非常棒的野生动物学家,他现在在俄勒冈州当教授。第二天早上我非常努力地想跟他聊一下这件事,但我不好意思开口。

  因为我从中国来,号称专业的野生动物研究人员,却在自己家门口喂浣熊,我觉得我给整个中国野生动物行业丢脸蒙羞。

  我们聊得很开心时,我借机问:“Tavis,你家门口有浣熊吗?”

  他突然停下来,很疑惑地看着我说:“有,王。”

  然后我那句话就停在那了。过了一会儿,我怯生生地问他:“那这只浣熊有没有跟你要吃的?”

  Tavis很奇怪地抬头看了我一眼,他说:“有的,王。”

  我实在说不出口。

  又过了很久很久,办公室气氛非常尴尬,我又问:“那你给了吗?”

  Tavis沉默了很久之后,抬头看着我说:“王,我有一个三岁的女儿,所以我给了。”

  那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不管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如果家里有小孩子,或者被它的目光打动,真的会臣服于浣熊这种无辜清澈的猥琐中,又带着真诚的眼神。

  动物也会上班了?

  后来我发现城市里的浣熊与野外的相比,改变了非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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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真的有一天,浣熊会用洗衣机呢

  比如说城市里的浣熊变得更大更肥;再比如加拿大的一项研究给浣熊的脖子上戴了GPS颈圈,发现这些浣熊的脑子里有实时的导航系统,它们知道几点哪个路口是上班,几点哪个路口是下班。

  它们在城市里面的移动,基本完美契合了各种导航软件预测的、有交通信号的迁移的通道。

  并且城市里的浣熊脑子里的交通导航图是3D的,有实时路况;但是荒野里的浣熊只知道平面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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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拉!回家的地铁该赶不上啦!

  更离谱的是,浣熊会“上下班”。

  有一大批浣熊白天去城市上班,因为城市里面好吃的东西多,还有我们这样愿意给它们吃东西的人;而晚上荒野里更安全。

  因此白天上班,晚上回家,回野地里去。

  同时,我发现我身边的动物都在迅速地变化着。2012年我来到我们研究所后,人越来越多了。

  2012-2016年五年时间里,我突然发现臭鼬不“放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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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臭鼬(Mephitis mephitis)

  臭鼬遇到攻击时,会转过身抬起尾巴放出恶臭的气体。这实际是喷在空气之中的、细小的液体颗粒。并且这还是一个像喷头一样的、定向的花洒装置,能够准确喷到人脸上。

  但在五年里我发现,臭鼬不放屁了。

  臭鼬能认识人,认识汽车,认识我们;变成了一种有危险就迅速逃跑,不再主动攻击人的动物。

  我也发现,负鼠不装死了。

  这个东西以前遇到人或者车,直接躺在地上把肚子一翘,把舌头伸出来,还会从嘴里面发出臭味——

  从屁股里面排出一些绿色的、说不清楚是屎还是尿的液体。因为食腐的动物很少,它就靠着这样的技能躲避自己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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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美负鼠 (Didelphis virginiana)

  但它后来发现,第一,它装死不装死人都不动它;第二,它装死之后,半夜往马路中间一躺,汽车基本都不回头地走了,只有个别汽车掉头。

  并且更多的汽车在高速公路上根本调不了头,装死还得等上十分钟、十五分钟,所以干脆还是直接逃跑吧,省去了不必要的环节。

  我跟浣熊在一起的五年,是非常有意思的五年。

  我发现好像城市让浣熊和负鼠,还有臭鼬、赤狐、灰狐、灰松鼠、河狸、水獭等等大量大量的动物变得更强大。

  它们随时在改变自己,但这样的改变也带来了很多很多复杂的故事。

  在我和Tavis决定一起号召所有人停止投喂浣熊两个星期之后,一只浣熊在我们眼前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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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怜的浣熊触电了……

  它跑到了空间分析实验室翻了冰箱,打翻了里面的垃圾桶,而后从高压触电线穿过一个又一个阁楼,到每一个办公室里探险。

  最后,在翻过一个高压线时,它被电死了,引起了整个研究所两天的停电。

  那时候我们更多注意到,浣熊在美国是传播狂犬病的最大群体;美国有数不清的公司在处理浣熊进入人家打烂了墙壁、打翻了锅碗瓢盆、打破了天花板等等造成的破坏。

  它们在养殖环境下可以存活将近15年,在野外可以活四五年。而在城市里,尽管它们变得又大又肥又多,但它们的平均寿命大多在十个月到一年两个月之间。

  城市里大量浣熊在没有到达繁殖年龄之前就死掉了。    

  我们做错了吗?

  所以我跟Tavis认真讨论了这件事,我觉得我们做错了,我们也做晚了。

  如果我们从第一天开始,就果断地让所有人都去用扫帚杵在浣熊的脸上,所有人都用最恶劣的办法去赶走它,可能这只浣熊不会死。

  这一大群浣熊也不会变成依赖人生活的、短命的、带着满身传染病的、失去了自由的动物。

  一方面,城市让浣熊、负鼠这些动物变得更强大,但在另一方面,在城市里,如何善待动物,这件事情好像变得复杂多了。

  好像不是给它水,给它持久的居所就叫善待。

  可能有时候用扫帚狠狠地杵在它的脸上、赶走它,这样短期的伤害可能才是一种善待。

  所以这是今天想跟大家聊的第一个问题是,什么是善待?

  这个问题一直在我脑海里面,也是今天我们做野生动物研究的时候,不断在思考的。

  我们是该让动物在接下去的三天里面过的更好,还是说要努力创造一个机制,在20、30年后的世界里,不光在对待动物方面,还有在对待我们的学习、生活、我们的爱人、我们的亲友方面,都考虑得更长远、更复杂的善待,才是善待呢?

  在美洲的浣熊是这样,在欧洲的赤狐是这样,在中国的貉还有其他城市的野生动物也是一样。

  我们所做的,都在影响这它们和我们的未来。

  希望这种影响,能从善待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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