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荒野里,流浪猫就是个战五渣

  几年前的一个冬季,我晚上回家的时候常能看到一只流浪猫,在一个废弃的假山洞里进进出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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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区里的猫并不多,在这个小区刚建成的时候,附近还有比较多的荒地,那时候小区里黄鼠狼、刺猬都较为常见,迁徙季的鸟也比较多。

  然而,随着通州区变得越来越现代化,小区周围建起了更多的楼房和道路,最先离开的是普通鵟,随后大杜鹃的叫声也消失了。

  不记得是哪年开始,黄鼠狼和刺猬也消失了,只剩下偶尔出现的流浪猫在夜里翻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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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次寒潮过去,我发现那只猫不见了,于是有一天好奇去假山洞看了一眼。

  我发现它已经死了,身边还趴着三只小猫——失去了妈妈的呵护,它们都冻死了。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从旁边抓了一些砂土打算把它们掩埋起来。然而就在此时,我发现山洞的角落传来一阵动静,我惊讶地发现,里面还蜷缩着一只小猫。

  我不知道它是怎么熬过来的,它看上去战战兢兢,十分饥饿。我想办法捉住了它,并带回办公室,它就是今天我们的小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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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荒野中,家猫对野生动物的影响

  最近,关于流浪猫是否成为生态杀手并导致生态灾难的争论喧嚣尘上。

  猫盟并不是一个关注家猫的机构,我们主要关注野生猫科动物,但如果涉及到生态问题,那就是我们需要关注的了。

  要得出结论,就需要有数据来支撑。根据猫盟的经验,道听途说是要不得的。

  如果路边老农的话都能信,那我们就能画出一个从北京到河南的“黑虎”分布地图,还要重写豹猫的食性:只喝血不吃肉。

  那么我们怎么来看家猫对野生动物的影响呢?

  好在,我们在不少地方都安装了红外相机,并且确实也都拍到了一些家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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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只小橘在2019年多次出现

  这些家猫显然进入了野生动物活动的区域,那么它们是否会、以及在多大程度上对野生动物产生影响呢?

  我们采用了一个常用的统计方法:

  我们会统计不同物种的拍摄次数,用这个数字和相机工作日的比值来看它在这个地方的相对数量,通常这叫做相对多度指数(relative abundance index, RAI。RAI =某种动物出现的独立有效照片总数/总相机工作日×100)。

  比如说有3台相机都持续工作100天,那总相机工作日是300,而它们在此期间一共拍到了2次豹猫,RAI=2x100/300。那么豹猫的RAI指数就是0.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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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狍子:嗯嗯,就是这样

  RAI一般会被用来评估一个地方的物种构成和比例,并且看它们的种群是否合理健康。

  比如和顺,豹的RAI是1左右,狍子大约是5-7,豹猫大约是2,野猪大约是2-3,那我们认为在这样一个相对完整的生态系统里,这样的物种构成也是相对合理的。

  我们设想用这样的思路来评估家猫和其他野生动物的关系。

  我们知道动物之间是会相互影响的。如果狍子野猪太少,比如RAI只有1-2的级别,那么豹就无法生存。

  反之,如果一个地方没有豹子,那么缺乏压制的中小型食肉动物,比如赤狐、豹猫的数量就会增加,比如达到5-7或者更高的水平。

  我们可以用这样的比较来看家猫在野生环境里的生存地位,以及它会对别的动物造成多大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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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豹猫: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我们挑选了三个地方:山西和顺、北京西北部山区、青海门源

  这三个地方比较有代表性:

  和顺是拥有豹的完整生态系统,北京是缺乏大型食肉动物、但拥有和家猫生态位类似的竞争者豹猫的生态系统,门源是缺乏大型食肉动物、拥有和家猫基因接近的荒漠猫的生态系统,而这三个地方都会有家猫跑到野外去。

  我们先来看一下数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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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据来源:

  和顺:猫盟带豹回家项目

  北京:北京大学罗述金课题组、猫盟合作北京豹猫生态研究项目

  门源:祁连山国家公园、北京大学李晟课题组、猫盟合作荒漠猫专项研究项目

  这个数据非常有趣,解读一下:

  在有豹的和顺,家猫的RAI低得可怜,几乎可以忽略不记。

  同时,小型猫科动物豹猫也显然受到了一定的压制。

  在没有豹、生态系统相对残破的延庆某山区,豹猫异常兴旺发达,RAI指数达到了13.3的惊人数字,是有豹的和顺的近7倍。

  而家猫在这里也非常可怜,只达到了0.2。

  很显然,在山里家猫完全不是豹猫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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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坨山同一地点拍摄到的豹猫与家猫

  在门源,我们的相机主要布设在没有猞猁和狼的农田区域,因此也没有大型食肉动物。

  这里的荒漠猫显示出和北京豹猫非常接近的兴旺态势,RAI指数达到13.65。而这里的家猫虽然多一些,但RAI指数也只是达到了1.90,与另外两种生态位接近的食肉动物——荒漠猫和赤狐相差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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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漠猫:不愧是我  ©熊吉吉

  这里比较的是可识别兽类的数据,我们没有鸟类和小型啮齿类动物的数据。

  但是一个简单的道理:如果家猫把鸟和老鼠都吃完了,那么豹猫、荒漠猫、狐狸和猛禽都会受到影响;

  反之,如果这些食物链上层的物种都好好的,说明食物链下层没有出问题

  我们的红外相机常能记录下豹猫、荒漠猫和赤狐在捉鸟吃,主要是雉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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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鸡吃鸡啦~

  而我在这些地方观鸟也是一件异常轻松的事情,没咋看出来鸟类受到家猫影响的迹象,倒是常能看到雀鹰在捕鸟。

  我们这些野外观察数据表明:在中国大陆真正的荒野环境里,家猫是缺乏竞争力的

  事实上,在我们安装相机里拍到的家猫都活动在距离村庄不远的地方,它们基本没有多少进入到远离人类的山区,在那里它们没有什么存活的机会。

  除非当地的豹猫、狐狸、黄喉貂等同体型的食肉动物灭绝了,家猫的数量才有机会爆发式增长。一些人为建设的郊野公园可能便会出现类似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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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逐渐消失的豹猫

  但即便这种情况真的发生了,也缺乏证据证明,家猫会对鸟类、两爬、鼠类造成灭绝性影响。反之,导致这些小动物明显减少的原因多半是栖息地丧失,而非家猫捕食。

  因此在家猫来到之前,本土的这些动物也需要面对黄鼬、豹猫、赤狐、貉、雀鹰、猫头鹰的捕猎,家猫如果有机会兴起,也只是填补某种生态位而已。

  但是家猫对野生动物的影响是客观存在的:

  在青海门源,出现了几只明显的家猫-荒漠猫杂交个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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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杂交狸花荒漠猫

  这意味着家猫对于野生动物的影响并没有体现在猎杀野生动物上,而是出现在基因入侵上。

  但是这只会出现在特定的地区:

  在中国,只有亚洲野猫荒漠猫这两种和家猫血缘接近的物种(猫科猫属)会出现与家猫的自然杂交;其它如丛林猫与家猫也可能有类似的现象,但缺乏有效记录来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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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疑似杂交荒漠猫尾巴上的黑环变长白色的

  流浪猫在其它环境中的影响

  由于我们关注的区域主要是在荒野,因此上面的数据对比并不能说明家猫在其它环境(城市、郊区等)里造成的影响

  很显然,在一些封闭的环境,比如一些海岛,数十万年来都处于独立进化的状态,这些地方可能从未出现猫科动物这样的完美杀手。

  相应的,岛上的动物,无论是捕食者还是被捕食者,就完全不具备应对这种威胁的能力,这种情况下家猫一旦入侵就可能导致毁灭性的后果。

  关于猫对物种的灭绝,最著名的应当是斯蒂芬岛异鹩的故事:一只名叫Tibbles的猫,仅在一年时间内就杀光了斯蒂芬岛上所有的异鹩——一个岛屿特有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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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斯蒂芬岛上的异鹩标本 Avenue / Wikimedia Commons

  同样是新西兰的查塔姆群岛,另外一些岛屿特有种譬如查塔姆秧鸡、查塔姆吸蜜鸟、查塔姆蕨莺,也被认为是遭到了人类带来的猫的捕食,从而种群数量减少以致灭绝。

  在一开始,猫是人们的伙伴。带着它们到处殖民拓荒的维多利亚时期殖民者显然不会去关心猫对其他物种能够产生什么影响——

  因为在不列颠这座岛上,并未出现因为猫导致某个物种数量下降甚至是灭绝的情况。(I Abbott, D Peacock, J Short, 2014)

  事实上,这种事情在地球历史上也曾发生过。

  大约1850万年前,原始的猫科动物通过白令陆桥从亚洲进入阿拉斯加,这些擅长捕猎的家伙们不但消灭了很多食草动物,就连美洲本土超过40种的犬科动物都因竞争不过猫科而被淘汰。

  在人类能观察到的时间尺度上来看,流浪猫对当地物种产生影响的明确证据和记录,大多来自于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相对较小的岛屿(Dickman, 1996)。

  当我们把观察的尺度略微放大,在更大的岛屿上,比如塔斯马尼亚和弗林德斯岛,流浪猫已经与当地物种共存了几十年。(I Abbott, 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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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猫与人类共存

  再者说,在澳大利亚大陆的一些干旱地区,包括纽勒堡平原、大维多利亚沙漠、吉布森沙漠和大沙沙漠,一些如今已灭绝的本土哺乳动物物种(比如蓬毛兔袋鼠指名亚种等),其实在上世纪40-60年代时还具有一定的种群数量(Burbidge et al.1988)——

  此时流浪猫已经在澳大利亚大陆上存在了至少几十年——

  这也表明在大尺度的观察范围下,流浪猫可能并非物种衰退和灭绝的主因

  解决问题,需要客观对待

  猫盟其实并不关心关于流浪猫的伦理问题,但我们确实会关注人为活动对野生动物的影响。

  实际上家猫对生态的影响,本质上也属于一种人为影响。

  我们在讨论家猫对野生动物的影响时,不应该只把它作为一个单一选项来对待,那样很容易导致为了结论而去拼凑过程,至少我们不应该把在社交软件上完成的简单调查作为推导结论的数据。

  就拿鸟类来说,每年死于家猫口中的鸟类有多少?死于撞玻璃的有多少?死于农药的有多少?死于人类口腹的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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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猫捕杀野生鸟类 图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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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鸟撞上玻璃的印记 ©Gordon Scammell/Tref/Alam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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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味店一地的鸟尸体

  只有我们把一些主要因素全部列举出来,才能够客观地进行评价。

  毕竟,新西兰斯蒂芬岛上的家猫Tibbles凭一己之力就杀光了岛上所有的异鹩,而人类也曾经吃光了北美的旅鸽。

  我们在谈及生态保护的时候,需要综合考虑各种影响因素,并制定合理的管理措施,甩锅给某一个因素并不是一个有用的方式。

  在通州进行长耳鸮越冬种群的观察时,我找到了一种好办法来调查它们的猎物:老鼠的数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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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天睡觉的长耳鸮。©大猫

  虽然通过食丸我们知道长耳鸮吃了多少老鼠,但我也同样关心这些老鼠到底在哪里,这些地方是长耳鸮能否生存的关键因素。

  我在长耳鸮栖息的公园里和附近长满杂草的荒地里划定样线,并在夜间拿着热成像仪反复行走。其结果非常有意思:

  在荒地里,我行进了250米,一共数到了16只老鼠;而在公园里,我走了更长的距离,但一只老鼠也没有看到。

  显然老鼠们并不是很在意这里有近十只长耳鸮、一只短耳鸮和一对黑翅鸢以及几只野猫和野狗在捕食它们,它们在乎的,是这片荒地还有多久会变成另一个干净漂亮的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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