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九死一生不退,这里是我的祖国疆土

他们日复一日守着国土,在鲜有人至的地方生活,他们那份敬业、奉献与务实,“在北上广深等大城市的高楼大厦里喝咖啡、品酒的人,很难体会得到。”

在海上与他国人对峙,对他们来说,是祖国利益高于一切。今天是国庆,让我们对这个国家里这些平凡的人们致敬。

500

“潭门镇”这个词,让对话氛围发生了微妙转折。

如果说在此之前,李国强的谈话风格以及内容是学术的,规整的,那么在此之后,不由自主的情感色彩就填充了进来。他频繁说到“我们”,我们渔民,我们渔场。

自1988年进入中国社科院工作以来,李国强的研究领域集中于中国的边疆问题,对南海问题的关注和研究是他学术生涯的起初。海南省琼海市的潭门镇是他自90年代开始,一直保有联络跟踪研究的地方,“久久不见久久见,常见常新。”

潭门镇曾是一个渔村,现在成了一个小镇,有一个繁忙的渔港码头——潭门港。因博鳌论坛而声名鹊起的小镇博鳌与其相邻,同位于海南东部。这样的对比,让潭门镇显得有些落寞。但也不妨碍它在很多人心里的神圣地位。

潭门镇不大,有3万多人口,这里的人祖祖辈辈驾船远行南沙捕鱼,守望南海疆域。最早给南沙岛礁取名的是潭门渔民,最早在南海长期从事经营开发活动的,也是潭门渔民。潭门渔民把南海视为“祖宗海”,他们是南海历史最直接的见证者。

500

海南省琼海市潭门中心渔港,船只在码头避风。

潭门镇的渔民是理解南海诸岛(南海诸岛原指西沙、中沙、南沙、东沙四沙群岛,由于东沙所涉较少,故多指另外的三沙)问题的枢纽。因为他们是极特殊的渔民,特殊在于作业方式独特:作业的地点是珊瑚礁,哪里有珊瑚礁,就奔向哪里;不撒网捕鱼,在珊瑚礁中的湖或边缘地带潜水作业;捕捞的海产品不以量,而是靠质取胜。潭门渔民捕捞的海参、鲍鱼、鲨鱼、海龟、玳瑁等海珍品(这些海洋生物有些现在已成为被保护的濒危物种,但过去并不是)大都生活在珊瑚礁中。

要理解潭门镇渔民为什么选择这种生存方式,需要了解南海的特殊性。一是南海比渤海、黄海、东海的海水透明度高,三沙一带的最大海水透明度可达40 多米,在水面上就能看到水下40 多米深处有什么。这是他们能在珊瑚礁中潜水捕捞海珍品的前提。再就是每年调转方向的季风:冬天,东北风把他们的帆船送去三沙;夏天,西南风又把他们满载而归的帆船吹回潭门镇。

潭门镇渔民去三沙的珊瑚礁中潜水捕捞海珍品的商业行为,无意中把三沙拴到了中国的版图上。他们用劳作,把南海中的曾母暗沙一带牢牢守护在中国的版图里。

这两者之间,是南北1600 多公里、东西几百公里的海域。有学者认为,他们的功勋之大,不亚于张骞通西域。

根据《更路簿》的记载,在没有导航仪之前,潭门镇渔民已经在今天的三沙开辟了完整的交通体系:既有繁多的路线,又有集中的交通枢纽和核心活动区域,已经形成点、线、面结合的海上交通体系。正是潭门镇渔民自古以来在南海地区的捕捞活动,在曾母暗沙一带牢牢守住中国的版图。

他们是守护中国版图的功臣。

500

 《更路簿》是我国古代沿海渔民航海时用来记录时间和里程的书。现存《更路簿》最早手抄本产生于明代,详细地记录了西沙群岛、南沙群岛、中沙群岛各岛礁的名称、详细位置、航向和更数距离。

由于远洋捕捞危险重重,海难频发,潭门渔民有“父子不同船”的规矩,为的是渔家香火得以延续。镇上大多数人家都有亲属死于三沙的海难,一些人家的后院里还有“衣冠冢”(仅埋有死者的遗物)。

有人说,有潭门镇是中国的幸运。这里有“能看罗盘、望星象、辨海流”的真正的船长。这里的渔民拥有海洋文明的核心精神:敢冒险、敢向陌生领域前进、敢冲破束缚,追求自由。这里尚存一息海洋文明精神。           

李国强说他从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不下几十次地去海南,进“潭门镇”,与当地渔民成为朋友。从他们身上,了解历史,了解海洋文化,比如:兄弟公崇拜、祭海文化等。最重要的是,通过对比,他发现他们身上体现出来的精神气质,相比内地人要充分得多。比如勤劳勇敢,吃苦耐劳。

每个渔民都是一部历史,你看他们一个个晒得黑黝黝。他们心地善良,热爱“祖宗海”,甚至有很强烈的主权意识。“他们认为只要我们在这个地方生产作业,就显示我们在这个地方存在,这是我们的。”

500

1983年,潭门镇渔民伍书光带着几个渔民,驾着一艘载重量只有9吨的小帆船前往南沙群岛。潭门镇渔民以前在南沙群岛捕捞海珍品后,有到东南亚去出售的习惯。但自上世纪50年代中期起,印度尼西亚等东南亚国家开始“排华”运动,与中国产生外交纠纷,大陆政府因此禁止渔民前往南沙群岛。

那一年,中国还没有在南沙群岛建设一个岛礁,还没有一名战士——直到1988年,大陆才在渚碧礁建立起第一代高脚屋,在永暑礁建立了观察站。即使是中科院南海海洋研究所对南沙群岛的考察,也是在1984年才开始的。1983年的南沙群岛是什么状态?无人知晓。

所以,伍书光此举重新拉开了中国大陆重返南沙群岛的序幕。

渔民身上有很多书本上学不来甚至没有见到过的东西。而这些给李国强的研究提供了养分,同时纠正了以往研究当中的偏差。比如说李国强过去看《更路簿》时,上面记载说“大潭出航”。那么大潭在什么地方?

他到了潭门镇,进了村子,当地渔民指给他看,说,“这就是大潭。”大潭是潭门港,海面宽阔。当李国强站在海边时,联想到当年出海的壮观场景,有多少渔船从这个地方起航到西沙、南沙捕鱼作业。当看到兄弟公崇拜时,又想到有多少先人葬身大海。

“这不是文学创作,这都是活生生的事实。是他们曾经的生活。”

无论学术研究,还是现实维权,《更路簿》都是重要的历史证据,它是海南渔民南海航海作业的航行指南。一般来讲只有船长有,船长手拿一个罗盘,再拿一个《更路簿》就可以闯南海了。李国强认为应该创建“更路簿学”,并在做具体工作。

当下,人们会说,潭门镇渔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他们和祖先用独特的捕捞方式,用在海上九死一生的冒险,把远在千里之外的西沙、中沙、南沙与中国连接起来。他们也用一条条记在心里、记在《更路簿》上的航线,把西沙、中沙、南沙的一座座珊瑚礁与中国连接起来,这一条条航线是潭门镇渔民用命连接起来的。

他们,让人心生敬意。但另一方面,从祖先那里继承下来的传统谋生方式,与现代社会的环保生态理念发生了尖锐的冲突。

500

《中国国家地理》执行总编单之蔷曾于2013年撰文说,“潭门镇的渔民和他们的祖先,对中国贡献之大,应当载入史册,但如今他们默默无闻,生存窘迫。这使我想为他们做点什么。”

李国强说这么多年来,看着他们困惑、挣扎、纠结、转型,“他们有大海一样的胸怀。”

不仅是渔民,还有海上工作人员。

曾有海上执法的渔政工作人员跟李国强讲自己的故事:十几个兄弟随时面临着如果对方开枪开炮就葬身大海的危险。他问自己能不能担得了这个责任?但是如果不往前冲意味着什么?守土失职。这是我们祖国的领土,我退缩,跟甲午战争逃离战场有什么区别?只能痛下决心,带领着兄弟们往前冲。

在海上与他国人对峙,对他们来说,是祖国利益高于一切。

据了解,海上执法的渔政工作人员的补贴在当时非常低,长年于海上生活,婚恋生活也会受到影响。李国强说自己不是决策者,是研究者,就是研究这些问题,希望能够不断完善制度,提高治理能力和治理现代化的水平。“为他们呼吁,呼吁怎样才更合理地进行制度性安排,给予他们更好的保障。”

李国强有太多在中国边疆、边境工作人员的故事。他们日复一日守着国土,在鲜有人至的地方生活,他们那份敬业、奉献与务实,“在北上广深等大城市的高楼大厦里喝咖啡、品酒的人,很难体会得到。”

全部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