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儿只是想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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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肖瑶

  胡杨林像针刺一样密匝地倒插在这片豫北黄土地上,一早一晚聚起薄雾,阔拓的马路、小平楼都是崭新的,这些年内,大部分村民陆续迁到了堤坝北岸,黄河即便再度涨水,也很难对清河集村构成直接威胁。

  从旧村落小径往北行进十几里路,就到了常卫云现在的家—一爿约20亩的桃林。入秋后,果树已全部凋零,地上铺满残枝落叶,天穹被用来防挡小鸟的网笼罩。

  常卫云独自住在路中央一间七八平方米的小平房里,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孤零零地卧在房内唯一一张低塌的单人床里,头发散乱,浑身浮肿。身旁是坑洼的水泥地面和堆积如山的杂物,斜上方一只小小的天窗,灯光昏暗,像一间单人囚室。

  周遭实在太静了,没有鸟和兽,连一丝风也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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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卫云现在的“家”在一片荒芜的桃园里

  这个简易搭建的平板间是政府给常卫云专门腾挪出来的“避难所”,除了儿子张海宾的好朋友阿鹏,平常不会有人来看她,亲戚乡亲们早已断绝往来。

  常卫云反而觉得清净和心安,远离熟悉的黄河水和杨树林,远离可能“要她命”的人。

  这天是传统“鬼节”,农历十月初一,常卫云一大早醒来就觉得头痛欲裂,浑身酸软无力。

  11月10日,“张好峰父子反杀事件” 被第十次维持原判。“每次收到法院的判决,我就要生一次重病。”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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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一张床,一间简陋的屋子,所有的判决书,就是常卫云现在生活的全部踪迹

  她也不敢回原来的家,自从2009年7月3日过后,她再也没有踏进那个曾酿成惨祸的院子半步。不仅因为怕触景伤情,更怕暴露行踪,被许家的人发现。

  那是一幢1998年建的两层独栋,附带100多平方米的院子,11年过去,院里落满了枯叶、断枝,两三米高的墨绿色大铁门上还残留当年被砸烂的伤痕,常卫云虚晃晃的躯体走过去,推开房门,破败的家具裹在尘埃中,一股腐气扑鼻而来。

  常卫云颤颤巍巍地在门前一块空地前站稳,伸手指向地面:“当年就是在这里(打斗的)。”

1

  行 凶

  11年前,2009年7月19日晚,河南新乡市清河集村,31岁的许振军带着几个人来到张好峰家中,与张好峰、张海宾父子争执并打斗,许振军身中数刀死亡。张家父子被判故意杀人罪,分别被判处死刑和死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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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卫云每次走进原来的家门都不自主地身体颤抖

  据目击村民的证词,闯入者约莫五六个人,还有人翻墙进入张家,不少村民都听到院内传出叫喊和厮杀声,漆黑一片中,具体的打斗细节,就连当事双方,都很难百分百确定复述。

  而根据许振军同伙的交代,他们是3个人而非5个人,并且只有许振军一人下车去与张家父子打斗,其他人留在车上。

  日前,法院采信的是另一种说法,称张海宾父子事先准备好了尖刀利刃,等待着有一天攻击和报复许。

  张好峰的供词则是:当许等人踹门时,张家父子持棍棒躲在院内,混乱中挥动棍棒,打伤了对方一行人。

  据被告方代理律师常伯阳回忆,当张好峰得知许振军死亡后,立马慌张起来,在下一次供词中,承认自己用镰刀致许振军死亡,想一个人扛下罪名,保护儿子。

  儿子张海宾,被法院判决书形容为“犯罪手段残忍、性质恶劣,后果特别严重”。

  在张好峰妻子、张海宾母亲常卫云的泣诉里,“我儿只是想逃命啊,他有什么错?” 她说,当时混乱中,张海宾曾不顾一切逃出院子,奔走几十米后,又被入室者追出继续殴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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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卫云把这些年所有相关资料都藏在床板底下,每天都要翻出来研究

  为了给父子二人翻案,在过去的11年内,常卫云日复一日到北京上访,据她自陈,整整10年来,她没有心思工作,睡在桥洞和车站,接火车站的自来水喝,吃快餐店里人们吃剩的饭菜,半个馒头可以吃一天。偶尔遇到好心的记者、律师,会资助她一些生活开销。冬天,就用火车站的开水注满许多矿泉水瓶,在身体旁边围满一圈,再席地而卧。

  这样的日子11年如一日,她已不在乎再来一个11年。

  这10年来,只有两件事让她从北京一次次乘铁皮火车返乡:一是每个月都要来探望丈夫和儿子。“一个被关到开封,一个被关到新乡,探监都要让我跑两趟。”二是接受记者采访。直到去年9月,有记者首次要求重访老屋院子,常卫云才再次推开了那扇尘封11年的大门。

  这次南风窗记者前去采访,她特地安排了儿子的好朋友接送,没告诉当地政府。她说,前面几次,政府会招待媒体,一波来了一波又走,看到记者来了,许振军70多岁的父亲许洪振就在常卫云家附近慢跑,一边偷偷观察。

  有几次,儿子张海宾的同学小柱陪她去北京上访,两人住在车站旁20元一天的宾馆里,一张床。常卫云不敢睡着,因为乡里总有人打电话来提醒她,说许洪振一直在尾随她。

  常卫云回忆,这些年,光是在河南省内,许洪振的人就打过她8次,缝过针、住过院,许洪振等人却未曾受到过一次惩处。

  按照当年村民们接受采访时的说法,许振军一家是家喻户晓的“村霸”,欺凌、斗殴等已是家常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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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堂纪念网”上对许振军背景的阐述

  2010年3月,第一次正式开庭的庭审上,许洪振一家组织二十余人冲击法庭,围攻张好峰方代理律师高建涛,高建涛律师被打后住院数月,不得不发出《无法出庭告知书》,宣布从此退出此案。

  2011年1月,狱中的张海宾写下申诉信:“模糊的东西我们最终都能看清,但要看清明显的东西,则要花费我们更长的时间。我不能在明知道父亲的危险系数提高的情况下,把他一个人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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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建涛律师的《无法出庭告知书》,图/受访人提供

  同年10月,最高人民法院对此案进行了复核,撤销张好峰的死刑判决,父子二人皆变成死缓,通常来讲即无期徒刑。

  2012年12月10日,与过往一样,河南省高级人民法院认定部分“事实不清”,驳回重审。

  而关于此案引起普遍争议的“正当防卫”,法院给出的驳回理由是:张氏父子得知许振军踹门时,手持棍棒藏在院内,许振军闯入后与之打架,由于许对其人身还未造成不法侵害,闯入的目的也还不明确,所以属于“故意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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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年法院判决书

  “有人闯入我家门,我难道只能等着被打?”在常律师眼里,哪怕从人类的朴素认知出发,“故意伤人”也说不过去。

2

  棍 棒

  许振军第一次闯入家门时,最初是常卫云替丈夫挨下的那些棍棒和拳脚的。

  2009年7月2日一大清早,常卫云去镇上给儿子、儿媳房间买空调,好让儿媳安心养胎和坐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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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旧院已经杂草丛生,破败不堪

  她不知道,与此同时,丈夫张好峰和村里9个村民一块儿,正浩浩荡荡前往封丘县纪委,签下了举报前支书许洪振贪腐行为的联名信。

  后来,在闯入张好峰家门之前,联名信上的其他8位村民—许坤亮、张守芳、张思随、徐景周、刘万海、许振乾、刘万胜、许小峰,也陆续遭到许振军的上门打击报复。

  据今年11月4日《红星新闻》的报道,其中徐景周在当年的警方笔录中描述许振军闯进家门时的场景:“许振军一进门,就朝我头部打了一拳。”

  次日晚上,许振军带着一行人冲进常卫云家院子,常卫云赫然看到,昨日那封举报信被许振军攥在手中。

  这封信上没有常卫云的手印,常卫云记得,一个眼熟的小伙子还客客气气地对她说:“嫂,没你事。张好峰,你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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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门被钝器砸坏的痕迹

  常卫云很快发现对方拿着棍棒,要打人,于是连忙上前挡着几人,把他们往门外拦。推攘间,对方动起手来,许振军等人的拳脚、铁锨把和砖头,一股脑倾泻在她身上,常卫云使劲将对方往外推,血沿着她的额头流下来。

  一楼的张好峰和女儿小朵闻声出来,也被打了几棍子。

  那一晚“有月光”,所以常卫云能看见对方共7人,带着“7根大白棍,虎口这么粗”。

  这次许振军他们很快离开,家里的钱只够拿给伤势最重的常卫云去医院,头骨骨折、浑身淤青血痕的她,在医院一住就是半个月。

  没想到,16天后,许振军又带着几个人,再次气势汹汹闯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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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卫云2009年7月3日被打伤照片

  7月19日晚上9时20分许,常卫云接到女儿小朵的电话,语气急得要哭:“妈,又有人上咱家来了!”她听得见,许振军一行人正在跺跺地踹门。

  当时,常卫云正在住院,身上带着半个月前被许振军等人打的伤,同时住在医院的还有即将临盆的儿媳妇。

  常卫云心急如焚,想跑回家,但双腿发软,几个邻居也打电话给她,让她“千万别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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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门上的门闩被闯入者硬生生打断

  混乱的家里,惨案已不可逆转。张海宾在后来的供词里中陈述,双方打斗甚烈,他被当头一棒敲晕在地,他挣扎着爬起来,冲出家门想逃命,心里只想着妻子和即将出生的孩子:“我不能死在这里,不能让我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爸爸。”

  离开医院后,等待着常卫云的,是再无返期的血屋,精神失常的小朵,正在坐月子的媳妇和襁褓里的孙女。

3

  家 人

  常卫云相信,女儿精神失常不仅是因为受到惊吓,更是来自遗传。

  还不到20岁,常卫云就嫁给了张好峰,丈夫脾气不好,爱打她,但常卫云总觉得他“精神有问题”,所以“能理解他”。

  过往,张好峰打完她后,她就坐在旁边一个劲儿哭,张好峰仄歪过去瘫在一旁,过了约半个小时才忽然回过神来,问常卫云:“你哭啥?咱俩吵架了?”

  19日那次事发当晚,许振军被打死后,张好峰、张海宾和小朵都被派出所拘押了,父子俩正在做笔录时,小朵一个人在走廊等着,忽然,许洪振带着一伙人又冲进派出所,看到女孩便立马冲上去,对她拳脚相加。

  “肯定就是在那个时候受到过度惊吓(才精神失常的)。”常卫云说。

  次日,警方把女儿“还给了她”,小朵精神恍惚,身体僵硬,常卫云伸手去拉她,女儿却遽然吓一跳,猛地退后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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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事时,女儿还不到20岁,这是老家中小朵的房间

  带着精神失常的女儿、虚弱的儿媳和襁褓里的孙女,常卫云本想去焦作投奔张好峰的一个远房叔叔,但没有找到人,倒是在路上偶遇了一对老夫妇。老夫妇好心收留了祖孙四人,还以每月100元的价钱租给她们一个单间,但实际上,住了3个月,不仅一分钱没收,还常常给她们买食物和水、婴儿用品等等。

  那对老夫妇那时约莫六七十岁,常卫云叫他们“干爹干娘”。

  但这样的日子显然不是长久之计。不到1个月,儿媳就带着孙女不辞而别了,半个字都没给常卫云留下。

  常卫云伤心欲绝,整日以泪洗面,3个月后的一天,女儿也忽然消失了。

  仅剩的亲人一个个离她而去,这下,常卫云真实地感到“天塌了”。

  但“干爹干娘”还没放弃她。他们帮常卫云满世界找女儿,还去山上“烧纸”,据说这样可以唤离开的人回来。

  没想到,几个月后,老夫妇托的朋友竟真在济源一个村庄的柴火堆里找到了小朵,他们把女孩带回来,常卫云把她锁进屋里,捱了半年后,找个人家把小朵嫁出去了。

  常卫云没敢和女儿多联系,但她知道这个可怜的女孩也没几天好日子过,因为精神失常,怀孕了又流产。“连孩子死在自己肚子里都不知道。”

  常卫云后来还尝试回去找“干爹干娘”的踪迹,老房子却早已被拆除,电话也再不能打通,生命低谷里遇到的恩人,就这样消失无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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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劝她改嫁,谁劝她骂谁,渐渐地,也就没人再提,她的泣诉也蔫了下来:“老公我可以不要了,儿子你得还给我。”

  就在几个月前,离开多年的儿媳忽然联系上常卫云,想让她带自己去监狱看望张海宾,常卫云这才重新和儿媳取得联系。

  张海宾交给常卫云一封信,拜托母亲转交给媳妇,常卫云看了一眼,上面写着:“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太对不起你了。如果我出不来,你就改嫁吧。”

  但她一直自己保存着儿子那封信,舍不得拿给儿媳,直到下个月再去看张海宾时被问及此事,她才不得不把信交出去。

  那时候,儿子、丈夫已在狱中待了4年。

4

  认 字

  在外流浪的年头,常卫云也遇到过骗子。

  比如收了她2000元承诺撰文报道后,转眼间人去“文”空的假记者。

  常卫云能精准地记得十多年来遇到的每个人的名字,包括一面之缘的每一个记者、在北京一块儿上诉申冤的大姐、举报未果的哪个官员、某个曾愿意帮助她的律师……

  她从木抽屉里翻出一本半个巴掌大小的线装自制小本子,泛黄脱页的横格里,密密麻麻地记满了汉语拼音,和一撇一捺生硬拼凑出的许多人名、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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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年如一日地上访,常卫云知道了翻案需要认字、写字。

  小学一年级都没毕业的她,自己剪裁了半个草纸本,重新开始学认拼音。满当当地写下“a”到“z”,下面写着大写“A、B、C”,但她不晓得它们是什么意思。接着,她逐渐认识了“法院”“律师”“正当防卫”等等字词,学会用完整的句子表达“我要上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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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多年来,遇到的每个人,名字、电话号码,她都留着,每一句留言都一字不差记着,她把每一个记者当“恩人”,把每一个律师当“再生父母”。

  她还知道翻案需要取证。

  她在村子里挨家挨户问证词,找目击,拿着当年唯一的小手机,把村民的话都录下来,想办法找人刻录成光碟。

  翻案还需要懂点法律。

  她把关于“正当防卫”的法律条文几乎都背熟了,翻烂了公安局的调查笔录、重审的法院判决书,桌板底下压着约五厘米厚的装订材料,模糊的字里行间,常卫云在每一个疑点和关键处划波浪线,歪歪扭扭地写下自己的疑问。

  狱中的儿子张海宾也没闲着,政府给张海宾买了许多法律方面的书,他一个人在狱中自学,反复研究法律材料。他寄出去的每一封申诉信都会收到回执,常卫云去监狱探望时,儿子拿给她看,现在,光回执单就累积了半只手臂这么厚,常卫云比划着给南风窗记者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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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翻案还需要学会上网,时刻与外界保持联络。

  她窝在自己的单人床里,靠一部没有WiFi的手机看新闻,她知道等待27年的宋小女,也知道就在这两天,隔壁的原阳县又发生了一起灭门血案。

  这些年来,常卫云自己的3个弟弟、1个妹妹,张好峰的5个弟弟、1个妹妹,没有一人肯再主动联络她。“穷走大街没人问,你懂吧?”她用力苦笑了一声,张好峰的其中一个弟弟还是许洪振的女婿,“(他)不跟我们站在一个立场上”。

  2012年,常伯阳第一次在郑州的事务所见到了常卫云,那时的她既“焦虑”又“亢奋”,带着无助的希望,“她对翻案还是有一定信心的,但她完全是手足无措的状态,只知道‘靠你们了’,整个人都是懵的”。

  继高律师被打退后,经朋友推荐,常伯阳以公益律师的身份介入此案,他当时没有想到,这一仗,一打就是8年。

  常律师认为,对于张好峰案,律师群体中对“正当防卫”的成立几乎是没有异议的。不过,纵观近几年我国平反的冤案、错案,要么是存在明显争议及证据的,要么是真凶现身。这些年来,尤其是自于欢案以后,“正当防卫”在司法界得到更多重视,但要应用于十几年前的旧案,依旧困难重重。

  而且,在细节模糊、时隔久远的情况下,对整个司法系统而言,还存在着另一个顾虑:一旦翻案,就意味着大量其他类似旧案都必须重新提审,耗时耗力,而且,这分明意味着“以前的人错了”。

  “谁来负这个责任?”常律师叹口气。

  (文中阿鹏、小柱、小朵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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