骁话一下:有地都不让种,为什么日本农协破坏农业?

大家好,我是在观察者网陪你看世界的王骁,都说日本吃瓜贵,贵到论片卖,但这不是因为日本人种不出西瓜,或者种的西瓜有多么牛,完全是人祸。祸首就是号称保护日本农民利益的日本农协。此前我们挖了个坑,本期骁话一下,我们就填坑聊聊,日本农协的垄断帝国。

什么是农协呢?知道的朋友们可以剧透在公屏上,不知道的朋友们跟着我这边走,各位看过CCTV7耕战频道没?看过应该都知道,现代化农业是门科学,系统活动包括育种肥料,技术指导,金融销售等等,这里没有男耕女织,田园牧歌,有的只有专业知识。自耕农生活的难度不是一包金坷垃就可以解决的,面对的都是实打实的问题,比如无法独立负担现代化农机,贩卖农产品时缺乏议价能力等等。所以农民群体会主动或被动组织起来,形成农业协会,传统小农成了有组织的现代农村人,以此推动农业发展。德国有农民协会,美国有大豆协会,欧盟有农业组织总会,所以像日本这种焖米饭都能搞出仙人的地方,有农协是个很正常的事情,但日本农协无论规模还是动员力,都独树一帜。

讲段历史,二战后美国占领日本,麦克阿瑟成为五星天皇。对于满目疮痍的日本社会,他要处理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防范共产主义。二战期间,军国主义为了供应战争,强征劳动力和粮食,导致大量自耕农失去土地成为佃农,土地被大地主控制,而大地主是军国主义的基层支柱。战后盟军主要有两个方案,苏联提议“地主土地全部没收”,受到广泛支持,日共也走基层,“未曾设想的道路”只差一点“星星之火”。但毕竟太上皇是美国人,要打击大地主,消灭军国主义残余,但又不能给苏联做嫁衣,所以就提出了“有偿购买”方案,也就是“不耕作的地主也可以保留15亩”。日本权贵觉得还是美国爸爸好啊,纷纷附和。政府把收上来的土地平价卖给农民,佃农翻身成“自耕农”。马克思也说过,自耕农的革命动力是不足的,当自耕农群体扩大,社会的保守思想就构建了起来,共产主义在农村也就逐步退潮了。但是自耕农缺少资金和知识,脆弱性世人皆知,如果久而久之,土地又被地主们买回去怎么办?

第二个问题,是解决粮食危机,当时日本处于战后饥荒,供少于求,市场价格自然上涨,所以农民倾向于把粮食拿去黑市,而不是出售给政府。这怎么办?

为了解决这两个问题,就需要在基层建立一个机构,平日里和农民们搞好关系,关键时刻一方面捍卫土改成果,一方面可以统一收粮。

所以美国人就让日本政府制定了两个法律,1947年11月,颁布《农业协同组合法》,让各地农民建立农业合作组织。1952年颁布《农地法》,严格限制土地转让。两部法律分别从基层组织到上层建筑,对农村生态施加了双重控制,固定在盟军创造的模型中不能随意改变。同年,旧金山条约生效,盟军解除军管,日本恢复主权。

1954年日本政府出面,在全国各级设立农协组织,1955年为了进一步统一反共思想,在CIA的协助下,自由党与民主党合并成为自民党,以保守的农民群体为基本盘,开始长达38年的一党执政。改完了基层和上层,50年代末日本经济起飞。池田内阁实施“收入倍增计划”,打造太平洋工业带,只花了六年收入就翻番。

但是二战后快速发展的经济体的策略,是工业化产业化加上出口导向型经济,要先牺牲一代人使自己嵌入国际分工体系,然后再慢慢打怪升级。城市相比农村,天然产业更集中,信息交换更快,投资回报率更高,市民收入就更高。所以政府也会把更多的资源倾斜到城市。如此一来,农民的收入相对增幅就比较小了,城乡二元加剧。而城市中出现大量工作岗位,吸引农民进城务工,赚更多的工资,无心务农,结果日本粮食自给率就下降了。

日本政府也得想招啊,1961年颁布《农业协同组合合并助成法》和《农业基本法》。把各自为政的小组织整合成了全国农协,并在市町村各级政府成立农政协议会,允许农协承担土地出租和信托,推进农业规模化经营,提高生产效率。说人话,希望农协把全国的地集中起来,统一生产。

可这日本的土地是永久产权,不是说你发布一个法律就能收上去的啊。所以日本政府赋予了农协极大的权力与资源,让还在从事农业生产的农民依赖农协。比如农民生产出农产品,农协可以加工存储和销售;农民需要的农具农药农机,农协提供了七成;农民扩大生产需要资金,那么农协就提供金融业务。久而久之,农协完全掌控了日本农业,从撒种子到超市上架一条龙全包,农协彻底变成巨无霸利益集团。农协拥有农业生产的“指导权”,农民种什么,种多少,怎么种全由农协定,为了保证指令推行,农协还有“监督权”,派遣员定期监督农民耕作情况。翻译翻译,什么叫“农业警察”呀。前长野县知事田中康夫就抱怨过,“如果不按照农协指示,定次定量喷洒农药,不管农民种的是西红柿、黄瓜还是生菜,农协都一概拒绝装货”,你随便种,收一点都算我输。虽然农协是“自愿加入”,但哪个农民胆敢脱离农协单干,那销路就一定会碰壁。因为零售商也是农协几十年的好哥们,拒绝购买单干农民的农产品,单干只能自己吃哑巴亏。

农协通过控制农民,开始影响政治。日本选举有个制度叫“票差格局”,靠选区划分加重了农村选票权重,农村一票,最高顶城市五票。农民也是选民,前面提过,自民党的票仓就是农村,政府有大量世袭议员都是依赖农村选票的,他们也不敢与农协为敌,所以就会有人讽刺,“昔陆军”,“今农协”。

这也看出来了,农协从最开始主导日本农业现代化,变成了一个具有自己利益的恶龙。他的使命已经从推动农业发展,转变成了维持自身存在与壮大。我们来复习一下,日本政府1961年建立全国农协的目的是因为农民进城务工,农业人口减少,让农协去集中农业用地,搞规模化种植。

但是现在农协发现,农民越多选票越多,农协政治话语权就越重,搞大农业,农村人口就会减少,农业选票变少。这个时候农协很矛盾,农协客观推动了农业现代化,农产品产量提高,产量提高价格就会下降。但是消费者就那么多,价格再低,也不可能人均大胃王一天10顿饭,所以谷贱伤农,就会进一步加剧农民进城务工,提高收入。但是农协不希望农民减少,咋办呢?

记住这四个字,“减反政策”。挺逗的,咱们从头说。过去,日本粮食的定价、流通由政府掌控,政府通过内阁会议决定米价,从而影响农民生产积极性。于是农协就带着农民去闹事儿,要求政府提高粮价。粮食产量那么大,你还要求我抬价格,岂不是拿我当凯子。于是日本政府拒绝了。

既然用高价收购大量粮食行不通,农协提出了所谓的“减反政策”,也就是我减产,你补贴。相当于日本政府花钱请农民少种粮,从而提高粮食市场价格。真是天才呀!各位,如果你是日本首相,面对这种商业奇才,你会怎么选?连连称赞拍案叫绝立刻马上要执行的请扣1,怒火中烧怀疑人生的请扣2,忍不住笑出声的请扣3。不知道日本政府是什么心情,反正是不支持。

“天才”农协当然不能放弃,转脸就去找了两个盟友,第一个是农林族议员。在日本政界,专注于代表某一领域利益诉求的议员就被称作“族议员”,政治家族从小培养,传授相关领域知识。经济口叫“商工族”、国防口叫“防卫族”、公共事业的叫“建设族”、教育的叫“文教族”,而农林族就是主打农业,他们的票仓来自农村地区。农民数量减少,他们也有丢工作的风险。

第二个盟友是农林省,相当于农业部。英国哲学家贝克莱说过,存在就是被感知。我们的老朋友汉弗莱爵士也说过,一个部门的重要程度取决于公务员的数量和部门预算。如果农民变少了,那农林省的被感知程度就会降低,预算就会减少。所以农业公务员们也不希望农民减少。

三方一拍即合,农协调动农民冲击政府,农林族议员对政府施压,农林省官僚提供混乱信息干预决策,一起介入每年日本政府的“米价审议会”。最终日本政府和农协达成共识,出台了“减反政策”。农协夺得了农产品定价权,真正做到了,又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

大家看出来这个利益链条了吗?农协发动农民,农民选举农林族议员,议员和农林水产省官僚,携手倒逼政权维持高粮价减产粮食,反哺农民,农民把收入存进农协银行。长此以往,农协、农林水产省和农林族议员形成了日本利益集团中最保守,垄断性最强的“农政铁三角”。

1995年,日本政府进一步降低粮食管控,制定了“新食粮法”,将米作为“商品”自由流通,农协事实上获得了大米定价权。经过农协几十年“努力”,3600万亩的日本水田,只有2055万亩地种大米。这样就能维持“高粮价”,四成水田被要求减产转产。过去日本稻米单位产量是中国两倍,现在每1000平方米农田的稻米产量,中国超过500公斤,日本不到500公斤。虽然八成农民在种大米,但大米产值却只占农产品两成。对于那些弃耕抛荒的农民,农协软硬兼施,阻止他们卖地,因为就算你不种地,只要你还有农田,你就是精神农民。1975年到2015年这40年,日本弃耕面积从13.1万公顷上升到了42.3万公顷,约合634万亩地,两个东京都的面积。粮食自给率从79%稳步降到37%。如果哪天真的爆发粮食危机,得靠种玉米和地瓜才能养活日本人。“农业越弱,农协越强”,天才,简直天才。

自给率那么低,就得进口呀,这进口产品反而价格低,日本国内米价是美国5.6倍,泰国9.5倍。价格低就会冲击这个变态的农业体系。咋办呢?日本粮不能降价,那就让外国粮涨价!农政铁三角推动通过了严格的农业保护政策,给进口精米设了百分之八百的关税,进了日本国内后政府还要加价,进口米也就成了天价米。

在这种高度内卷的环境下,日本农民翻开了“匠人”宝典。一粒三百的岐阜草莓,能卖到一千二的夕张蜜瓜,六百一个的熊本植木西瓜,单位全是人民币。这都是农协的商业营销造出来的神奇“农产品”,日本各都道府县都有诸如熊本熊代言的“网红农产”,结果只有日本人和少数猎奇者会为天价农产品买单,不知道有没有猛男猛女尝过,吃过的朋友欢迎评论区分享经历。

日本农协打着“保护农民”的大义名分,固守高粮价和减产政策,靠剥削日本消费者强行给小农经济续命。百万农民被束缚在农田上低效生产。既然农协不推动农业发展,那究竟在干什么?这就类似“集体主义”话术,班主任说“为了集体”、“为了班级”,其实是要你牺牲自己;企业里说“为了公司”,“为了团队”,往往是为了老板的钱包。农协总说“为了农业”、“为了农民”,说到底,只是为了农协。

70年代后,农协大量吸纳非农成员,现在日本农民只有168万,却有上千万农协会员。除了正常的农业活动,农协还开展了医疗、葬祭、教育、人寿保险和非人寿保险业务,从出生到去世一条龙服务。你能想象农协还开火葬场吗?人家不仅有,会员还打折,就问你贴不贴心。2017年农协银行光是存款就有100万亿日元,是日本事实上的第二大银行。前农林水产省农村振兴局次长,东京大学公共政策客座教授山下一仁表示:农协银行的资金中,只有百分之1、2用于农业融资,剩下三成去了房贷,七成在美国华尔街,从事证券等投机活动。

高度垄断,独立运作,缺乏监管,就会导致绝对腐败。农协的腐败是从南到北、系统性全国性的。光看今年,千叶日报3月6号报道:本地农协某员工侵吞客户1200万日元;冲绳时报7月11日报道:本地农协某员工侵吞了金库1350万日元;神奈川新闻7月18日报道:本地农协员工五年吞掉3000万日元;大分合同新闻9月5日报道:本地员工侵吞顾客资金921万日元。每年农协都会集中采购农具农药农机等生产资料,卖给农民的价格,远高于市场价格,还忽悠农民买用不到的东西。

虽然农协为了让农民保留农田,用尽了办法,但趋势就是日本农民越来越少。1960年还有1454万农业人口,2019年168万,平均年龄67岁,都是爷爷奶奶,其中八成有兼职。日本城乡收入差距不高,但是新生一代人几乎没人务农。农协和日本政府让利很多了,但人还是会用脚投票。农民之所以进城,是因为社会存在“拉力”和“推力”,城市高收入、公共设施完备、文化生活丰富、信息交流快速是拉力,农村禀赋和发展条件有限是推力。城市有产业,基建,还存在集聚效应,每一块钱的投资,城市收益就是高于农村,而农村人越多越内卷。想不内卷,且不说地广人稀的美俄,至少也可以学学法德。

美国的农业改革,六十年前就从高价收购转向财政补贴,三十年前欧共体也开始了农政转型,转向让所有纳税者承担。同样曾经是小农经济,如今法国农民人均耕地789亩、德国农民人均837亩,英国农民人均1179亩地。只有日本农协这个利益集团,让全体日本人吃高价农产品,最终只有农协自己受益。

日本农业也有个好的案例,比如北海道。北海道近代才被开发,地广人稀,城市分散,农民要么进城要么全职,顺利完成集约化改革,成了大规模机械化的农业工人。根据农林水产省调查,北海道农户平均年收入达787万日元,稳居全国第一,比东京白领收入高一倍。北海道还有个特例,十胜平原更别村每户年收入5000万日元,近300万人民币。原因很简单,户均650亩地。

好了,说点个人观点。我们并不反对广义上代表农民利益的“农民协会”,更是支持类似欧盟式的农业补贴。中国加入WTO后,2002年起补贴种植和良种,2006起实施农资综合补贴,十四五还将大力推动土地户籍制度改革。这些政策都有效的提高了农民生产积极性,中国粮食也实现16连增,2019年产量达到6.6亿吨,人均474公斤,完全没有粮食安全问题。所以,我们反对的是日本农协这种反动组织。

中日农业条件类似,日本农协有经验有教训,都值得我们学习。经济高速发展,往往会带来城乡差距加大,但乡村空心化,恰恰是因为农民缺乏利益代表,在集体协商谈判中为乡村发声,这曾是农协成立之初的本行。振兴乡村的关键,在于改造结构、资源再分配和人口自由流动,在日本干这些事,阻力来自农协。

面对未来经济进一步全球化与更高烈度的农业竞争,日本农业需要打破“农政铁三角”才能有更好的发展,而中国也应该考虑建立进步的“农协”组织,让剩下五亿多农民,在现代化过程有能力表达诉求。《中国农村发展报告2020》中,预计2025年城镇化率百分之65.5,还会有8000万农民进城,与此同时农村60岁以上人口将达到四分之一,1.24亿人,青壮年外流,留守儿童,农业人口老龄化,乃至乡村环境。这些才是现代农村将会面临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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