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说陈小春版是最好的《鹿鼎记》?

  本号虽顶着韦爵爷的头像和名头,但基本没写过相关文章。今天被炸出来,倒不是想吐槽烂出天际的张一山版,而是因为张佳玮张公子的一篇文章。

  几天前,张佳玮在各大平台上发表了文章《韦小宝,该怎样演才是对的?》。在批判张一山版的同时,他认为最接近原著精髓的是王晶周星驰的电影版鹿鼎记。但他给出的原因却非常荒谬,大意是,后期的韦小宝对政治看的很通透,“知道了所有的真相”。而政治的真相其实就是不同派系之间利益的争夺,就是王晶版本里说的“抢回我们的银子和女人”。

  后面他的分析就更有意思了,我直接截原文:

  “话说,韦小宝的选择,其实多少映射出金庸先生的一些取向。

  1950年代,金庸小说第一部《书剑恩仇录》里,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那是矢志反清。1970年代,金庸小说最后一部《鹿鼎记》里,反清复明的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逝世了。那代表着,黑白分明的侠客时代结束了,接下来是清浊并收的韦小宝时代了。结尾,韦小宝直接问黄宗羲他们这些非要反清复明的学者们:如果康熙干得不错,干嘛非要反他?

  乍看是小说人物的选择,其实有一点深的:1950年代到1970年代,金庸先生对大陆的态度,是有所变化的。这是什么意思,懂的都懂。

  明白这一点,就能理解韦小宝的矛盾、韦小宝的通透、韦小宝的选择。”

  帮张公子解释一下就是,韦小宝,其实也就是金庸本人,逐渐看透了政治的真相——不同派系之间争夺利益,或曰抢夺银子和女人。那么,不同派系之间其实就没有本质区别;那么,港英政府和中华人民共和国也就没有本质区别;那么,既然现在港英政府干得不错,我们为啥还要想着回归呢?

  张佳玮说,王晶周星驰版是“最接近原著精髓”的,但是也没能完全拍出来。他的意思想必是,只有把上一段内容全拍出来,才算得到原著精髓。

  首先我不否认的是,金庸可能真的持有上述政治观点,而且可能性很大,这有诸多证据作为支撑。

  但问题在于,金庸的政治观点,是他武侠小说的精髓吗?

  有些读者应该还记得几年前《雷雨》的改编事件。导演刘兵的新《雷雨》,把工人鲁大海的戏份全部删掉,把罢工那条故事线全部删掉,最终拍成了一部台湾狗血伦理乱爱剧。而导演还声称,这才是凸显了曹禺先生的整体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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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佳玮对《鹿鼎记》精髓的分析,就很像刘兵对《雷雨》精髓的分析。

  金庸小说很好,好在其文笔、结构、故事流畅性,好在其对各类人物的刻画,对人情世故的描写等等。但“政治隐喻”显然不在此列。在知识分子中,金庸算是政治风向比较敏感,善于借政治之力的人。但这并不代表他对政治这一概念的认识有多么深刻。

  所谓“政治就是不同派系之间的利益之争”,这种认识既不深刻也不独到,属于受过启蒙的封建小知识分子的一般认知。

  鹿鼎记,包括笑傲江湖等所谓影射政治的小说,其主要价值并不在于它对政治的理解。“剑宗”“气宗”之争、日月神教内部斗争,在金书中并不算是写的好的段落。而星宿老仙、神龙教洪教主这种明显为了影射某政治人物而创造的角色,塑造的并不成功,甚至在金庸作品中属于塑造比较失败的角色。

  最后谈下自己的观点。

  我认为想要拍好鹿鼎记,最关键的是要理解两点。

  首先是,鹿鼎记的外壳是喜剧,需拍出大量搞笑桥段。但要注意,这些搞笑的段落,大都是韦小宝在捉弄别人,而不是自己扮丑。这和憨豆或陈佩斯一类的喜剧是不同的。

  这深层原因在于,韦小宝出身底层中的底层,在妓院中都是最受歧视的那类人。骨子里的自卑使他有了非常强的自尊心,他绝不可能当众出丑供人嘲笑。这在原著中多次直接或间接的提到。这个设定非常符合现实,也是韦小宝这个角色及行为生动立体、能立得住的原因。

  金庸说周星驰最符合他心中韦小宝的形象,正是因为周星驰的喜剧,大都是他在剧中捉弄别人,他很擅长这种角色的表现。周星驰当年曾向陈小春传授扮演韦小宝的诀窍,是“色,痴,玩,鬼”四字。玩和鬼都是捉弄他人的。

  陈小春版包括后面的黄晓明版都延续了这种理解。虽然黄教主总是改不了邪魅狂狷一笑,但这是他个人气质和演技的问题,导演和整个剧组的理解还是没问题的。从韩栋版开始,韦小宝表情夸张有了扮丑倾向,到了张一山版,小宝活脱成了一个小丑。这说明导演和编剧对鹿鼎记缺乏最基本的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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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个关键点在于,要拍出江湖的感觉,尤其是市井江湖的感觉。

  《鹿鼎记》中并无高手云集的华山之巅、光明顶、聚贤庄等,大量群戏场景发生在妓院、赌坊、小客栈、茶寮、闹市大街这类底层草莽聚集流通的地放,市井气息十足。

  即便后来小宝去了皇宫,也有许多底层太监、宫女、侍卫的描写。诸如小太监们赌钱追债、钱老本去尚膳监送猪肉、韦小宝挑拨太监和“狗侍卫”矛盾的段落,都充满浓烈的市井气息。

  可以说,市井气是鹿鼎记的底色。

  周星驰版,受限于电影的时长和节奏,在这方面的表现比较有限。

  而张一山版,这里我想借用下六神磊磊的描述,很贴切,是“从一个包房到另一个包房”。没有市井,没有江湖,有的只是一个又一个不同规格不同价位不同风格的包厢。

  韩栋版……不说别的,其服化道以及打光,都太干净、太新、太亮了,毫无江湖气,更别说市井江湖气了。当然了,这也是近些年新剧的一贯审美。记得编剧汪海林就吐槽过,拍抗日剧,投资人们都一定要让把布景道具换成最新最干净的,因为他们觉得旧的、脏的东西太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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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栋版的连监狱都温暖明亮干净,不知道的以为是啥特色酒店呢

  黄晓明版其实在这方面下了很大的功夫。这一版鹿鼎记非常用心,他们是真的想尽可能完全还原原著,所以原著中提到的妓院赌坊客栈尚膳监这样的场景,都尽可能地还原,在布景、道具甚至群众演员上,都投入了很多。但很可惜,他们在“形似”这点上做到了诸多版本中的最佳,“神似”上却远不及陈小春版。

  什么是市井?有人,有不同的人,不同的人之间复杂的互动。这叫作市井。这也是江湖的实质。

  大侠们的江湖好拍,因为门派划分清楚,武功座次排的也清楚,所以他们之间的互动规则很好把握,只要用点心拍的都不太差。但市井的规则和互动则不易把握,甚至常常被忽视。这点陈小春版拍的是最好的。

  只举一个例子。金庸曾写道,韦春花已人老珠黄,在丽春院中地位不高;而韦小宝也常被打骂,或者被差遣去买东西。虽然这些信息是零零散散提到的,笔墨也不多,但很重要。这是韦小宝生长、生活的环境,也是塑造他的地方。想拍好韦小宝,丽春院就一定要拍好。

  陈小春版在一开场,是妓女们的生活画面。早上妓女们刚刚起床洗漱,然后老鸨杨妈妈和几个当红妓女就在院子里大骂龟公光叔和小宝。光叔是不干活,还因赌钱欠债问老鸨借了很多钱;小宝则是妓女彩云让他去买咸竹蜂很久也不回来。她们还故意让光叔的干女儿双儿听到这些话。而韦春花则陪着笑脸,出来编理由解释,说最近阴雨天,她顺便让小宝买点狗皮膏药回来。老鸨和年轻妓女则嫌弃她,说她越来越迟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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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段一分钟的戏,丽春院这个小江湖就被生动地展现了出来,日常的生活、等级、运行规则,大家都能想象得到。

  黄晓明版中,也设计了一些戏,雇了很多群演,但最终并没能表现出来。这就是导演编剧的阅历和功力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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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回到主题。

  《鹿鼎记》的精髓在于,韦小宝这个主角塑造的成功,以及对市井江湖描绘的成功,而不是其政治隐喻的成功。而韦小宝最后说“老子不干了”退出江湖,也绝不是因为他看破了所谓“政治的真相”。他对这个并不关心。

  这么看的话,最好的《鹿鼎记》毫无疑问是李添胜先生监制的陈小春版。张纪中监制的黄晓明版虽不及前者,但属于用心拍摄,无奈导演和演员水平不济风格不搭理解不到位。周星驰版的独立性很强,不应和电视剧版强行比较。张一山版……属于压根儿就没想好好拍,最开始就是想给观众喂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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