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一百万个藏族卓玛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季洁
一两年的时间里,83年生的藏族女人扎西卓玛有了很多人生第一次。
第一次坐飞机,卓玛35岁。
“我不识字。飞机我没有坐过,飞机票在哪里也不会取。飞机突然上去了、突然下来了,我以为坐的坏的飞机,害怕的很,还问服务员这个窗子能不能打开,能不能下车。飞机先到太原,拉到了一个不是自己想去的地方,我说我想去济宁,怎么把我拉到这里来了。飞机上一个很老的阿姨,她说不用紧张,你就跟着我就行了。她说下车了,我就到了济宁了。”
第一次流利地说普通话,卓玛36岁。
“‘臣妾参见皇上,昨晚给皇上熬了一碗杏花粥。’我第一次学普通话,看的就是《甄嬛传》,她说我就跟着说,刚开始不太会说,看到二、三十遍的时候,每一个词都能跟着说了。还有《新闻联播》、《大头儿子小头爸爸》的普通话也挺好的,光头强不行,把我的口音带偏一下,我的儿子都笑我。白天干活,晚上练普通话,每个晚上基本都会对着电视剧说到4、5点。练的嘴里全是血泡子,热饭吃不了,全部要凉了,直接吞下去。”
第一次成为青海海南州第一,卓玛37岁。
“她们说我是青海海南州第一个藏族女主播。我不知道。通过这个直播间我发现,城市里的这些女人自己说了自己算,而且自己手里面有钱。她们在我直播间下单买虫草,我当时看到就问了,100多块、接近200块钱的一个东西,你不和家里商量一下吗?你去和家里商量一下,我还在这里,明天等你再来买。她们全都说不用,这有什么好商量的。我很震惊。我们不一样,青海湖边的藏族女人想要买一包卫生巾,五块六块也要问家里要,很害羞的,但是没有办法。第一次看到城市里的女人,我心里有那样一种向往。”
卓玛是藏族女孩中最常见的一个名字,如同金智英在韩国女性中的普遍。
但我们看得见韩国的金智英,却不常看见中国的卓玛。
半个月前在天猫双十一的晚会上看到扎西卓玛,我很惊讶。她穿着一身红色的藏族长袖长袍,有人叫她“高原薇娅”,还有许多人围着叫她“卓玛大姐”,她一副受惊的样子。
那一晚明星云集。卓玛也上了双十一的舞台,但她的电话一直在震。一下台就接通了,是来自青海省海南州的电话,她的家乡。
“黄蘑菇拿到你们家门口了,你大门锁着,你去哪里了?我们特别缺钱,帮忙卖一下,卓玛。”
在巨大的音响和绚烂的灯光不远处,扎西卓玛接电话的背影令人心涩。
双十一晚会上最淳朴的卓玛,青海湖边最不同的卓玛。
卓玛到底如何生活?我很想知道。
01
卓玛只有一种活法
青海湖边可能有几百个卓玛姑娘。
中国藏族人口628万,其中一小半的女性,名字里都有卓玛。大部分的卓玛,人生是类似的。
我们认识的扎西卓玛,今年37岁,家在青海湖边,离湖只要半小时的脚程。
她去年学会了普通话,但仍旧不识字。小时候上过两年学,花名册上写的是五年级和六年级,但卓玛说,那叫大龄扫盲班,自己是去凑数的。
小学毕业后,她就回家放牧、种青稞、挖虫草、念经。
同年龄的一些男孩,有的早早投入了生产,有的去寺庙出家做了僧人。
卓玛的民族有信仰,出家的男孩子很多。但近些年国家有政策,必须要读完小学六年级,才能自己选择出家还是继续读书。即使到了寺庙,也要继续接受教育,上语文、数学课。
一个出家僧人的辛苦是很多人不知晓的,四五点钟起床,奉经念佛、参悟打禅、闭关修行,有的僧人长大了还需要去考一个学位。只有吃得了苦的人,才能出家。
16岁到18岁,是当年村子里藏族女孩结婚的年龄。扎西卓玛也不例外。
她在17岁,2000年,嫁给了丈夫元旦。
结婚之后的生活,仍旧是放牧、种青稞、挖虫草和念经。时间在流淌,两个孩子逐渐长大,卓玛的生活却是一片静止的湖水。
每一年都是这样,四月份,村里就有人开始召集,“谁要挖虫草?谁要挖虫草?”,想挖的人就把棉被和帐篷准备一下,等到五月份,大家成群结队地进山挖一次。
进山挖虫草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大家伙坐车子,一早上出发,晚上半夜到。修整一下,第二天背着面、菜、帐篷、棉被,往山里走车子开不了的路,等到彻底固定下来,需要两三天的时间。所有的活动都是团队行动,少的十几、二十人,多的上百人,合得来的朋友一起去挖。
因为熊和狼是随处都有的,晚上睡觉的时候老是围着帐篷,有时会一直转到天亮。挖虫草,靠运气、靠眼睛。拿着小锄头、背着包、一整天伏在地上。有的人一天一根也挖不着,有的人一天能挖一小把。挖一斤虫草,能换一辆农用的五菱宏光,得全家三四口人挖六十天。
等到六月份,冬虫夏草快挖完的时候,采黄菇的季节就到了。
整个七月八月,几乎每一个雨后,都有一群女人去采菇。扎西卓玛也经常是其中一个。
新雨后的蓝天下,一望无际的绿草地,到处开满了细碎的野花。一朵朵没开伞的黄蘑菇,被卓玛和同伴们捡到了竹篮子里。这些黄蘑菇拿回家可以储存很久,放个半年也没有问题,一直吃到冬天。
等天气渐渐冷了,卓玛的父亲母亲就会去寺庙布施。种青稞的时候也就到了。
而卓玛的丈夫,常年在外面的寺庙做工。一座寺庙的工作结束,回来住几天,就去另一座寺庙帮忙。他们只是愿意这样做,并不是想拿工资回来。
藏地的每一个有信仰的家庭,都展现出一种外人无法理解的淳朴。他们愿意把一身的力气,一生辛劳的成果,毫无保留地献给寺庙,拿去与人分享。
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扎西卓玛的家庭生活却平静如一。四月挖虫草、七月采黄菇、冬天种青稞,季节性的劳动,每一年都会次第、重复出现。
而每个月的苦恼也将定期到来。一包洗衣粉2块钱,一包卫生巾6块钱,身上没有钱,一切花销都要问家里索要。
青海湖边可能有上百个卓玛,她们大多都和扎西卓玛一样,多少年来,这样生活着。
02
元旦的媳妇不正经
一切平静被改变,是2017年的寒假,上高中的女儿从淘宝上买了一件衬衫回来。
丈夫元旦比较胖,有220斤,平时很难买衣服。
但她的女儿为爸爸买的这一件衬衫,竟然特别合身。运输4天就到了,重点是很便宜。
很难想象,2017年的中国还有不知道淘宝购物的人。但卓玛和丈夫元旦,确实是在拿到衬衫很久之后,才相信女儿没有被骗。
女儿在隔壁的县城上高中,她告诉父母,淘宝购物是从支教的老师那里学来的。现在不仅可以从淘宝买东西,还可以自己卖东西。
怎么卖东西?
吃不完的黄菇、挖到的虫草、亲手做的牦牛肉可以卖吗?女儿说可以。扎西卓玛心动了。
元旦说他也认识一位支教老师,叫做宫海通,朋友圈经常发一些卖东西的信息。
元旦拿手机给宫海通打电话。
元旦的手机是在一所寺庙做活的时候,活佛给的。活佛自己从来不留东西,别人奉给他的,他又想办法分给其他人。宫海通,也是元旦在那一座寺庙里认识的。宫海通是一个山东济宁人,他来支教,给寺庙里给一些小和尚上课,现在又回老家去了。
电话里说不明白,卓玛和元旦准备去找宫海通。
当两个不识字,不会说普通话、从未出过青海的藏族人,出现在山东济宁,站在宫海通的面前的时候,宫海通感动了。
卓玛想请宫海通再回青海,教他们做淘宝直播。
“我不认识字,你认识字,我想把这边的好东西卖一卖,但是我不会,你一定要来。如果你过来不好的话,我们藏族人会负责的。”
在宫海通的帮助下,卓玛开了一个农村淘宝主播账号“藏族大姐扎西卓玛”,开始卖虫草、黄菇和牦牛肉。
每一个直播号,最开始都有一个艰难的“养号”“升级”的过程,宫海通告诉卓玛得“熬”。
卓玛执行得很彻底。宫海通说一天最少3个小时,但卓玛一天播7个8个小时。
她不识字,就叫读小学的儿子放学教她。一开始说不来普通话,她就在直播间多唱歌。为了学习普通话,她几乎每晚看《甄嬛传》《大头儿子小头爸爸》到东方鱼肚白。一部《甄嬛传》她看了五十多遍,因为那里面说话慢。
问卓玛最喜欢《甄嬛传》里的谁,她说是崔槿汐,为了自己的主子献出生命。她也很看重沈眉庄和甄嬛之间的姐妹情感。
“你刚开始看第一遍第二遍,觉得讨厌,怎么每个人都勾心斗角的;看了20遍30遍的时候,你就觉得他们没有办法,也必须要勾心斗角;等你看到四五十遍的时候,你就觉得每一个女人都很可怜,所以最后就连看电视剧的那份恨都没有了。”
在聊天之间,我感受到扎西卓玛是一个非常聪明的藏族女人。
她天生地亲近电视剧里忠诚、有情义的人,虽然语言十分质朴,却很细腻地懂得其他女人的难处。
但村民们显然还不懂得扎西卓玛的难处。
在去青海湖边直播过一次之后回来,村里彻底传开了:元旦的媳妇有点不正经、有点傻,她成天对着一个手机又唱又跳,肯定是在手机里找了一个漂亮的男人。不久的将来,她就要丢掉老公跑掉了。
卓玛的父亲受不了风言风语,禁止她在家继续直播。
宫海通帮他们想了一个招儿,去县里的扶贫局、发改委,请局长帮忙开一个证明。
卓玛夫妇见到了局长,请求她:“我想得到扶贫局的帮助,但我不是需要钱。您能不能帮我们开一个证明,证明我正在做的是一件正经的事情。村里的闲言碎语太多了,对我打击很大。”
可是局长说:淘宝,淘宝是什么?淘宝也有直播吗?
卓玛回忆说,“突然把我打到十八层地狱里去了一样,连局长都不知道直播,我完蛋了死定了。”
回家后,仍旧要面对村民的指指点点,和父亲的不满,卓玛大病了一场。
她学的差不多了的普通话,也不学了。
丈夫元旦从外面做工回来,看到卓玛的颓废样子,大吃一惊。
这个胖胖的、淳朴的藏族汉子,说了一句话:“卓玛,你在我心目中是心胸豁达的一个人,要是这样地让自己堕落下去,你都不是我偶像了!”
03
城市里的女人自己有钱
连续播了大半年,卓玛的直播间生意好起来了。
尤其今年疫情之后的四月份,卓玛上山挖虫草,一边挖,一边做直播,得到了很多粉丝的信任。
她从四月份之后,直播间的成交额冲到了20多万。
一些城市里的女性,在直播间买虫草,一下子花出去200、300甚至上千,都不必与家人商量的情景,让卓玛感到震惊。
——城市里的女人自己有钱,而且自己说了自己算。
扎西卓玛,以及她身边的所有卓玛,甚至村里的汉族女孩都不是这样的。大家除了做农活、挖虫草、捡黄菇,都羞于出门应聘干活。谁家的女人去饭店洗碗,挣一点钱,村民会说她的老公没用。就算挣回来了一点钱,也都交给男人保管。女人身上没有钱,连买卫生巾、洗衣粉,都得向家里开口。
“如果我们藏族的女人身上也有钱,想一年给父母买一件礼物,200、300块钱也不用问男人要,该多好啊。”
卓玛向往那样的生活。
过去村里有很多媳妇不看好卓玛,觉得她不正经,现在听说真的能卖东西,就有人拿着自己刺绣的包包来问卓玛,“这个可以在直播间里卖吗?”
卓玛答应了她。
这位刺绣的藏族女人,她家里有三个女孩在上学,费用承受不了。“帮她卖一下,减轻压力,她就能像草原上的牛羊那样,轻松一些。”
人是很辛苦的,尤其是女人。有时不如牛羊。
现在,扎西卓玛一共给8个村、500户卖东西,连40多公里以外的村子的人都来找她。
丈夫元旦从寺庙回来,夸卓玛,“做直播,帮村民赚点钱,也是功德,是更大的功德。”
找卓玛卖货的老年女人尤其的多。
卓玛自己也说不清,是男人们不好意思来找她卖,还是老年女性尤其缺钱。
今年,卓玛有一次去省会西宁接朋友,她出门时就有人在她家门口等着,说送了黄蘑菇来。等她回到家,已经是整整一天之后,那个老太太还提着一大筐黄蘑菇,在等着。
这样反复几个雨天,卖了几次黄蘑菇之后,老太太突然来到卓玛家,说想请去自己家吃饭。
老太太说,“我的牙齿坏了好几年,是你帮我卖掉了黄菇,我有了500块钱去把它补上。现在终于不疼了,我的牙算是你补的。”
扎西卓玛被越来越多的村民认可,县里也主动来联系她,请她带头扶贫。在今年双十一,她甚至被阿里巴巴选中,作为青海第一个藏族农民主播上台发言。
在上台的前一天彩排,元旦鼓励她:“没事,不要紧张,你看台下都是桌子没有人,你就像在直播间里那样说话。”
双十一那天正式晚会,台下坐满了人,所有衣着光鲜的城市人,都围着她叫“大姐”“大姐”,卓玛说自己就像做梦一样,“可我只是一个女人,不敢相信自己可以做到这样”。
她走上舞台,说,“来之前,30多位村民每人拿了一根虫草给我,叫我带来感谢大家。”
走下舞台后,她接到了村民的电话:“黄蘑菇拿到你们家门口了,你大门锁着,你去哪里了?我们特别缺钱,帮忙卖一下,卓玛。”
村民们,现在已经时时刻刻在等待她。
扎西卓玛知道自己也在等待。
等待卓玛们不再只有一种活法,等待以自己带头,藏族的女人们也可以自己有钱,自己说了自己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