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不是武士的武士们的决斗记,一篇没能成为译后记的译后记

(旧文新发)

我有个习惯,每次译完一本书,总要把自己翻译时的所思所想所感所做写下来,作为“译后记”附在译作后面。此次翻译木下昌辉先生的这本《敌人的名字是宫本武藏》也不例外,译完后照例写了一篇“译后记”,记录了对本书的理解以及翻译时的所思所想等,但最后却因为合同原因被“毙了”!责编觉得当初合同没有关于译后记的条款,重新与版权方沟通比较麻烦。合同有合同的规定,责编有责编的道理,不能收入书中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但作为译者,总觉得既然写了,不发出来有些遗憾。所以决定还是发出来,或许还有人愿意看呢。

其实这种事情也有先例。举一个不怕被人误解的例子。很多人可能知道村上春树还是一个翻译家。他在翻译完美国小说家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后,颇费了一番功夫,写了一篇“很长的译者解说(类似于译后记)”(村上春树语),可是后来却因版权方的要求,没能收入译作中。想想连村上春树写的译后记都有可能被“毙掉”,区区如我,有什么资格放不下呢。

下边就是本来应该附在本书后边的“译后记”(小标题此次新加)。

初游岩流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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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岩流岛(舟岛)的武藏与小次郎决斗雕塑 笔者摄

宫本武藏和津田小次郎决斗的地方叫做岩流岛,是日本山口县下关市的一个小岛。说来自己都觉不解,在山口生活已经快二十年了,竟然从未去过在日本名震四方的这个“岩流岛”。虽然也知道岩流岛在日本人心目中的地位,也知道日本人津津乐道的武藏和小次郎的岩流岛对决,也知道日本人大都想去看一下(很多人确实都去看过)……但我既在山口县客居,占有天时地利的条件,却从未想过要去看看(并无什么特殊原因)。

但这次既然翻译了这本书,觉得再不去就有些说不过去,所以昨日以秋日郊游的感觉去看了看。

昨日天气特好,秋高气爽,蓝天白云。去岩流岛从下关市唐户(批发)市场码头坐小快船十分钟就到。虽然天气好,但人并不多,与我们一起去的只有上十个人,到了岛上,岛上也就四五个人。想是2003年NHK(日本放送协会)历史电视连续剧《武藏MUSASHI》人气已过。在船上看着岛就不大,上岛后看介绍,才知道此岛早已被填海造岛改得面目全非。原来的小岛只有现在岩流岛的六分之一左右的大小,因形状像个小舟,故名“舟岛”。至于岩流岛的叫法,却是因武藏和小次郎决斗被后人写进小说,成为日本历史上最为有名的决斗地后出现的。因此至今此岛的正式地址还叫“舟岛”,而一般人说的“岩流岛”其实只是个俗称而已。这一俗称也是源于小次郎自立的刀剑流派“岩流派”。就像某个流行说法说的那样,×币驱逐良币,俗称把舟岛的正式名称赶进政府地理登记簿上,世人现在知道的只有岩流岛了。

现在原舟岛部分被改建成公园,里边有石碑等,最惹眼,同时也是上此岛的人必见的是一尊武藏和小次郎决斗的雕塑。这尊雕塑其实也很新,是配合NHK电视剧人气,于2002年修建公园时新建的。所以小小一个岛,虽然名震四方,其实却没什么看的。只不过在这什么都没有的海中小岛上,望着天地苍茫,海山无际,想象一下当年武藏和小次郎上演的那场生死决斗,决斗人早已作古,而后人却以当人生死之战作为观光资源利用等,却也别有一番感慨。

作者木下昌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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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木下昌辉先生接受大阪市“咲くやこの花賞” 图源:大阪市立图书馆网页

本书是一本日本的历史小说,作者木下昌辉是一个日本年青一代历史小说家。

木下昌辉1974年生于奈良县,毕业于近畿大学工学部建筑学科。

日本理工科出身的小说家很多。比如著名的恋爱小说家渡边淳一就是学医出身。而木下昌辉上工科,与别人歪打正着不同,他是有意为之,或说别有目的——他上工科其实是为了写小说!。他从小喜欢写文章,高中时即已开始写小说。据说因为高中同学给他说要写小说必须得有更多的生活体验和其他知识,也因为他数理化学得好,所以大学就上了工科,学了建筑。

学建筑是为了丰富自己的知识,毕业后在建筑公司工作当然也只是为了体验生活,所以木下只工作了四年便辞了职,去一家叫做“大阪文学学校”的培训学校专门学写小说,终于在2012年,他38岁时发表了处女作《被宇喜多抛弃的女人》(暂译名。下同)。有本事的人就是有本事,这一本处女作发表当年便获“全读物新人奖”,木下昌辉一炮打响,由此步入文坛,成为新一代历史小说家。后木下昌辉陆续发表《宇喜多的乐土》、《战国24小时》、《天下第一轻口男》、《人鱼肉》等多部历史小说。其中《被宇喜多抛弃的女人》除获当年“全读物新人奖”外,还获第四届历史时代作家俱乐部奖、舟桥圣一文学奖、高中生直木奖等文学奖,并获2015年第152届直木奖提名。木下昌辉迄今为止共有三部作品获直木奖提名。其他两部是2017年《敌人的名字是宫本武藏》获第157届直木奖提名,2018年《宇喜多的乐土》获第159届直木奖提名。可惜均未获奖。

关于《敌人的名字是宫本武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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拙译《敌人的名字是宫本武藏》(上海文艺出版社)

本作《敌人的名字是宫本武藏》单行本正式出版于2017年2月。当年便获第30届山本周五郎奖、第7届山田风太郎奖和第159届直木奖提名。

本作主人公是宫本武藏。宫本武藏可说是日本历史上第一剑豪,活跃在四百多年前的战国末期至江户初期。从宫本武藏辞世后不久,有关武藏的传说之类就层出不穷。岩流岛决斗等在江户时代便成为歌舞伎、净琉璃、讲谈等传统曲剧说唱的题材,广为流传。而确立宫本武藏在日本史上第一剑豪地位的,则是吉川英治1930年代在《朝日新闻》连载的《宫本武藏》小说。那以后,包括司马辽太郎在内的许多历史小说家都写过宫本武藏。据不完全统计,光小说类就有二十余部,改编成电影、电视剧以及电游等的更是不计其数。

木下昌辉要在如此可说几乎已被写烂的题材上写出新意,谈何容易。但木下昌辉不凡,硬是趟出了一条新路。迄今为止的几十部有关宫本武藏的小说,大都是以武藏为主人公,正面描写武藏与其对手的各种决斗等。而本书则独辟蹊径,通过几部短篇的巧妙结合,开创了以败者为主人公,从败者的角度烘托配角,最终把配角烘托并树立成真正主人公形象的新路。

本书全书共七章,前六章从2015年4月开始,各章作为独立的短篇小说陆续发表在《本之旅人》和《小说 野性时代》杂志上,最后巧妙排列组合,再续写第七章《武藏绘画》作为尾声,最终合为本书。每章虽说都是独立短篇小说,但叙述方法如上所述,却都是以武藏手下败将,也就是说从败者的角度,以败者为主人公为叙述主线。武藏在这些独立短篇(章节)中都是配角。甚至包括最后写的《武藏绘画》,虽然写武藏的绘画,可最终连武藏本人都没有出现。通篇全靠其他人的夸赞和感叹等,烘托出武藏绘画的成就。

翻译上的几个问题及解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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拙译《敌人的名字是宫本武藏》(上海文艺出版社)插图

结构既奇,语言也比较特别。

本书的语言最大特点就是句子既短,分段又频,基本一句话分一段。

读过日本小说作品的读者大概有个感觉,日本的很多作家写小说基本上一句话一段。特别是那些写所谓纯文学,私小说的作家。但大约也是因为作为黏着语的日语的特点吧,一般来说这些人句子都比较长。虽然一句话一段,但看起来大致也还像一段话。

可是本书(木下昌辉其他作品同)的句子却很短,且还一句一段地分,仅从形式上看简直像现代诗一样。

如此文字,如何翻译?为此我颇为苦恼了一段时间。

首先觉得按原作翻译,不太适合中国读者的阅读习惯。因为汉语文中如此短句子频繁分段的作品比较少见。所以当初也想是否要按中国读者的阅读习惯,对句子进行适当合并。但是经过一段时间考虑,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而放弃这个想法的最大原因,是觉得既是翻译,那么尊重原作者创作意图就是最为重要的一条。本书既然如此写,那必然有原作者的意图,也是原作者的文字特点,语言习惯,是与其他作家不同的地方。如果改写了,那就是对原作者的不尊重,或者说你也就不成为“翻译”,而成“改写”了——至少在我对翻译的理解上是如此。

关于本书主人公们的身份,翻译时也颇为苦恼了一番。因为这是一群不是“武士”的“武士”。

江户时期“武士”是一种身份。如果仅会武功,哪怕功夫再强,也不能称作“武士”,只能称作“武艺者”或“武者”等。本书的几个主人公,大都是已经失去“武士”身份的武功高手,所以书中大都称作“武艺者”。说白了,这是一群不是武士的武士们的决斗。

所以“武艺者”一词在翻译时折磨了我很长时间,我久久找不到恰当的汉语词。本想按中国武侠小说的套路,译做“武侠”,但汉语语境中的“武侠”,一般指的是除恶行善,有侠义之心的功夫高手,并不是只要有功夫便能称作武侠的。为非作歹的武功高手只能称作“贼、匪、魔”之类。而本书所写的这几个主人公,几乎没有一个是行侠仗义的“武侠”,差不多都是“贼、匪”之类的。即便宫本武藏,也没多少行侠仗义的壮举,所以似都不可称作“武侠”。但要说“贼、匪”,似乎又有些太过。经过几番思考并与责编沟通,最后决定选用“武艺家”一词取代,意思就是一个武功高手。至于是行善还是作恶,那在书中都有描写,读者自己判断即可。

关于 本书几个与其他作品不同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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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本武藏《枯木鸣鵙图》 图源:维基百科

本书虽是小说,却是历史小说,而因是历史小说,所以虽有想象创作,却并非全部杜撰,书中所言人物皆有原型,决斗也均有某种记载(大都极为简单)。甚至连武藏绘画,都是历史事实。事实上在宫本武藏的诸多头衔中,除了剑豪以外,还有一个“艺术家”的头衔。本书中提到的芦苇和燕雀的水墨画,便是武藏流传至今的代表作之一。只不过作者通过阅读史料,采访人物等,对那些历史记录之类进行了自己独特的解释,而成为本书而已。这当然与其他写宫本武藏的小说家是一条路子。正因此,有关武藏和小次郎的岩流岛决战,就有各种说法,各种版本存在。甚至连小次郎的姓都有“佐佐木”和“津田”等说法。一般流行的是“佐佐木”,而本书却采用的是“津田”姓。小次郎手中的刀也有几个版本。本书写作“晾衣杆”直刀,而岩流岛上的雕塑采用的是歌舞伎等的说法,小次郎双手握的却是一把有弯度的刀。这些其实就是历史小说的最大的趣处。同一题材,同一人物,同一事件,却有不同解释。至于其解释是否合理有趣,读者才是最终裁判。

其实翻译不也如此吗?是以有关本书的翻译文风以及遣词造句等,期待读者诸君的审判。(2018.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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