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骸上的舞者:一战华工100年(9)

五、屈辱的模样

 18.

今天的我们,不曾触及那屈辱的模样。

也许我们会因工作中的不顺,而发两句牢骚,或是因生活的琐碎,而抱怨整个社会。我们也许活得不够洒脱、也许经历了某种不公,又或者因复杂的人际关系,而感到力不从心。我们也许失落、也许绝望,也许因社会机制法制的不够健全而受到打击——可是,这都不是屈辱的模样。

因为它永远不会出现在我们的生命中。

 

1918年11月11日,人类历史上那场如绞肉机般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终于缓缓落下了帷幕。战争的结果,以英、法、俄、美,以及临阵倒戈的意大利为核心的“协约国集团”,成为了最终的胜利者,而新兴崛起的军事强权——德意志帝国,则在这一天,正式向世人宣布投降。

失败的一方是沮丧的。

胜利的一方正在欢呼。

历史仿佛正在充分地印证着北洋政府决断的正确,在这场豪赌中,他们选对了边。

大声疾呼的学者们是对的。

昔日的高官,也是对的。

战争期间,中方先后派出的至少175000——200000华工,在“协约国”集团的盟友们最需要人力的时候,在总人口只有4000万、却身为主战场的法国,其15-49岁的男子和13-30岁的男子,死亡率分别呈现出惊人的13.3%和33.3%的时候;在法军尉级以下军官,于战场上生存的时间,超不过三个月的时候——起到了具有决定性的作用。

1918年11月28日——30日,为了庆祝这场战争的胜利,在故宫太和殿,北洋政府以战胜国的姿态,举行了一场盛大的阅兵仪式——没错,从任何一个角度、任何一种理论、任何一种规则来看,当这场残暴的战争落下帷幕的时候,中国,都理所当然的,应被列入战胜国国家的行列。

关于这一点,为后人所诟病的北洋政府当局,并没有做错。

然而,随后发生的一切,却突破了具备正常认知水平、和正常道德准则的人,所有的底线。

1919年1月18日,为战后秩序讨价还价的巴黎和会正式开幕。作为战争的参与者,中方理所当然地受邀、并参加了此次会议。

可在这场会议中,中国人最先听到的,却是一阵刺耳的尖叫。

在大庭广众之下,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历史的聚光灯下,一位叫做亚瑟·贝尔福的英国外交大臣却傲慢地起身,以一种令人作呕的声音堂而皇之地声称,在这场史无前例的残暴战争中,中国人“既未付出一个先令,也未丧失一条生命”!

在场的中国代表团成员,全都愣住了。

没有人会想到,作为此次战争中,受中国帮助最多的国家之一,大英帝国的代表,居然可以如此厚颜无耻地颠倒黑白,可以如此昧着良心、无视那前线数万华工冒着生命危险,为其做出的重大贡献。

可是所发生的一切又似乎并不意外。

帝国主义列强对中国人的凌辱,又何止于此?

但不幸的是,在巴黎和会上,更大的凌辱、更大的厚颜无耻,却才刚刚起步… …

 

1919年1月27日,一场为讨论中国“山东问题”的会议拉开了序幕。会议由法国总理克莱蒙梭主持,与会者包括英国首相乔治·劳合、美国总统威尔逊、意大利首相奥兰多等各国政要。而用今天的眼光回头看去,在中方派出的代表团中,有一个人的名字,却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他,叫做顾维钧。

 

所谓“山东问题”,在本文的最开始,便已有所描述。日本帝国主义对广阔的中华大地垂涎已久,而在他们眼中,自明治维新以来,他们终于第一次在历史上,全面地超越中国——这恰恰是他们实现百年征服梦的最佳时机。

日本人趁着欧洲的战火、德国的无暇东顾,从而重兵压境,一举赶走了驻扎在山东境内的德军势力。之所以敢于对一个欧洲的军事强权如此为所欲为,在这背后,他们自然少不了来自外援的帮助。

而这个外援,就是英国。

早在战争初期,日、英两国,便就日本对德宣战一事达成了协议。谈判的结果,日本保证其不会损害英国在华利益,而英国则将给予日本一定的帮助。这样的帮助,在1914年9月23日日军攻打青岛德军基地的过程中,甚至直接转化为一支由900英国士兵组成的军队。

经过一系列的准备,通过周密的外交部署,早在“一战”爆发初期,日本人便已先后获得了英、法、俄、意等主要国家的秘密承诺,各自的利益面前,帝国主义列强私下里沆瀣一气,毫无原则地同意其“无条件接手一切德国在山东的权益。”

而就在这场有关“山东问题”的会议上,在那重要的历史节点上,在那些曾给予他们承诺的、西方列强的面前——狡诈的日方代表,却明目张胆地,重申了自己的野心。

千言万语,故弄玄虚——而他们想要说的,不过就是“吞并山东”四字而已。

 

而对于这一切,中方的代表顾维钧,则在随后的发言中,掷地有声地反驳道:

“3600万山东人民,有史以来为中华民族、用中国语言、信奉中国宗教… …以文化言之,山东为孔孟降生、中国文化发祥之圣地… …以经济言之,人口既已稠密,竞存已属不易。”

据说,在这次发言中,他曾作了一个西方化的比喻:

“山东之于中国,犹如耶路撒冷之于西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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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著名外交家:顾维钧

他的发言,赢得了在场多数国家政要的肯定。

法国总理克莱蒙梭甚至在事后还曾提到,顾维钧对日本人的反驳,“犹如猫之弄鼠,尽其擒纵之技能。”

那时的顾维钧、以及他身后的中国代表团,依然相信,事件的结果——真理终将战胜邪恶。

然而,在那弱肉强食的世界里,这美妙的梦想,真的能够实现吗?

 

​19.

“猪仔”、“黄皮狗”、“奴隶”… …即便在这场关系到欧洲新格局的战争中,中国人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但在帝国主义殖民者的眼睛里,却依然无法摆脱所有那些被其定义为“卑贱”的标签。

他们就这样继续肆无忌惮地践踏着中国、欺压着中国,用一种仿佛是与生俱来、自然而然的天性,折磨着中国。他们就那样明目张胆地在巴黎和会的舞台上,抹杀了中国人所做的一切贡献,就那样在私下里相互勾结着,为自己的私利,运作着一场场出卖盟友的大戏。

在列强面前,地大物博、却又弱小的中国,就如一只肥羊——谁也想咬一口,谁都想撕一块。

有些丑陋,始终不曾改变。

 

但有些事,却也在默默地发生着改变。

1919年夏,在一场由英国军人为庆祝战争胜利而举办的“协约国运动会”上,6000名应邀参加的华工,却因会场中冉冉升起的各战胜国国旗中,唯独缺少了中国的国旗,而集体愤然离场。

华工,早已不再只是那一个个只为养家糊口的、孤立的个体。在知识和独特阅历的共同启迪下,他们超越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家、超越了体力劳动者长久以来的认知局限、超越了小农经济带来的封闭式思维。

他们真正地开始了解到,一个人,与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重要关系。

他们真正的拥有了一份属于自己的信仰。

——而那信仰的名字,叫做“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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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同年早些时候的1月15日,在服务中心各方的努力下,身在欧洲的华工,拥有了一份属于自己的报纸。这份报纸被取名为《华工周报》。创办它的人,正是中国后来有名的乡村教育家晏阳初先生。

报纸的宗旨,在于“开通华工知识、辅助华工道德、联络华工感情”。其内容主要包括“祖国消息”、“欧美近闻”、“华工近况”、“欧战小史”。在中国报刊史上,它是第一份真正属于工人的报刊。

晏阳初还别出心裁地以诸如“华工在法与祖国的损益”、“什么叫中华民国”这样的名字为主题,举办起了征文比赛。而比赛的效果,却远远地超出了预期。身在异国他乡、饱受战火与虐待的华工们,对于求知的欲望,是那样强烈。他们中的多数人,都是在服务中心的帮助下,才刚刚开始认字的——但他们的满腔热情,却足以超越他们那书写的生涩。

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他们一笔一划地,绞尽脑汁、认真构思,在毛边纸上,完成了自己生平的第一篇政治论文。

在那永远不变的丑陋中,却总有些人和事,在默默地发生着改变。

对于华工的教育,晏阳初曾这样说道:

“中国农民诚朴,智商高,能力强,只可惜缺乏读书的机会,使他们的智慧和能力得不到发挥… …表面上是我在教他们,实际上,是他们教育了我。”

据说,曾有位华工特意给这位教育专家写了封信。信中说,“自从您办了周报后,天下大事我都知道了。”更令他倍受感动的是,由于担心《华工周报》因过分便宜而入不敷出,这位华工竟然慷慨地向他捐出了365法郎的现金。

而这,却是对方整整三年的积蓄。

 

晏阳初惊喜地意识到,历经这战火的洗礼,这批壮硕的同胞们,早已不再只是最初的封建体系中,一个卑微的阶层——在由国际秩序重组所引发的、全新的国内政治浪潮中,他们将扮演至关重要的角色…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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