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骸上的舞者:一战华工100年(8)

           16.

在当时很多知情的人士看来,在工作上,华工都绝对是一把好手。有位名叫弗雷德·塞耶的英国官员曾声称,由他管理的那批华工,“打败了军队的工程师。”因为他曾亲眼见到过,当所有那些来自欧洲的专家,在面对要将一台巨型舰炮从地上吊起的任务束手无策时,这些来自中国的小伙子们,却想到了一个极为聪明的办法:他们将舰炮的一段打入楔子,以为支点,又在平衡点上打入横梁,接着再抬起另一端。就这样,缓缓地、且又较为轻松地,舰炮被提了起来。而先前打入的横梁在这时恰好又起到了防止炮筒滚动的平衡作用。

除此之外,在修路方面、挖掘战壕方面、转运物资方面、甚至在造纸厂、坦克厂——都常常能够看到他们的身影。英国《泰晤士报》还曾刊文评论称,“中国人都是多面手,能胜任各种工作。他们能经营商店以及其他需要智慧的创造力工作,但本身又是非常出色的苦力,可以不知疲倦地整日搬运木材。”

但在日常生活的更多时候,他们依然遭受着白人军官的歧视和虐待,稍有不慎,还可能受到严苛的训斥甚至毒打。在英国所管辖的营地中,他们没有自由、更像是一个个受到严格监禁的囚犯。尊严和人格,在这里,都注定成为一种奢侈。

与他们所遭过的罪、受过的累相比,那零零落落的赞扬声,显得实在有些微不足道。

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要这样?这些中国的小伙子们,为什么要在饱受雇主折磨的情况下,依然卖力工作、依然心怀善良?

令人吃惊的是,这些每天都要承担着高强度体力活的华工们,这些手脚粗糙、身体壮硕的男子汉们——却拥有一颗无比细腻的灵魂。

一战时,为弥补人手不足的问题,法国军方将不少德国战俘派往后方,与华工共同执行生产任务。由于是敌对关系,当地人在对待这些战俘的时候,是不可能十分友好的。可天性善良的华工们,却对这些工作中的“弱势群体”,表现出一种特别的同情心。他们常常会与这些战俘朋友分享自己的配额食物,即便很多时候,他们自己都还饿着肚子。

五千年的文明,在中华民族的血液中,注入了一种天然的人道主义精神,和一种特有的尊严。或许在当时的欧洲人眼里,他们出身卑微、来自一个弱小的国家。但当后世的你我,重温他们的历程时,却又深深地感受到——那卑微的身份,无法掩盖他们品格的高贵。

曾有位心怀偏见的法国妇女在丢失钱包后,毫无根据地怀疑,华工就是这起盗窃案的元凶。因为在外国人看来,这些小伙子们都来自外邦,都是远道而来的“苦力”,都是穷困潦倒的乡下人——他们有无数种理由,在日常的工作之余,对他人施行盗窃。

这起事件的结果——也许你会认为,将在这些中国小伙子无助的辩解中结束。可是,他们并没有这样做。他们的举动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肃然起敬,也令那无端指责他人的法国妇女,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没错,在外国人眼里,他们都是穷苦人。可谁也无法想象的是,当所有这些穷苦之人围在一起的时候,却足以产生了一种超越财富的精神。

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更为了维护自身的尊严,他们组织了一场募捐活动。而华工营中的每一个小伙子,在听闻此事之后,都斩钉截铁地站了出来,把手中的血汗钱尽数捐出。很快,他们便凑足了500法郎。

作为对受害者的一种安慰,华工一面严正否认了自己的“罪行”,一面将这笔钱交给了那位法国妇女。至于对方如何作答,我们无从得知——且也许这样一个小小事件,也远不足以撼动那西方列强,对中华民族根深蒂固的偏见。

可是,这批中国小伙子们的举动,却足以赢得任何一个高贵之人的尊重。

 


 

四、伟岸的丈夫                                                              17.

当一批批华工们,将要踏上那艘将载着自己向西驶去的巨轮时,他们并不知道海的另一边、那片陌生的土地上,将会有怎样的灾祸,从天而降。他们没有文化,思想落后,甚至在临行前,有人还留着满清时代的辫子。好笑的是,为了卫生的需要,英法负责人要求将这些辫子剪除时,他们甚至还会和对方大闹一场。

也正是因为这样,在许多人的刻板印象中,“华工”这个名词,除了代表着劳动力和淳朴两层意思外,还不可避免的,带着些“无知”的意味。

是啊,就在这群中国小伙子历经了磨难,终于来到神秘的欧洲大陆时,目不识丁的他们,都不可能理解,这场发生在白人与白人之间的战争,和远在东方的祖国之间,究竟将会产生怎样的联系。同样的,一心一意想要通过出卖体力,为家人多赚点钱、多过两天好日子的他们,更不可能明白,在这场战争中,他们将要扮演的角色,究竟何其重要。

也许你会据此自负地认为,这些小伙子为这场战争的胜利所做的一切,其动机不可能伟大、着眼点不可能长远。也许你还会认为,他们所有的举动,都不过出自一种由两千年封建思想所塑造而成的、本能上的服从——只不过是一种“无知奴性”的延续。

然而,你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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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时待命的华工

在那个充满耻辱的时代里,生存,绝非一人之追求、一阶级之追求——在帝国主义列强的夹缝之中,那早已成为整个民族的共同诉求。对于中国人而言,那或许曾是一段辛酸的岁月,稍有不慎,国家就会分裂、天下就会大乱、种族就会灭亡;但那或许也是一段富有理想的岁月,因为不论是百姓还是学者,不论是投机的政客、还是狡诈的商人,他们中虽确实隐藏着诸多汉奸走狗,但从宏观上而言,更多的人,却也都愿为拯救这个苍老的民族,献上一份力。

是啊,生存。如此廉价的权利、对一个弱小的国家而言,却又显得那般奢侈。

就在英法两国招募华工的计划先后成型之前,1915年6月,著名学者、后来曾担任北京大学校长的蔡元培,以及著名教育家李石曾等人,便已在法国巴黎,组建了一个“留法勤工俭学会。”学会所提出的主张,“勤以工作,俭以求学,以进劳动者之智识”——其中所包含的一层意思,就是要帮助即将前往法国的华工们,学习文化、增长见识、拓宽视野,待未来归国之日,把从西方人手中学来的先进技艺带回去,做一颗种子,播撒四方。

1916年3月,他们又在巴黎组建华法教育会,提倡“… …以法国科学与精神之教育,图中国智育、德育与经济之发展”,并以扩张国民教育、输入世界文明、阐扬儒先哲理、发达国民经济为其具体使命。同年春天,蔡元培还特别启动了一项旨在为即将来法之华工培训教师的计划,并出版了一部由自己撰写的讲义。

于是,当时间来到1917年,当那些远渡重洋的中国小伙子,带着一脸的懵懂与天真,带着满心的疲惫与恐惧——踏上那片神秘的欧洲大陆时,当他们走入英国、或是法国为他们准备的华工营时,他们才意外地发现——原来在这遥远的异国他乡,自己并不孤独。

这一年,法国留学生在蔡元培先生的倡议下,共同行动起来,为那冷冰冰的华工营,带去了一丝属于家乡的温情。为提高华工的识字率和文化水平,帮助他们了解这爆发于欧洲的战争,与中华民族未来走向的紧密关系,也为帮助他们理解自己在这轰轰烈烈的战火中所扮演的角色,留学生们设立了服务中心,接近他们、走进他们,并利用一切闲暇时间,代其写信、举办演讲、讲解国际大势、灌输爱国思想,甚至组织文娱及体育比赛。

从那一刻起,懵懂的华工们,仿佛大梦初醒。在思想和文化的熏陶下,他们终于真正地认识到,在这场惨无人道的战争中,之于此刻的祖国,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才真正地意识到,他们那冒着生命危险,挖掘的战壕、运送的物资——对于他、和他身后的同胞,究竟意味着什么。

而在那批积极投身于服务中心的留学生中间,你很可能会找到许多熟悉的名字:

他们也许是晏阳初。

又或许,是林语堂… …

——生存,之于近代之中国,从来就不是一人、或单一阶级的私事。

它所牵动的,是整个民族的脉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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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教育家蔡元培先生

1917年秋,服务中心向华工们传播了一则来自国内的新闻。就在欧洲大陆战火纷飞的时候,遥远祖国的北京、直隶,却也同样惨遭天灾。一面是枪林弹雨、一面是倾盆大雨,一面是人祸,一面是自然灾害——两场灾难在同一时间内共同屠杀着生灵。

只是,那天灾的持久,绝不可能敌过“一战”的持久。生活在人类历史上一台“绞肉机”的正中央,狂风暴雨中的煎熬,满头大汗的华工们,每天都要面对。不要忘记,和灾区的同胞相比——远在他乡的他们,同样也是灾难中脆弱的生灵。

然而,当家乡的消息传来,他们的所作所为,却又一次令人动容。

他们自发组织了一场大规模捐款活动。活动一直持续到同年的11月30日,每一天的场面,都显得格外热烈。更令人感动的是,从1法郎到200法郎,贫困的他们将平日里冒着生命危险、积攒下来的血汗,一点一点地堆叠、累积,到活动截止时,其捐款总数竟达到了出人意料的16230法郎。

他们不是出身贫寒吗?他们不该吝啬钱财吗?

——也许今天的你,依然还会对这些壮硕的中国小伙子留有一种强烈的刻板印象。也许今天的你,依然还会认为,他们不过是一群没有文化,无知、充满“奴性”的大老粗。

也许在早期,他们确实不懂什么洋人的礼貌,他们的举止、言谈,也确实透露着某种粗鲁和莽撞,他们会把果壳随口吐在地上、而非垃圾桶里,看到洋人的情侣手拉着手在街上漫步,他们还会从封建思想的角度出发,大声嘲笑、称那是一种放荡。他们那时举止粗野、衣着不整,也曾因不理解公共场所的行为规范,而成为许多当地人的困扰。

然而,当这批来自中国的劳工转身离去的时候,那壮硕的身躯,却足以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化作一抹耀眼的光芒… …

他们全都是最顶天立地的汉子。

——他们全都是最伟岸的丈夫!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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