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多来，做台湾新闻的记者想撞墙

01

最近做两岸新闻的有志青年们共同面对到一个问题：哥们儿，蔡英文还有哪些槽点，能不能给我一个点子？

“有啊，最近美国议员拟那个台北法案，蔡英文不是表达感谢吗？”群里有人出主意。

“拥抱美国大腿、不认清两岸现实，昨天刚写过了。”在两岸圈子混迹已久的郭大傻吐槽。

“那个踹慰安妇铜像的日本人……”

“拜托，媚日，对日本人比对台湾人好，那个我们前两天就骂过了。”

“那就说说最近日本天灾，谢长廷的无能啊。”

“同学，到最后还不是会一样的结论，看看看，蔡政府太媚日了。”

那怎么办啊？写来写去就是这样啊！出主意的人生气了，“反正现在读者就看这些，你看着办吧。”

讲完，群里一阵沉默，许多人都浮起同一个想法：问题是，读者真的想看这些吗？

这两年多来，这些高唱“为两岸交流出一份力”的两岸记者变着法骂蔡英文，左手批台独、右手打媚日，横批是“美日走狗”，前期观众看得过瘾，众人骂得也有责任感，谁让他毁坏两岸原本有的互信呢？骂到中期，已经有人气虚，呃，还骂啊？已经有读者说看腻了，要我们换一个套路。

再到后期，就变成一群做两岸新闻的人瘫在桌上，面面相觑。选题还有啥啊同志们？大伙数一数，蔡英文、赖清德、陈水扁、李登辉都说过一轮了，统战、台独、居住证也炒过三次了，怎么破？

算了，先点个炸鸡吃吃吧。

等炸鸡吃到一半，终于有人提议了，各位，还有柯文哲呢，他现在在台湾媒体上成天又蹦又跳，再拿出来炒一下如何？大家纷纷点头，觉得这是个有效的提议，因为本周蔡英文已经在公众号推送上出现六次，柯文哲还只有一次。

吃完午饭后郭大傻滚回座位，百无聊赖地点开台湾新闻网站，主管笑瞇瞇地走来，温柔地俯下身，“下午的推送两岸要推啥啊？”作为公司两岸线重要支柱的郭大傻起身，“报告主管，我想就台湾居民居住证的议题采访几个在大陆的台湾年轻人，听听他们的说法。”

“这样呀，挺好的呀。”主管笑瞇瞇地，“他们都是支持居住证的吧？”

“怎么说呢，当然都认为这对台湾人可能造成方便，但是多数都还在观望。因为不知道台湾那里会出台什么政策，年轻人多少还是会怕会不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再来就是许多青年在大陆纯粹就是工作，没打算买房，也不知道自己会待多久，他们认为现在台胞证已经足够方便，对于‘五险一金’也没有看的那么重要，所以......”

主管摆摆手，“所以，那些人到底拿不拿啊？”

“呃，多数人当然是还在观望......”郭大傻内心一喀登，有种不妙预感。

睿智的主管略一沉思，“只找那些已经换了居住证的人就好，让他们谈谈换了之后有多方便，两岸需要正能量，总不能让读者误会居住证不好用对吧？”

“没有不好用啊，就只是多数人确实都还在观望，我想更多地反映台湾青年的心态......”主管打断郭大傻说到一半的话，大傻啊，你是不是脑子坏啦？万一被读者误会说我们不挺居住证怎么办？

噢，好吧。

大傻完全习惯这种“最安全”的操作。就好像大陆日前流行的“反娘炮”争议，大傻看到一则有趣的新闻：台北市的某所学校，引进了一本童书，那本童书是在讲一位爱踢足球、同时也喜欢穿裙子的男孩子。结果那本童书被某位家长抗议“教坏孩子”，那位校长于是穿着裙子站在校门口。他想告诉孩子，世界上不是只有那些我们以为的“正常”，培养孩子从小用宽大的心来看待那些“不同于自己”的人有多么重要。

大傻把这则新闻分享给主管，主管摇头，我懂你的意思，但是台湾人啊，有时候就是太“用爱发电”了，这种新闻别发，可能会被一些读者喷死。

噢，好吧。

最后发了三则新闻，蔡英文的明调跌到谷底、台湾人普遍对经济悲观、台湾人支持急统的比率首次超过急独。

02

郭大傻其实有很多头衔：资深两岸记者、两岸专家、X大两岸研究所硕士毕业生，不过有的时候在一些围绕台湾议题的会议上，郭大傻会陷入“我是谁、我在哪里、我为什么在这里”的哲学思考。

对不起，因为实在是太无聊了。

大家都讲着差不多的话、说着差不多的道理、穿着差不多的正式服装。有一次，大傻不小心睡着了，坐在一旁头发发白的领导谅解地把她拍醒，给了她一条劲凉口香糖。

唉，她还真怀念以前。那个时候刚毕业、踌躇满志的她跑到这家大陆媒体面试，面试官板着脸问“你为什么想要做两岸新闻”，她义正词严地丢出几个字：为了两岸和平稳定的将来！

一开始的工作挺得心应手，那是2013年，时不时放点台湾岁月静好的新闻还是有人看的，两岸读者们的互动像一幅岁月静好的图画。“湾湾这点还是不错的，值得学习。”“大陆也很多很好的，值得台湾学习，彼此成长吧(比心)。”现在想来，那时台湾和大陆的氛围还真像宫斗剧众妃子们撕逼前的和气画面：湾嫔说得是啊，真值得姐姐学习。

不不不，妹妹怎比得上陆姐姐呢~~

同样在台湾媒体做两岸新闻的朋友也觉得挺烦躁，“你觉得大陆官员老是在重复一样的话？你来听听看台湾的，也无聊到让人乏味好吗？你再仔细想想，台湾社会多久没有正能量了？连台湾年轻人都不看台湾新闻了，说无聊、知道了也没用、没什么新鲜的。”

“大陆觉得台湾‘不就是那样’，也理所应当吧？”

也是，大傻默默地点头，在家喝了半瓶红酒，很认真地思考，不如去做中国大陆时政的新闻编辑？

同事冷冷地问她，你知道什么是正部级副部级司级处级吗？

郭大傻于是打消了念头。

（网络图，与本文无关）

03

有时她很愧疚，尤其是传递出的消息总是负能量、总是将台湾政府骂得狗血淋头，有一次亲妈开玩笑地问她，女儿呀，你说，台湾难道没有什么好的能跟大陆人说嘴吗？

她一边写着“台北法案：蔡政府勿做美、日棋子”的报道，一边想着：nnd，是不是该去自媒体公众号写点正能量的？毕竟每天九点上班五点半下班，同事对她的打招呼语总是“哟，你们家蔡英文今天又怎么作死了”？

她不是我家的！我、没、投、她、啦！

但是有的时候她也难以指责大陆民间对台湾的一点小情绪。

在公司大陆同事特别照顾她，大家一起吃饭时什么肥肠啊酱骨头啊拔丝地瓜都会捧到她面前，“这个你吃过吗？拔丝地瓜吃过吗？还有拔丝苹果你知道吗？可好吃了~~”这种掏心掏肺还真不是装的，而是真觉得台湾同胞嘛，该对你好。她跟同样在北京的台湾记者聊过，对方说，确实如此啊，这种掏心掏肺最后换来了真相大白：在台湾人心中，大陆人是“外国人”，这感觉太伤心了。

唉，这也难说谁的错啊，教育不同，立场不同，时代就是作弄人，这时代对台湾青年也挺残酷的。

郭大傻就是现在大陆各大城市中最寻常的台湾年轻人，跟大陆青年一样卡在“我是不是也要中年了”的焦虑中；同样为房租涨价而在朋友圈哭号；这两天关注的焦点是瑞典警察有没有打陆客。大陆友人问：台湾最近在流行什么？这问题要想个三分钟。

咦，台湾最近到底流行啥啊？

生活在这里，自然希望这里越来越好。在这里为各种社会热点气气跳跳，又替那里无比焦虑，有时候“这里”和“那里”的界线还会很模糊──有时候真有点搞混，是去北京、还是回北京？

他乡亦是我乡，大抵就是这样吧。

郭大傻有时很丧，研究两岸嘛，钱少事不多也不会大富大贵，但是丧过之后照例会穿起小裙子票漂亮亮上班，继续找主管讨论那些可能做不出来、但自己至少尽力过的选题。自己没有放弃，一是因为兴趣，二是因为知道这个不起眼的工作还是有点价值。因为不管如何，在这个时代潮流中，台湾始终是中国大陆的一个具有参考价值的对象。同理，大陆对台湾，也有同样的价值。

既然我们都注定拖着彼此前进，谁也扯不开谁，那继续这样坚持，也挺好。

郭大傻不是我，我的主管和公司同事都很好(对他们比心)。前路难行，很开心你们还在。

台湾与大陆，终将拖着彼此，跌跌撞撞地适应这个时代。既然如此，总有一些人，会坚持那些该坚持的事。

（郭雪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