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斗剧神医的真实面目
《痘疹定论》一书的作者朱纯嘏于康熙二十年(1681年)征选入京担任御医,他说自己入都以来二十五年间,以人痘技术给皇族种痘,“十种十全,百无一失”,此说应非夸大之词。乾隆时期清廷组织编写的《医宗全鉴》(1743年)中也收有《幼科种痘心法要旨》一章,其中区分种痘法为“痘浆种法”、“水痘种法”、“痘衣种法”和“旱苗种法”四种,且说“旱苗法”已经普及民间社会,可见种痘之术不仅是成熟的,且获得了官方的认可。
人痘法本来起源于南方,叶天士祖父、父亲都专研儿科,且其祖居之地安徽又是人痘法的主要传播区,按理,叶天士应该是熟悉人痘法这种预防天花的新技术的。
然而,在人痘种植技术已经普及的江苏,“天医星”叶天士为什么不采纳这种既简便又安全的“仁术”,却非得等到死神降临时再去折腾辗转呢?难道仅仅为了能借机出卖些草药以营利?或展现自己高明而神秘的“活人之术”?
对于前贤当然不好做这样的诛心之论,而应做同情的了解。百姓对种痘术的普遍接受,是因为百姓重实效,但贵为“郎中”“大夫”,却重在维护医学的正统性。叶天士留下的医案中收了不少治疗麻疹的方子,草药配伍也是连翘、银花、桔梗、干草、杏仁、黄芩等等中规中矩的药物,其理论主张是“痘宜温,疹宜凉”,据说这种辩证对治“对后世影响很大”,也显得平正而温和,可见其治痘确实属于正统之中。在这些正统派“大夫”们看来,天花既然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内生”“淫毒”,就应让它自然发作,“痘为疹事关先天,生死预定,乃欲以人工夺之,可乎?”。人痘术这种预防之法不仅有干天意,而且内毒始终没有排出,以此方法治痘,“岂理有是哉”?“岂理有是哉”?!
《叶天士医案》
人痘种植术因其与中医经典理论阴阳五行、五脏六腑、气血营卫、奇经八脉之类八竿子打不到一点边,与辛苦甘寒之类的中医药性论也没有一毛钱的关系,就被“大夫”们判定为游方郎中的“方术”——中医地位本来就是打倒方技获得的,何能再向这些巫术投降?让它登大雅之堂?!
“趁我十年运,有病快来医”
叶天士不仅在民间有“天医星”下凡转世之说,正统医学界对其评价亦甚高。《清史稿》有传,说他“切脉望色如见五脏,治方不出成见”,王宏翰《古今医学史续增》说他“病之极难摸索者,一经诊视,指示灼然,真乃吴中中兴之大名家也。”当今的医史界也评价他是中医温病学的奠基人,称其温病学“乾嘉以来,东南医家,多奉为指南”,甚至有加诸他“汉唐宋元后一人”的桂冠的。
但是,叶天士自己究竟是怎样看待中医、如何自认的呢?
叶天士医师像
民国时期发动拯救中医运动的海派中医陈存仁在其《我的医务生涯》中谈叶天士,曾举一件“文物”,是乾隆四年王晋画的叶天士像。画像后为宋大仁得到,遍征中医名家题咏。其中丁福保的题词为短篇,云:
诚哉,非天资敏慧,读破万卷书者,不足以为医,但操术虽仁,而无仁心以济之,则为仁亦仅。叶天士先生声誉之隆,并世无两,其存心未必不仁,然而若子若孙未闻绳其业者,古谚有云:药医不死病,病死无药医,予将不敢言医矣!
“药医不死病,死病无药医”算是丁福保这位近代医界大佬替叶天士代言,也是他自己的真言,更是说出了民众所普遍接受的医学哲理、生命哲理。叶天士的声誉,或者说整个传统中医的声誉也就是建立在这种“宽容”之上,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本来,社会对于中医并没抱多大希望。这一点,叶天士是清楚的。
画像中另有胡朴安的题诗,是“聪明学力两相资,医可为兮不可为;仁心仁术真无匹,戒子名言世所推。”胡朴安题诗涉及一个典故,叶天士临终前,告诫自己的子孙:“医可为而不可为,必天资敏悟,又读万卷书,而后可借术济世;不然,鲜有不杀人者,是以药饵为刀刃也。吾死,子孙慎无轻言医!”
还有一首沈恩孚的题诗,是“名医自昔由天授,慧业于今不世成;安得十年乘我在,为君一一保康宁。”典故则是依据叶天士自己说过的一句口号:“趁我十年运,有病快来医”——叶天士自称“时医”,所谓“时医”,其意即是“走运”,所谓“天授”,也与这种“时运”有关。
“天授”之说当然还与“天医星”有关——不过,在医界内部,这个天医星是要划引号的——它多少出自叶天士的“自我运销术”。
梁章钜《浪迹丛谈》“叶天士遗事”条记载:
相传江西张真人过吴中,遘疾几殆,服天士方得苏,甚得之,而筹所以厚报。天士密语之:“公果厚我,不必以财物相加,惟于某日某时过万年桥,稍一停舆,谓让桥下天医星过去。”真人许之,而是日是时,天士小舟从桥下过,城内外遂喧传天士为天医星矣。
叶天士曾说过“读书十年,无可医之病,诊病十年,无可读之书”之类的话,大约这是对于经方派的嘲讽,但我以为更应该算做他对自己五十余年行医经验的一个总结,也是他对中医的一个总结。
在他那里,中医之“学理”多是书上的空论,中医之技术也不过是“方技”——这些可以传授给每个人的普通知识,并没有多少价值;真有价值的,与其说是经验与智慧,不如说是个人的悟性与机缘,是时运与天启,这些是无法传授也不能强求的。“天医星”就算是他自己制造的神话,却并非凭空虚构,这既是他的自我体认,也是时人的期许与追加,既是医界内部权威塑造的结果,更是“医患”双方的共同创造,是一个社会性事件。
天花出痘,原本就是重生,叶天士的传奇,就在于他能将一个枯燥乏味的技术过程与深奥玄妙的抽象医理展开成可以观看的社会景观,演绎为一场步步惊心的戏剧冲突。在这种演出式的治疗中,患者不仅是病人,更是演员,他与医者共同参与、协调合作,完成了一场医学与生命的即席表演。淹没在技术之中的疾病意义,最终在这种社会景观中苏醒复活。人们因此唤醒了身体的重量与灵魂的分量,并获得这个社会所稀缺的生命体验、知识体验与存在体验。
叶天士适逢其会,于是有了“天医星”,有了叶天士的传奇。
中医需要这样一个传奇,以拯救自己,救人倒在其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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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疫疗法,暗含阴阳互相转换,外邪也可转为人体正气,充实营卫。
种痘法最早出现于宋代,传说就是一个天竺僧人带来的方法。这就是很明显的外来文化交流所带来的医学方法上的突破。如果交流时间更久一点,有人能从这个方面进行研究,难说不能发现免疫系统的原理,进而整合进中医理论里。
应该是《医宗金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