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神奇的按钮

林庠生问徐茂才:“如果按下一次按钮,就会随即死去一个你不认识的人,然而你却因此得到五十两纹银,你按不按呐?”

“不按!人命关天,非同小可,如何看作壁上灰尘,土上蝼蚁?需知举头三尺有神明,忘义多应当罪名。说想按下的,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林庠生对徐茂才的回答甚为赞赏,早知茂才兄的老母,每日诵咒礼佛,求佛保佑,果然慈母善儿,深有其禀。可知茂才兄的善良,与其母的虔诚是分不开的。

庠生又问王屠户儿子王小屠户。

小屠户似乎压根儿就没听懂徐茂才在说什么,只晓得他说不按。于是小屠户说:“我也不按。”林庠生问:“为何?”小屠户说:“那是人命,不是猪命。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林庠生对王小屠户的回答甚为惊异,早知小屠户之父老屠户,每日杀猪淋血,剁肉燎毛,为人又坏,人前人后,两副嘴脸,却生出这么一个是非分明的儿子。虽说他是因为怕要偿命所以才不按的,可也算是个知法畏法的。知法守法,即为行善,可知小屠户也是善良的,这两人都是好样的!

这时,坐在一旁的陈鬻微微含笑:“适才庠生兄的问题我听了,咱心下有个疑惑。”

林庠生说:“请讲!”

陈鬻道:“咱按下一次按钮,死去的是与咱毫不相干的人,是也不是?”

众人说是。

他又问:“既然死去的人咱不认识,那如何知道是咱按下的呢?”

林庠生嘿然:“按照题目设置,那人就是因为你按下了按钮才死的,你不按按钮,他就不会死。”

陈鬻捷然道:“这我就明白了。我按下按钮,他死了,怨我。而那些横死的人,又是谁按下的按钮呢?是黑白无常还是瘟神?届时他们却认命了,觉得是自己运气不好,怎么换成我,我就要背上弑杀的罪名呢?就算咱不按按钮,世界上就不死人了么?恐怕日日死的人数,也不见减少吧?”

徐茂才摇着头说:“都说商人无利不起早,三分利奔忙,十分利走险,数倍利作奸,果不其然。”

陈鬻哂笑道:“茂才兄弟言重了,咱不如换一个委婉一点的问法:茂才兄弟和庠生兄弟,都是要考举的。咱都知道,考举的名额是固定的。你考中了举,自然会挤兑下来另外一人。中举是天大的好事,是有着大好的前途的喜事。两位,你明知你的努力会令旁人落榜,怎么还努力呢?这岂不是刻意断了别人的前程?这是同样一道题,就是把考举换成了按钮,怎么就不会做了?”

徐茂才怒道:“巧言令色!文过饰非!偷换概念!你就算把自己说成白莲一般纯洁,也不能洗清杀人的罪名。”

庠生插话问:“陈兄的意思,是你会按了?”

陈鬻坦然道:“当然。”

徐茂才闻说,拍案而起,拂袖而去,被庠生拉住,劝他回来。陈鬻望着徐茂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笑着说:“读书人啊,就喜欢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读上几本圣人古训,就真以为得了真理了?我们经商的,是无事不言利弊。茂才兄清高,走的是科考的正途。这不是徐老爷准备来年为徐兄买个举么?虽说是徇私舞弊,那钱也是清白的。”

一番话,说得徐茂才勃然大怒,差点就要掀桌子了。

他正掀,被庠生和小屠户按住,只好挣扎着骂陈鬻:“买举和杀人,是两码事,你不要一处说。诸君都知道,考场黑暗,而我等屡试不中,计无所出。我心忧天下又如何?我满腹才学又怎样?我考不上,就无法实现执政为民的抱负。我爹也愿意为我买举,他的钱,如你所闻,来路正当。所有人都徇私舞弊,抄袭替考,事情就又变得公正了。我且问,考场上你提笔忘字,此时有人给你答案,你难道不抄么?你杀人为财,我舞弊为民,杀人的叫恶霸,我这叫善霸。”

“善霸”一词,令陈鬻哈哈大笑起来:“是是是,徐兄善良天下知,我是不知道徐兄还有如此匡扶社稷的抱负,的确是冒昧了,真真是得罪了。徐兄快快请坐,都是我不好,不该拿话刺激你!”

徐茂才在其他三人的劝解下,终于坐下了。

下人上酒菜。

酒过三巡,小屠户忽然发问:“我听各位兄弟说话,又是杀人,又是舞弊的,就不怕犯法?就不怕坐牢?”

陈鬻笑道:“这是对自家兄弟说,不对外说。”

小屠户道:“可是,比如按钮杀人得钱,官府要是知道了,追究起来,怎么处?”

陈鬻:“他们不知道!”

小屠户问:“我是说万一知道了,该怎么办才好?”

陈鬻:“只需塞钱。”

徐茂才不屑:“遇上海刚峰一般的清官,看你怎么办!”

陈鬻道:“咦?茂才兄也是知道些经史的人,怎么还不知道海青天的典故?前朝首辅徐阶,置地十八万亩。其子弟纵横非法,侵略土地,殴折县民,告他们的诉状堆叠成山。海瑞时为应天巡抚,秉公执法,惩办徐阶家人,或充军,或流放。”

徐茂才拍桌:“甚好!”

陈鬻:“然后海瑞就被免职了。”

这话说得徐茂才一愣。

林庠生问:“为何?”

陈鬻:“有钱能使鬼推磨啊兄弟。徐阶使了三万两贿赂权臣,令海瑞遭遇罢免。咱有个按钮,一按得五十两白银,得金百万,比反掌还容易。就算你是海瑞,又能怎么样呢?告你个‘徇私枉法,庇护奸民,沽名乱政,鱼肉缙绅’的罪名,看你吃得消吃不消!”

说得大家都笑了。

陈鬻道:“不过大家也别笑那么开心。此事最怕的,还是令百姓知晓。百姓若知晓了,非但戳着你的脊梁骨骂你,若是自家父母兄弟、姐妹亲朋暴死,他们就会怀疑是你弄的。倘使本州爆发个瘟疫、灾荒,死个数万、数十万人。届时这么多人闹将起来,怕是咱全家的脑袋都得搬家。”

庠生惊慌道:“那可如何是好?”

陈鬻说:“议论汹汹,杀造流言者,并晓谕百姓,事未亲见,切莫妄传。”

庠生道:“对对对,流言可恨!”

陈鬻此次宴请各位朋友,首先是邀请本州文林的两位榜样,林庠生、徐茂才撰写文章。

陈鬻经营数家药堂,有着宁肯架上药生尘,但愿世间人无病的宏愿。陈氏药堂,遴选各类道地药材,比如关外的木通,大叶的柴胡,绝不掺假,如今做到了家大业大。写文的,只需要将事实描述清楚即可。一篇秀才的说明文,能拿一百两银子,这对秀才们来说,真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事。

然而陈鬻得罪了徐茂才,只有庠生愿意领受。而后来,本州士子,均表示愿意为陈氏写文。凡陈氏出一味丸药,便趁势烘托,啧啧称奇,某某用过,颇显神效云云。州县的百姓,因为相信这些文化人,便排着队买陈氏的丸药。


话说这个徐茂才,父亲名叫徐有珅,是宁县的县令。去岁,本州闹灾荒的时候,他截流了五万石用于赈济灾民的粮食。当时州里米价腾涌,斗米竟值千钱。这一笔买卖可真诱人,故而他扣下了三万石粮食,辗转腾挪,把粮食卖给了本州的奸商,其中便有陈鬻。商人们再高价倒卖给灾民,挖空灾民钱包,两下受益。徐有珅也借此机会,狠狠地发了一回家,有了为给孩儿买功名的钱。

徐有珅毕竟头回为官,胆子还是不够大,还给剩下了两万石。这两万石粮食,掺上沙子压秤,又拿出一些好的放在明面,躲避巡查。掺了沙子的粮食,用来赈济灾民,塞牙。当人们问他为何掺沙的时候,他自有一番理论,总之是说得大家心服口服,争相为他的务实点赞。

但徐县令死得太快,这令我想起了在那次酒席上,发生的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儿。

话说这几人正吃着饭,忽然从桌子中间冒出来一个红色的按钮。与此同时,屋子的上空,绕着灯盏飞过指头大小的微白人影,每个人影背后,背着一个包袱。起初,他们并不知道这是干啥的,只觉得很古怪。顷刻间,那些小人将包袱洒落,从天空中飘洒下无数小棺一样的物件,也是半透明的,有影无实,纷纷然落在了地上,便消失不见了。

小屠户手快,凑过身去拍了按钮一下。只那么一拍,桌子上忽然趵突泉似的涌出一堆白花花的像小疙瘩一样的银子,惊得几人不知如何是好。小屠户不明就里,又拍了一下。桌子上又涌出一堆白银,仔细一查,两堆都是五十两。

小屠户慌了,他回想起与大家的对话,就立即明白了这是老天爷格外开恩,给了他们发大财的机会。他望着这一百两银子,激动地说:“老天爷啊,一百两啊,我得干两年!”

徐茂才从来不信怪力乱神的那些东西,可眼前的一幕却真真实实的,由不得他不信。于是他也站起来拍了一下。这时候,桌上又冒出第三股白银,挤得其他白银哗啦啦地落地。徐茂才说:“糟了,一按,是不是得有人抵命?”小屠户望着徐茂才,又啪啪啪地摁了几下,并说:“反正不知道死的是谁,反正也没人知道按的是谁,你管那些干什么?就算是有死人,也是老天爷的安排,要死也是因你作奸犯科,世上哪有怪行刑的?”

小屠户跳上了桌子,徐茂才也跳上了桌子。

徐茂才和小屠户都盯着按钮看,徐茂才不敢按,他对小屠户说:“你按。”小屠户就开始不停地按。徐茂才兴奋地瞪大眼睛,捧着新冒出来的银子,还用鼻子嗅了嗅,那银子好软啊,用手指头用力捏,居然可以塌陷。银子源源不断地从桌上掉下来,地上和桌上满都是。

陈鬻看着他两人,那两人像两条狗一样,陈鬻喊道:“你们别按了,这么多银子带走,会起疑的!”

两人完全没听到陈鬻在喊什么。庠生过来拉扯小屠户,小屠户却像疯了一样,又是哭又是笑地拍按钮,早已激动得满脸泪光。他狰狞着说:“有了银子我就不用宰猪了,我就供我儿子上学,我就捐个官,出了灾,我捐银子,设粥厂。我给百姓修桥,我给百姓铺路,我就当大善人。没银子我怎么办到?”

庠生急了,喊着“你这是杀人”,小屠户根本不听,于是,庠生从一边拿过来一把椅子,抡起来砸到小屠户背上,砸得小屠户掉下了桌子。

这个时候,门外有下人紧急禀报,说徐家老爷好好的和客人聊天,不知怎的,忽然就死了,一点征兆都没有。徐茂才还捧着银子看,听见这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此时才得了狂症似的,从桌子上跳下来,对趴在地上的小屠户拳打脚踢。他边打边骂:“你害死了我爹!你害死了我爹!”

小屠户叫道:“你爹的死,与我相干么?”他又说:“你爹死了,银子没丢啊!银子!你有银子还不够么?”

徐茂才的父亲,对徐茂才严苛暴虐,徐茂才早就对他没有什么感情,他爹一死,他的内心实则如马驹撒欢一般,但父亲死了,怎能不伤心呢?所以他才打小屠户。然而片刻之后,他就不知道为何要踹小屠户了,他和小屠户一起,跪在地上,趴在那疙疙瘩瘩的银子上面嘿嘿傻笑。

后来,人们听说故事的发展是这样的:商人陈鬻说,这俩人疯了,让人拉了出去。他俩的疯病一直没好,就由陈鬻筹办,把这俩人送到琅琊郡专门治疗疯病的杨教授那里去了。他俩的病得的不轻,非跟人说有一柄一按就出银子的按钮,非说自己富可敌国。这时候杨教授就来了,拿长针一扎,从脑袋这边扎到脑袋那边,问他们:“到底有没有?”他们起初还说有,后来就不敢说有了,逢人,不管人家说什么话,他俩都说:“绝对没有。”

林庠生是整件事情的知情者,陈鬻原本邀请庠生一块处理这个按钮。奈何庠生这人嘴滑心直,居然要求陈鬻和他一起将这个害人的按钮销毁,否则对不起良心云云,听得陈鬻一阵欣喜。

陈鬻为何欣喜呢?

且说陈鬻特意请了最好的工匠,做了个一样的按钮。那天,他与林庠生又碰头了。他拿来按钮,对庠生说:“兄弟,咱都是见识过的,这玩意儿真的能杀人,又真的能来钱。可这玩意儿害人是真的,所以要销毁它。毁了以后,扔海里去,谁也捞不着,这样你我都放心,世人也安全了。可我知道你心里头担忧,怕我中途掉包了,怕我拿的这个,不是原先那个,怕我糊弄你。所以不管如何,咱都应该验证验证。按一下,若是涌出银子,就证明哥哥我没诓你,若没冒出银子,就是假的。怎么样?”

林庠生毕竟年轻,哪里肯按?

陈鬻要按,庠生就阻止他,说毕竟也是一条命,我相信你不会那么贪。庠生还留了个心眼,他说,你都快按了,我才拦你,就是想看看你是真要按,还是假要按,你下手很快,是真的想按,这证明这个按钮就是真的。

“谢谢兄弟信任!”

“销毁吧!”

于是,陈鬻提着个大炮锤,在这荒野之中,哐哐哐地将按钮砸了个稀巴烂——这大炮锤原计划不是砸按钮,就是砸庠生的。陈鬻如此的善举,感动了庠生,庠生专门写赋赞他。后来,因为陈鬻的善举,他的家财变得越来越多,陈家也从小商,成为了富甲一方的豪门。

至于这个陈家现在怎么样了,我不说,你们也别打听,就当没这回事。没这回事儿,我却编出这么一回事儿,可见流言是真的可恨,需要送去给杨教授治理,或者抓起来以儆效尤。那时候你再问我陈鬻是否干过什么坏事,我肯定说“绝对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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