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的“工具人”,如何守护一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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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 | 杜兰心

  许多武汉人并不敢看《在一起》。

  这部由10个单元故事组成的时代报告剧,以各行各业的真实故事为基础,讲述了抗疫期间许多平凡人挺身而出的故事。

  太多细节承担着真实的重量。混乱的前奏,与世隔绝的76天,秩序恢复后才来得及释出的悲痛,尽管隔着屏幕与艺术加工的距离,那个黑暗的冬天依然能够轻易刺痛亲历者的心。 

  在前天举行的《在一起》研评会上,武汉东湖新城社区居委会主任陶久娣就数度哽咽落泪。志愿者司机王利作为原型人物也受邀出席,重温那段艰难混乱,却又不只是黑暗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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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却死亡的阴影,最令人恐惧的莫过于城市的休克。

  生产、生活、秩序、希望,一个正常运转的城市曾经代表的一切,都随着城市的停摆被掷入高空,不知何时才能返回地面。

  失重感,这是所有被关在家里或困在医院的武汉人共同经历的梦魇。

  非常时期,社会依靠那些尚能正常运转的功能单位维持着,这一小块地面,始终支撑在武汉人的脚下不曾移走。

  社会公益的协调者、穿梭于各个社区的外卖跑腿员、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疾驰的滴滴网约车……他们足够细微,甚至时常被忽视,但就是这样的微不足道,才能深入社会的缝隙中自如流淌,毛细血管一般输送着养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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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是平常,皆最珍贵,重拾“普通”的价值,这是疫情教会我们的第一课。

1

  辜  勇

  辜勇调转了回程的步伐,又朝医院走去。

  一分钟前的所见让他头脑发懵,混乱的医院与无助的人群,一切都暗示着问题的严重性。他只是来跑腿送药,不曾想过撞破这一层,也不曾想过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生活会就此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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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他决定返回医院的是那位四处求口罩不得的妇女,她瑟缩在医院一角,只能勉强用围巾捂住口鼻。辜勇回去是给她送口罩的,不要钱。

  《在一起》的这一幕让很多观众印象深刻,镜头跟随着雷佳音,一个边缘人物的震惊、犹豫与恐惧将当时的社会氛围展现了出来。

  后来一切都加速了,离汉通道关闭,辜勇夫妇在出城的高速路上堵住,最终两个人都决定待在武汉。

  疫情得到确定后,辜勇的那份犹豫仿佛也跟着消失了。

  他加入滴滴医护车队,无偿送医护人员上下班,对医生说“你们随叫我们就随到”;小女孩独自在家无人照顾,他每天前往送饭;三个医生下了晚班,他带她们奔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毕竟“这辈子可能都再也见不到”这样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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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辜勇的开场很难预料他最后会做出这样的选择:躺在床上没个正形,刚脱完袜子的手转身就拿起手机,春节不想回家主要是因为能多赚两三万,听到有关疫情的传言后,再也不敢往医院跑。

  不拘小节、爱财、惜命,一个普通人被生活所迫培养起来的这些特质,在他身上没有违和感。

  他似乎就应该像人们按常理所设想的那样,脑中思考的唯一问题是如何多挣一点钱,面对大灾大难会选择回到边缘的黑暗中,苟活过这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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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辜勇不按常理出牌,而是人性本来就复杂莫测。

  人是一个多面体,但大众习惯用其中一面的标签为一个个体一锤定音。辜勇的道德感指引他原路折返,深入最险要处,发光发热。

  从第一次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妇女返回医院开始,这对他来说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2

  “命  硬”

  辜勇的原型来自许多在疫情期间作出贡献的滴滴司机,其中一位叫王利,是90年出生的四川女孩。

  08年汶川地震时,王利正在德阳念书,那里是重灾区,但她幸运地逃了出来。

  真正的难题来自交通。楼房垮塌、路面损毁,行车已成为不可能,更何况,在当时的情况下,根本没有车经过,地震带来的一座空城,比封城时期的武汉还要令人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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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回家,王利和母亲徒步二十几公里,沿途所见惨不忍睹。最后,一位路过的好心人用摩托车将她们母女俩送了回去。

  这次经历在王利心里种下了种子,她知道,在大灾面前,人是有迫切的交通需要的,有时候甚至是关乎生死的生命线。

  所以,1月23号,除夕前一天,她毫不犹豫地报名加入了滴滴志愿车队。

  “我是经历过八级大地震的人,命硬。”半是调侃,半是相信,王利这样告诉自己。

  拿到平台分发的防护服后,王利正式开始了志愿者工作。武汉市洪山区绿岛花园社区,4000多人,出行与物资运送需求,被王利和另外两位师傅承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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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说都是车里的工作,内容还是不一而足。接送医护与病患,帮助社区运送物资,送新冠逝者家属前往殡仪馆与墓地安排后事,甚至还有几次在车里听到家属和患者在电话里的生离死别。

  封城期间的人间百态,全都浓缩在小小的车厢里,王利几乎不怎么离开驾驶座,却也像把这座城市走了个遍。

  接触最多的是一位70岁的奶奶,每周需要做三次透析,都是王利在接送。她们还互相加了微信,一直保持着线上的联系,奶奶经常关心她。

  也有感到累的时候。每天医院-社区两点一线的生活,眼前空旷的路况,都曾让她无比压抑。封城令下得急,但有些变化得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才能咂摸出滋味来,当终于真切理解这些变化的意义时,崩溃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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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让自己无暇顾及这些压力,王利让自己每天都保持高负荷运转,既能帮到更多的人,又省掉了恐惧与悲伤的时间。

  伙伴的鼓励也推动着她坚持下去,负责同一社区的另外两个师傅经常给她安慰与帮助,靠着这种“战友情”,他们撑了下来。

3

  底  色

  王利的故事在剧里被辜勇演绎,但在现实生活中,她的勇敢并不算“孤勇”。

  武汉关闭离汉通道后,滴滴车队仅在当地就有1600多名志愿者司机,他们分散于城市的各个角落,总共为16家医院、402个社区提供了65万次服务。全国15个城市有近16万名的司机自愿加入了滴滴医护车队,累计服务37987名医务工作者,行驶总里程超过1500万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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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常时期,这些司机隐匿在各色车辆里,车辆又淹没在声势浩大的车流中,他们构成川流不息、车水马龙的现代景观,却不曾被真正看见。

  在公共讨论中,围绕他们的概念甚至都比他们拥有更高的可见性,共享经济、网约车、大数据,这些概念似乎更符合这个时代流行和钟爱的那个部分。

  当然每天都会有乘客“看到”他们,甚至说上一两句话,但作为多维立体、具有主体性的人,他们始终徘徊在大众视线的辐射范围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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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社会对他们经济属性的重视超过社会属性,这种偏向的结果就是,我们时常关心这个行业在就业、收入以及经济结构上创造的价值,却忽略了他们从社会,甚至从个人的角度为我们带来了什么。

  当周围热闹的一切骤然退潮,曾经隐形的群体慢慢显露出他们的底色。曾经他们是推动城市齿轮转动的润滑剂,疫情期间,他们是维持着这个社会最后一丝“正常”的强力胶。

  就像剧里的台词:“我们就是一群最普通的人,每天干着最普通的事,但是当这个世界都停下来的时候,我们还能坚持做最普通的事,那它就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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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利说,春节到现在,自己对家里人感到最愧疚。当初在疫情最严重的时候留在武汉,还做着那么高风险的工作,她一直瞒着家人,不敢告诉他们,也没有回家过年。

  每天接触形形色色的易感人群,甚至是确诊患者,她不知道如何跟家人开这个口。

  《在一起》研评会上,王利说道,当从光谷三院接一位痊愈的92岁老人回家,老人慢慢扶着轮椅站起来时,她顿时又觉得一切都值得。坚持这么久,就是奔着这一份希望去的。

  “最想感谢自己。”当被问到最想感谢的人是谁时,王利很直爽地答道,“感谢自己的勇敢吧。”

  这是一个自信又可爱的回答,让人想起人类学家项飙所说:“他们也渴求看到自己是一个历史主体,看到成败背后的道理,看到自己和社会整体的关系。他们希望看到饱满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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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疫情期间,这个群体表现出高度的机动性、组织能力、献身与实干精神,他们的价值已经超越任何一公里的运输能力,他们是历史的积极参与者、建设者。

  复产复工后,王利还是每天跑滴滴,生活跟以前相比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心中的责任感更重了。她说,经过这次,她已经把武汉当作第二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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