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能预警：来自昆虫学家的定格动画之歌

　　作者/ 白胡椒

　　编辑/ 马小褂、彼方

　　“拉迪斯洛夫·斯塔维奇的作品隐没在历史长河中，他的名字被史论书一笔带过，而他的影响力却旷日持久，润物无声。”

　　对于现在的动画爱好者来说，定格动画已经不是一个非常陌生的动画体裁了。从基础黏土到最近流行的玩具模型，“万物皆可定格”这句话可以说是一点儿也不假。

　　而偶动画，就是其中非常重要要的一个分支。事实上偶动画相对于粘土动画、剪纸动画、图像动画等子类型而言，其观众基础又更为庞大。包括我们非常熟悉的《圣诞夜惊魂》、《僵尸新娘》、《科学怪狗》、《鬼妈妈》、《犬之岛》等定格动画，本质上都属于偶动画的范畴。

　　所谓偶动画，顾名思义，就是木偶、土偶或其他混合材料制作的偶型角色来演出的动画，通常是用定格动画的方式拍摄出来的。在计算机三维动画诞生之前，定格偶动画是最早的三维动画代表。这种动画形式的历史和传统意义上的二维手绘动画一样长，甚至更加古老。

　　很多人或许并不知道，世界上最初的偶动画其实来源于俄罗斯，而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偶动画大师拉迪斯洛夫·斯塔维奇（Ladislaw Starewicz），尽管听名字颇为陌生，但他留给世界电影的庞大遗产，也远远超乎人们的想象。

　　昆虫学家出身的动画大师

　　动画在电影诞生之前，早已初具雏形，不过当时的动画并不具备电影公开放映的属性，与我们现在熟悉的动画片相差甚远。比起1895年电影正式诞生，动画电影却延迟了将近十年左右才问世。

　　1906年，在美国维塔格拉夫制片厂（Vitagraph）的纽约制片厂里，一位技师发明了对动画片至关重要的“逐格拍摄法”。于是，同公司的詹姆斯·斯图尔特·布莱克顿（Jamas Stuart Blachton）利用这种技法制作出了世界上第一部动画电影《滑稽脸的幽默相》（Humoros Phases of a Funny Faces），动画片也就此正式诞生了。

　　詹姆斯·斯图尔特·布莱克顿

　　“逐格拍摄法”出现的1906年，我们的男主角拉迪斯洛夫·斯塔维奇才刚刚24岁，还是个年轻力壮、好奇心旺盛而且（可能）尚未谢顶的小伙子，不过大概率是个宅男。凭借着对昆虫的浓厚兴趣，他在俄罗斯科弗（Korvo）的自然博物馆工作，日常最喜欢拿着摄影机拍摄昆虫们的生态活动，制作博物馆用于科学教育目的小片。

　　此时的斯塔维奇还是一个敬业的昆虫学家，他之所以会拍摄第一部定格影片纯碎出于科学的目的。当年，斯塔维奇在为博物馆制作教学影片的时候遇到了麻烦，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拍摄鹿角大锹虫的夜间搏斗，因为甲虫一照到光便会停止搏斗，变得僵直，然后进入睡眠状态；除外，其他很多昆虫，在拍摄过程中也很容易在镁光灯的照射下被活活烧死。

　　这种既没能拍到合适的画面，又不小心把心爱虫虫弄死的经历，让斯塔维奇非常揪心，也在焦急寻找合适的解决方法。

　　在观看过埃米尔·科尔的《活动火柴》（1908）之后，斯塔维奇获得了灵感：既然无生命的火柴在“逐格拍摄法”的摄制下，都能展现出灵活的动作形态，为什么昆虫不能呢？于是，斯塔维奇当机立断决定放弃活虫直摄，而是采用昆虫标本拍摄定格动画，重现昆虫的动作和姿态。

　　身为自然博物馆的一名专业的昆虫学家，斯塔维奇精通昆虫标本的制作方法，能够在昆虫死后仍然让它们维持栩栩如生的状态。但是，作为定格偶动画道路上打算第一个吃螃蟹的勇敢探路者，制作能灵活活动的偶型，使其能够在逐格拍摄中精密地进行细微动作，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斯塔维奇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是将昆虫的腿从身体上扯下来，再用腊粘回去。腊的润滑方便了昆虫标本为动画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了——而这些腿被扯下来的昆虫尸体，就荣幸地成为了定格偶动画最初的偶型。

　　1910年，利用“逐格拍摄法”和经过特殊加工后的昆虫标本，毫无电影和动画制作经验的素人小白斯塔维奇正式出道，拍摄出《鹿角甲虫之战》（Lucanus Cervus），展现了鹿角锹虫搏斗的细节。这部动画凭借着精良的偶型制作和灵活的动作设计成为了动画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也让斯塔维奇成为了“俄国动画第一人”。这不仅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更改变了整个世界动画史。

　　1912至1913年，斯塔维奇加入了汉容科夫电影厂（Van Kanjonkov Studio）并在电影艺术史上率先创作了一系列艺术立体动画片，如《美丽的柳卡尼达或大胡子与大犄角之战》（1912）。这部影片与《鹿角甲虫之战》的写实记录风格不同，采用了拟人的手法，让所有的昆虫都身着服装，直立行走，讲述了一个求婚者们争夺美丽的甲虫新娘的童话故事。

　　鹿角甲虫

　　影片一上映就大获成功，全世界观众都为之称奇，伦敦报纸报道此片时，居然说片中的甲虫都是经过俄罗斯科学家特别训练的活甲虫，是“苏俄科学家秘密训练出来的”，也侧面证明了影片中昆虫动作之灵活流畅，栩栩如生。与此同时，据汉荣科夫证明：斯塔维奇的定格动画是首批出口到美国的俄国电影作品。

　　亚历山大·汉荣科夫

　　定格偶动画的探索与尝试

　　接下去的这几年，科研宅男斯塔维奇拍摄出了多部动画及真人影片，开发出多种技术与特效，能够让青蛙、蜻蜓、老鼠、鸟类等角色融入到影片中，并因此成为早期电影节举足轻重的大佬级人物。在那段时间里，他最著名的作品分别是讲述昆虫不贞故事的《摄影师的复仇》（1912）和讲述圣诞节故事的《昆虫的圣诞夜》（1913）以及《圣诞前夜》（1913）。

　　《摄影师的复仇》是一部极具有跨时代意义的作品，无论是剧情故事还是制作水准，在当时的世界电影中都属于顶尖，哪怕用现在的眼光看也不觉得落后。1912年，格里菲斯标志着现代电影开端的《一个国家的诞生》还没有诞生，中国第一部剧情片《难夫难妻》还没有上映，斯塔维奇已经开始用定格动画的方式，用昆虫的尸体讲述偷情与报复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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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摄影师的复仇》

　　影片的剧情相当前卫，既有童话般的好笑又夹杂着对成年人生活的戏谑，面向的观众群很显然也是成人。甲虫夫妇就像大多数体面的中层阶级，住在郊区的房子里，每天的生活十分平静，但也相对无聊。

　　由于工作原因，甲虫先生经常进城出差，并为了应酬而去一家叫做“快活蜻蜓”(Gay Dragonfly) 的酒吧去观看表演。有一天，他像往常一样来到这间酒吧，看到身材曼妙、面容姣好的蜻蜓女郎，禁不住精虫上脑，涌起了一股想要“做头发”的强烈欲望。

　　与此同时，摄影师蚱蜢先生也看上了美丽的蜻蜓女郎，率先向蜻蜓女郎示好，并获得了蜻蜓女郎的同意。然而，甲虫先生虎背熊腰，看到自己相中的女郎被抢，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打翻了蚱蜢先生，径自叫了车带蜻蜓女郎去了一家名为“爱的旅馆“的宾馆开房。

　　被打倒的蚱蜢先生非常不甘，于是拖着沉重的摄影机，跟踪到酒店门口透过钥匙孔偷拍了甲虫先生和蜻蜓女郎“玩游戏”的过程。摄影机转动的声音惊动了甲虫先生，当他刚刚追出来的时候，蚱蜢先生就抱起摄影机骑上脚踏车逃跑了。

　　另一边，不甘寂寞的甲虫太太也约会了自己的艺术家情人，在家里做起了“不可描述”的亲密事件。当两只虫虫正在激情热吻的时候，甲虫先生气冲冲地回来了，由于敲门半天没人应，他干脆直接破门而入。甲虫先生捉到了妻子偷腥，并且追到了从烟囱逃走的画家情人，两只虫就在地上扭打起来，最后情人被胖揍一顿后狼狈地逃开了。

　　鉴于自己也出轨的黑历史，回家后的甲虫先生决定不再与妻子计较，并带着妻子前往城里的电影院看电影。然而，这家电影院的放映师刚好就是被抢女人还被暴打一顿、窝了一肚子火的蚱蜢先生，他放映的影片正是甲虫先生和蜻蜓女郎在小旅馆恩恩爱爱的床纬秘事。

　　观众席上的甲虫太太怒火中烧，而同样生气的甲虫先生先是砸了屏幕，然后冲向后抬把蚱蜢先生揪出来暴打一顿，最后还把电影院烧了。结局是这对偷情夫妇双双进了局子，这段风波也告一段落。

　　现在再去看这一段又黄又暴力而且明显“三观不正”的剧情，能够明显感觉到其故事起承转合的节奏把握已经初具现代电影雏形了，而且这样相对平民化、生活化、低俗化的故事，也与早期中国剧情片《庄子试妻》不谋而合，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当时观众对电影的审美趣味。

　　影片中，昆虫的动作流畅鲜活，给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而其中涉及到摄影师和摄影机的部分，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对电影这一艺术载体的自反，因此《摄影师的复仇》可以说是相当前卫的一部作品。

　　《昆虫的圣诞夜》整体质量不如《摄影师的复仇》，也是以昆虫为主要角色，主要讲述昆虫们是如何过圣诞节的。但是，除了昆虫、青蛙等生物之外，本片还加入了圣诞老人的人类偶型，内容元素更加丰富，配乐也相当具有圣诞氛围。片中昆虫们在雪地里滑雪，圣诞老人站在风中衣襟飞扬，细节刻画相当到位，其流畅度也让人叹为观止。

　　同年的《圣诞前夜》与《昆虫的圣诞夜》完全不同。一方面，本片改编自果戈里的原著，相比于《昆虫的圣诞夜》中的温馨可爱，带了些邪恶、戏谑和轻微的哥特感；另一方面，本片采用了真人电影的拍摄方式，只在部分场景中采用了真人与定格动画相结合的方式展现奇观化的视觉效果。

　　不过很显然，塔斯维奇对真人电影的兴趣远没有定格动画那么大，此后他的工作重心还是回归到了定格偶动画的探索与尝试中。

　　随着更多角色的加入，昆虫标本逐渐不能满足斯塔维奇拍摄的需求了。于是，他开始转向布偶片的拍摄。延续了一贯的拟人风格，斯塔维奇的布偶通常也是身着服装、直立行走并且行为举止酷似人类的动物，此后，这类形象就成为了斯塔维奇电影中的主要角色。

　　新的开始

　　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爆发，1919年，斯塔维奇举家迁往巴黎，并且和其他的俄国移民一道加入了乔治·梅里爱的工作室，在那里继续自己的动画事业。期间，为了方便法国人发音，斯塔维奇将自己的名字“瓦迪斯洛夫”（Wladislaw）改为了“拉迪斯洛夫（Ladislow）“。他在巴黎呆了短暂的两年，为公司拍摄了《稻草人》（1921）一片后便离职了。

　　此后，斯塔维奇一直居住在巴黎近郊瓦尔德马恩省的枫德奈-苏-博瓦市（Fontenay-sous-Bois, Val-de-Marne）的别墅里，继续从事定格动画拍摄。1924年起，他大部分作品由妻子艾兰斯和女儿爱琳的协助下完成，包括后期他最重要的两部作品《狐狸的故事》（1930）和《小福神》（1934）也是在这种环境下独立制作的。

　　《狐狸的故事》又名《狐狸列那》，改编自中世纪时期荷兰和法国的民间故事，童话原著于15世纪由威廉·卡克斯顿（ William Caxton）译成英文并印刷出版，之后又被改编成《狐狸列那》一书。

　　书中讲述了一只机智聪明、逍遥不羁的狐狸如何利用自己的聪明头脑化险为夷的故事。作为一部民间寓言，故事中的动物象征着现实生活中各个阶级的人，而列那狐虽贵为男爵，却是作为一个反封建的逆臣、斗士出现的。

　　斯塔维奇为这部《狐狸的故事》投入了十年的时间，偶型的制作相比之前作品显得尤为复杂且颇具质感，故事在保留原著中辛辣讽刺的幽默同时，也规避了任何种族歧视的内容。影片细腻灵动的黑白画面和精致复杂的动画制作在当时达到了一个顶峰，连三年后人人称道的《金刚》（1933）在动画场景上也不及本片流畅生动。

　　当时的电影已经进入了有声时代，因此斯塔维奇也尝试在本片中添加音轨，但这个过程遇到了相当大的麻烦。纳粹政权帮忙解决了这个问题，并资助他录制了德语音轨，本片也因此于1937年在柏林举办了世界首映式。1941年，《狐狸的故事》又推出了一个法语版本，这也是这部影片现在流传最广的一个版本。

　　1934年的《小福神》相比《狐狸的故事》最大的进步，应该是对于定格动画材料的进一步拓展和丰富，让定格动画第一次如此全面地呈现出物品质感的对比。《小福神》讲述的是一对贫穷的母女相依为命，母亲靠缝制玩具布偶艰难度日，而失明的女儿想要吃橘子，母亲没钱买橘子于是偷偷哭泣，泪水滴到了手中正在缝制的玩偶小狗上，让小狗活了过来。

　　活过来的小狗被买走成为汽车上的挂饰，但最终阴差阳错流落街头，并幸运地拿到了一个橘子。夜幕降临，魔鬼召集各种稀奇古怪的玩偶参加集会，想要趁机夺走小狗的橘子。经过一番艰辛的奋战，小狗成功逃脱并带着橘子回到了小女孩家，让失明的小女孩最终吃到了心心念念的橘子。

　　相比于《狐狸的故事》，除了角色的神态动作更加细致入微，《小福神》在定格动画材料的选择上更是有了令人惊艳的全新突破。主角“小福神”是一只布偶小狗，它的眼神表情和摇尾巴的动作，非常接近现实中的狗狗，令人心生爱怜；除此之外，为了展现魔鬼召集来参加集会的玩偶们有多“群魔乱舞”，斯塔维奇采用了大量繁杂的材料：木偶、粘土、陶瓷、金属、纸片、骨头、玻璃、干草、气球……甚至洋葱头和萝卜头。

　　《小福神》中活动的玻璃杯

　　多种材质的拼贴组合并形成动作，能够给观众制造一种强烈的质感对比，使影片相比单一材质的形式呈现出诡异的丰富感，颇具哥特和邪典的气质，其前卫的形式和先进的技术都是领先于时代的。类似的定格动画触觉质感后来成为了捷克动画大师杨·史云梅耶作品中最重要的视觉元素，很难说他没有受到过《小福神》的影响。

　　被斯塔维奇改变的电影与动画

　　自从转行干起了动画，工作狂魔斯塔维奇从未停止过自己的工作。作为绝对独立的动画人，为了维护自己对艺术创作的绝对控制权，他曾多次拒绝来自美国动画工作室的邀约，坚持在家勤勤恳恳地埋头苦干——他的作品也确实，在技术上领先于时代，在艺术上充满了探索性和人文精神，只是因为他主动放弃了主流市场，而逐渐被边缘化，逐渐变得不为人知。

　　1964年2月28日，在拍摄《宛如猫狗》（Like Dog and Cat）的过程中，斯塔维奇逝世于家中，享年82岁。毫无疑问，作为定格立体动画之父，拉迪斯洛夫·斯塔维奇在世界电影史中享有一席之地，他的创作经验和艺术魅力令他足以不朽于后世，然而，事实上，他留给世界电影的遗产远比他的名气要大得多。

　　斯塔维奇的拍摄手法开创了定格动画的拍摄传统，确立了定格动画作为独立动画片种的发声崛起，而这一传统又被好莱坞用于特效制作中。其最佳范例，是由梅里安-C-库珀和欧尼斯特-B-舍德萨克执导的《金刚》。1977年，这项技术更是被卢卡斯的工业光魔拍摄的《星球大战》发扬光大，随后便随着好莱坞的脚步攻城掠地称霸全球，成为工业光魔的制胜法宝。

　　在欧洲，他深深影响了杨·史云梅耶和奎氏兄弟的艺术创作，史云梅耶将他作品中的质感对比和触觉实验发扬光大，有了《爱丽丝》、《对话的维度》等著名作品；而奎氏兄弟的《鳄鱼街》以及以系列实验短片，更是继承了他作品中阴郁古怪的影像风格和混乱无序的邪恶世界。

　　《鳄鱼街》（1987）

　　除此之外，蒂姆·波顿编剧的《圣诞夜惊魂》可以看到斯塔维奇《圣诞前夜》和《小福神》的影子，而该片实际上的导演亨利·塞莱克也曾在采访中承认本片的创作受到了东欧动画的影响；当被问到《了不起的狐狸爸爸》灵感来源时，韦斯·安德森经常会提起斯塔维奇的《狐狸的故事》，事实上，两部影片中的狐狸形象也非常神似。

　　结语

　　拉迪斯洛夫·斯塔维奇的作品隐没在历史长河中，他的名字被史论书一笔带过，而他的影响力却旷日持久，润物无声。

　　他留给后人了一个模糊的背影，那是一个勤勤恳恳的技术宅日复一日地在自家工作室里工作，身边堆满了昆虫标本、布偶和各种自制手办，垃圾桶里沉睡着来自好莱坞的邀约，可爱的女儿和贤惠的妻子在一旁协助工作。

　　动画历史的车轮，就在这样日常的场景当中，不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