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改变问题的答案——答学生的几个问题

     上马原课的课间有几位同学来问问题。

     摘录我们之间的问答如下: 

     问:世界观是人们对整个世界的总的看法和根本观点,那不是带有主观性吗?那么说哲学是理论化的世界观,那不是矛盾吗?不是只有数学、物理这些才是理论化的吗?

     答:世界观是一种意识形态,当然有主观性以致个人性,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世界观。但这并不妨碍人们有共同的世界观。这如同我们每个人发自内心地爱祖国,这是我们个人的主观的,但这不妨碍我们又有共同的爱国主义精神,也不妨碍我们把爱国主义作为一个对象来考察和传承。并不是只有数学物理才是理论化的,你那么认为可能是因为你发现数学物理可以符号化公式化公理化,而哲学不能。但一来数学与物理也不全是理论化的,例如数学要作图,物理要做实验,这都不是理论;二来,理论化不等于符号化。用非符号的自然语言也可以实现理论化,如“人是能制造和使用工具的动物”,这完全是自然语言,但很精确地界定了“人”这一概念,是完全理论化的。反过来说,离开自然语言,符号的意义是难以确定的。例如“+”,你不用自然语言说明,就不知道它是“相加”,还是“有余”,或仅仅是画个十字。

     问:既然马克思主义是科学真理,为什么前苏联失败了?
 

     答:这好比你在课本上学了一条数学或物理的原理,用来解题,有的解对了,有的解错了,有的根本做不出来。那么,出现了解错了或做不出来的情况,一定是因为那个原理本身错了吗?不见得吧?很可能是你没看清题设条件,或者算错了,或者这个公式本来不能直接解这类题,需要结合其它知识从中推导出新公式才能解。另外,苏联不能说就完全是失败的,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苏联从十月革命前落后的农业国一跃而成为世界第二大工业国,二战中打败了最强大的纳粹德国,这是很了不起的成功。问题是即使是正确的东西,一方面需要坚持,一方面也要与时俱进。苏联的解体,不是马克思主义不对,而是没有把握好如何坚持和发展马克思主义,该改革的一些东西没有及时改革,该坚持的基本原则又没有坚持,自己乱了阵脚。现在俄罗斯不是搞社会主义了,是不是比前苏联好了呢?普遍认为俄罗斯的国力和国际地位比前苏联都是大大下降,望尘莫及,原来的工业体系几乎毁了,现在就靠石油天然气和前苏联留下的军事工业和国防力量撑着。那这又说明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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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既然世界上除了运动着的物质什么也没有,那就是说人的感觉也是一种物质运动。那么说物质不依赖于感觉而客观实在,岂不是说人的感觉也不依赖于人的感觉而存在,这岂不是矛盾吗?

      答:一点儿也不矛盾。人的感觉恰恰不依赖于人的感觉本身,而是依赖于感觉器官、外界状况等物质基础和物质条件。你能不能有感觉呢?这取决于你的感觉器官,比如有的动物没有视觉器官或视觉神经,就不会有视觉。那这就不是因为“它感觉自己没有视觉”(这是一句没有意义的话——你已经没有视觉了,又拿什么“感觉”自己没有视觉呢?),而是因为它确实没有那样一种能感光的物质器官或组织。你能不能有较好较精确的感觉呢?那也不取决于你的感觉本身或你的主观愿望,而是取决于你的感官的状况以及外界条件:比如晶状体屈光度过大,你就会近视;外界光线暗或色差小,或有东西阻隔,或距离过远,都会影响视觉效果——这些因素都是物质的。一句话,物质可以用物质来解释,但感觉不能用感觉本身来解释,感觉是物质活动,是物质器官在一定物质条件下进行的活动。当然我们要承认,感觉之不同于刮风下雨等物质运动,在于它有主观性,但这只能说它是一种很特殊很复杂的物质运动,而不能说它完全不是物质运动。

     从这些问题可以看出,我们同学并不是不会或不愿思考的,她们能提出很好的甚至很有挑战性的问题,说明她们能够洞察老师所讲的关键或要害在哪里,也能感觉到并较清晰地表述出自己的认知与老师教学内容之间的分歧或差距在哪里。

     这都是极好的——甄嬛一把。
 

     哲学之类的理论思维,是要让我们获得一种洞察力。从同学们的提问来看,同学们对马克思主义抱有很高的期望:

     期望它能像数学物理学那样精确; 

     期望它能保证我们实践的成功; 

     期望它能解决一些特别复杂的理论问题,例如解释清楚感觉这样的既有客观性又有主观性的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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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同学们的理论兴趣和潜质都不可等闲视之,也可以看得出同学们对马克思主义的向往和信赖之情:

     只有对自己所向往、赞赏和准备信仰的东西,才会提出这样高的要求和期望,这正如我们在日常的人际交往中,总会寄极大的期望于至交好友,而不是路人过客。 

     想到这一层,我是感到很欣慰的。 

    然而哲学提供的是一种整全性的洞察,这意味着它往往并不只是像解一个数学题那样,对现成的问题提供现成的答案,而是通过提供某个答案而改变了那个问题(也包括问题中的那些概念)本身,以及人们对那个问题及那些概念的理解。这大概是哲学不大可能完全像数学那样符号化公理化的重要原因之一。 

      比如第三个问题:

      一般地讲“1.物质运动不依赖于我们的感觉(以下简称1)”与特别指出“2.我们的感觉本身也不依赖于我们的感觉(以下简称2)”,这中间所谓“不依赖于”的含义是发生了一定变化的:前者是说“物质运动以自身为基础,是自足的,独立于感觉的”;后者就不能这么理解了,因为我们如果说“感觉是以自身为基础的,自足的,独立于感觉的”,这似乎恰恰是一种唯心主义观点,是在说所谓独立于感觉的东西,所谓在感觉之外的东西,仍然不过是感觉而已(非常贝克莱,贝克莱也是论证被唯物主义者设定为不是感觉和观念的东西,由于要与感觉和观念相似,所以又不能不是感觉和观念——据他说,正如颜色只能与颜色相似,声音只能与声音相似,所以与观念相似的也只能是观念)。——这很可能正是提问的那位同学感到“矛盾”的地方:唯物主义地解释感觉,怎么反而导出一句貌似唯心主义的话呢?

      当然你可以说“2”中的第一个“感觉”不是纯主观的东西,而是已经被界定为“一种物质运动”,但这样一来:

     第一,这个“感觉”的含义和1中不一致了(1中的“感觉”显然就是“纯主观”的意思);

     第二,2中的前后两个“感觉”含义也不一致(后一个是“纯主观”的意思,而前者不是)。
 

     这就告诉我们:
只要我们想要彻底解决“物质运动为什么不依赖于我们的感觉?”这样的问题,我们的回答中对“感觉”或“不依赖于”或这两者的理解就会发生变化,“感觉”就会默默地由纯主观的东西变成一种不能被理解为纯主观的东西。我们在此似乎很难遵守形式逻辑的同一律。
 

      这样我们就会发现“纯主观”的感觉其实是不存在甚至无法谈论的。当我们问“物质运动为什么不依赖于我们的感觉?”时,这个问题的含义本来是“有一种纯主观的感觉,但为什么物质运动不依赖于它?”,但我们必然给出的那种答案却取消了“有一种纯主观的感觉”这个前提,从而改变了问题的含义,从而也就会让某些人产生“我当初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而是被弄得不见了”,“马克思主义是在回避问题,答非所问”的感觉。 

      但这就是哲学:

      一方面它提出“物质运动不依赖于感觉”并且默认这里所讲的“感觉”是纯主观的——否则的话,说“物质运动不依赖于感觉”就不过是说“物质运动不依赖于另一种物质运动(例如风的运动不依赖于鸟扇翅膀的运动)”,就没有我们所赋予这句话的那种含有某种主客观对立的重大哲学意义了; 

      另一方面,在回答何以如此时,实际上否定了有这样的感觉,而认为感觉都是物质活动。

      但又并不因此就认为一开始的那个命题没有意义或等于“物质运动不依赖于一个不存在的东西”这样的废话或者“一种物质运动不依赖于另一种物质运动”这样缺少哲学意义的话。 大概可以说,一直到了我们否定了“纯主观”感觉的存在,我们才会反过来认识到1中的“感觉”是指“暂不考虑它对物质基础的依赖而与之对立起来的感觉”——正因为这种感觉必须在不考虑它对物质基础的依赖时才能与物质对立起来而仿佛有某种可以支配物质的“魔力”,才说明物质其实是不依赖于它,不以它为转移的。

      要真正理解哲学,就要做好理解和接受这种极特殊的问答方式的思想准备,就要明白:

     在必须把握这个世界的整体和极限时,那些最终会被取消意义的概念,不但是有意义的,而且是必不可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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