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登辉时代下的孩子们

李登辉过世，有褒有贬，有人护航有人痛快。

然而我更在意的，是李登辉时代下的孩子们。

我对李的记忆寥寥，从小就听长辈和电视节目在黑金教父、民主教父争论个没完。家人或年长一些的台湾人有时会批评其“戒急用忍”(倒没碰过太多人批评两国论)──“戒急用忍”也没忍好，台商照样外流，最后产业转型也没转好、钱也没多赚，搞什么。

当然，支持者会认为，就算“没忍好”，他对台湾民主进程多有功劳。

三十多岁、四十五岁内的台湾朋友对黑金或民主教父也没太多记忆，只觉得奇怪，小时候李登辉可是个大中华民族主义，怎么数年一变，转瞬成为台独的意见领袖？小朋友们竟然真相信了？我身边这年龄段的台湾朋友不论蓝绿，基本对其都打上一个“变色龙型政客”的标签。

套句朋友说的，“极度高明的政客，玩了台湾人一辈子，没办法。”

与我相似年龄的，以及比我还小的年轻人，倒是出现了一个很吊诡的情况。李登辉过世的这几天，一些小年轻们提起他，普遍认为其是台湾民主之父(或是代表“台湾价值”的人)。他们跟李登辉与蒋经国都不熟，许多人甚至不知道李登辉在1996年时振振有词说过“统一”，或许他们就算知道了也不甚在意。

“李登辉给台湾带来民主，蒋经国之经济成就建立在威权上”，这是我看到的某条高赞评论。

把这段高赞评论告诉几位台湾四十多岁朋友，他们没有不可思议，只有叹气。“没有经历过，什么经济建设，不指望他们了解嘛”朋友说。过去人们批蒋时期威权，批评对象往往仅限于蒋中正，对于经国先生，从经济到解严，正面评论一直远多于负面，这局面在未来是否会改变？

更深入地说，用着脸书、youtube的这些年轻人没经历过十大建设，但同样没经历过台湾真正威权、到解严的时期，他们为何比许多真正经历过的四五十岁一代人，还要“恨蒋”？我突然发现，身边同龄的朋友，与我所遇过的年轻人，对蒋的骂声与对国民党的极度讨厌，完全成正比增加──而且，完全是近年(甚至不到八年)的事情。

李登辉，1988年到2000年执政，我的同龄人，及九零后小朋友，都是李登辉任内长大的孩子。

我们看亚洲四小龙就是课本上的名词，我们觉得政坛蓝绿没啥好东西，我们中的许多人第一次的投票经验是“爸妈叫你投谁”。以前台商到大陆老是被问蓝绿，也少有人能坦率承认“我投民进党”，今日的台湾小朋友到大陆被问蓝绿，有时会一愣，许多人会以“我家是偏蓝/偏绿的”应对。

蓝绿与“中国”，李登辉时期下的孩子们，如何看？仅写下近期的观察，供大家参考。

以“进步价值”评断蓝绿

我不是支持民进党，我是投蔡英文/我不是支持韩国瑜，只是不太喜欢蔡英文。这是台湾大选时身边朋友会说的(当然前者比例大于后者)。

蔡英文远比陈水扁还成功之处在于，制定出一套在年轻人看来“符合当代潮流”的“价值观”──同性婚姻、猫奴、“与美国的民主同盟”、“中共是敌人，中国人不是”等。

这样的“进步价值”产生很强的外溢，外溢到其他民进党人、甚至是整党身上去。

支持蔡英文者，并非支持“绿”，而是支持同婚、喜欢猫咪、讨厌中共(但也会追大陆明星)，这样的塑造极度容易被青年接受。蓝绿都是坏东西，谁不知道？我又没有特定颜色，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价值观！

若往后其余民进党人能延续强化这样的价值观，自然安枕无忧。若被打破，或出现一个“更能代表进步价值”的，那一切都是未知。但按照台湾现况，这样的人也挺难出现。

绿垄断了这样的价值，所以年轻人支持。这样的价值观是年轻的、时尚的，说出去不丢脸的，就很容易引起转发点赞，在网络上更容易形成政治正确──您支不支持香港？您是猫派还是狗派啊？

至于国民党的价值观？人们完全说不上，想到的也尽是负面，“老”、“威权”、“亲中卖台”──卖台未必是现实，但这是“下意识”的“价值观反射”。他们也与“进步价值”完全不同，简直站在“进步”的反面。

至於两岸经贸交流、经济和外交，跟领低薪的年轻人没什么关系。一直谈这个，您老不老啊？那是我父母辈的事情！

因此，许多过去会说自己“偏蓝”的年轻人，外流至了柯文哲阵营，同样，他们也不轻易给自己贴上颜色，“只是觉得蔡英文空心”、“经济不好啊”。柯文哲主打务实、解决问题，没有太强颜色──支持柯文哲，比支持国民党，更易说出口，没那么老气。

“我大陆朋友”如何如何

曾有一个公众号读者给我留言，那是一个嫁去台湾比较偏远地方的大陆女孩，平时跟老公住在大陆，过年回台湾探亲。台湾亲戚好奇地问大陆媳妇各种问题，突然不知哪号人物冒出来一句，“过去好多大陆的嫁来别有所图”。

大陆女孩笑了，“对，我贪图你们家二十万台币家产！”。抱歉，这种“过去台湾如何如何”之言论，很少出现在二十岁小朋友身上。

我常在想，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及二十岁的小年轻，面对中国大陆时，谁比谁感受更复杂？

“现在深圳的夜总会都玩不起了”老一代台湾人会这样说。他们中的很少人会说“今日香港，明日台湾”，“台湾亡国感”在他们身上比较少存在。他们小时候，多少都说过“做个中国人”，接受过大中国教育。

但是，他们是真正目睹所谓“穷亲戚翻身”的一代。他们是真正经历过巨大落差感。

二十岁的小年轻，脸书追肖战，一边给“支持香港”点赞。一位沉迷肖战的二十多岁台湾同事说过，肖战唱过爱国歌曲，“但我们其实觉得无所谓，还是会粉的，毕竟他是中国人嘛，理解理解。”

因为综艺或明星，因为互联网时代，我最近才发现，一些没去过、或只去过大陆一两次的小年轻，都有“我在深圳/上海/杭州”的朋友。“我听我大陆的朋友说过”是他们常用句式。

他们坚定认为“美国还会是最强的”，但基本上早已经将“中美”放到对等的“两大国”位置看待。

一些在大陆的台湾老鸟总喜欢告诫新人，“不要跟大陆人讲政治”，近年我发现完全不需要叮咛，他们现实中面对大陆年轻人，特别实诚，统统独独，不怕分享。

“我就跟他们说啊，台湾人都不想统一啊，就说啊！”一个小学妹跟我说。

“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到时候打起来，不服你也得服！”小学妹说完哈哈大笑。“这就是交流嘛。没什么。”

我观察在北京、我所看见的这群小年轻，完全不需要那些老鸟操心。我刚到大陆时，靠着快乐大本营认识大陆明星，现在的小朋友一过来，立刻跟大陆同侪看“这就是街舞”。噢，有时我会没忍住问一些小朋友，“你确定你们反中啊？”

“反对政府，跟人民没有关系啦！”

嘻笑怒骂，不代表没有心理准备

如果你义正词严告诉小年轻，“反共不反中”在大陆行不通，在大陆人耳中是放屁──噢，别急，心里这样认为，不代表不明白“现实中的情况”。

自太阳花学运后，短短六年多台湾经历过反对两岸、想要两岸贸易、又反对两岸的循环。美国青年检讨资本主义、检讨华尔街权贵，台湾青年大多一句“惯老板”，抱怨完还得继续上班。不想要低薪的，新加坡上海总可以去。

政治人物在脸书上展现爱猫形象，找猫猫狗狗直播，在老一代看来青年对政治太娱乐化，分不清有些事情该严肃、有些事情可以娱乐。但对于年轻人而言，许多事情，take it easy，政治也不例外。

严肃议题，不是不重要，只是大家也对政府无太大改善现况的期许──中国大陆是强政府，人们觉得一切交给政府，政府管万事固然让人生烦、“管这么多”，但也能应对现实问题。台湾政府对某些问题已经无能为力，全民皆知，但能买到口罩、能控制疫情、能让大家自由批评、能每四年投票选举，能做一些事情，已经很好啦！

不期不待，没有伤害；现实残忍，无能为力；不如看猫，大家一笑。

小年轻不谈论太严肃的台湾政治，他们提起现况嘻笑怒骂，很快话题会转向其他地方──他们讨论中美贸易战，比讨论台湾经济前景多上数倍。

若问两岸统独，大家也勇于承认“不想统一”和“若美国不来，台湾很悬”。怎么办？

Take it easy，反正很多事情也就是那样，日子总会往前过，不论如何他们都会想办法过下去。

蒋经国时代、李登辉时代、陈水扁时代、马英九时代，也都过了，很快蔡英文时代也会过。在这几年我才逐渐看明白，我这一代人、我下一代人，“Take it easy”的哲学。很多人说他们被李扁的意识形态洗脑，我觉得只有一半一半。

现实，让他们学到“Take it easy”。

大家也看国际新闻，明白在大潮流中台湾的危险与摆荡，中美之争，谁比谁都清楚。上一代很严肃，但上一代很快地无法再决定台湾未来，他们也不想上一代帮他们决定。这一代“Take it easy”，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未来将面对的，完全不easy。

李登辉逝去了，李登辉时代下的孩子们，才正要开始面对新的世界局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