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岁奶奶闯入B站:不能活得像封建社会的妇女,曾为求学而逃婚

来源 | 搜狐新闻-极昼工作室

撰文 | 陈怡含

摘要:年近九旬的江敏慈是B站最年长的up主之一。在这个年轻人聚集的网络社区,近八成用户是她的孙辈。今年4月,她通过孙子对B站产生兴趣,也试着做起了up主。3个月间,她积累了27万粉丝,还受邀为B站11周年演讲会录制庆生视频。

最初,她只是想用视频完成写自传的心愿。看到网友的反馈后,却发现不止于此。逃离包办婚姻、努力考中只招10%女生的铁路学校……年轻人把她的故事折射进自己的生活,似乎在当下找到一种精神后盾。她原以为退休就是谢幕,如今又重新发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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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敏慈与她的“银电视”奖牌 。陈怡含 摄

“闯入者”

点开江敏慈的B站视频,会发现弹幕有些特别:对于其他up主,粉丝催更是常态,如果时隔一两周才更新,画面顶端就会飘满“失踪人口回归”,而在她这里,都在喊她注意休息、不用频繁更新;其他up主语速慢了,大家兴致勃勃地刷起“2倍速食用更佳”的梗,对她却是,不要着急,我们可以自己调倍速……

更多时候,无数条“奶奶好”从江敏慈头顶飞过。屏幕里,她坐在缝纫机前,脸颊肉嘟嘟的,眼睛弯成两个月牙,一头白发在发箍下服服帖帖。

在B站,她确实可以做很多人的奶奶了。她也说不准自己真实的年龄,按照身份证,她今年87岁,按照族谱的记录,还得再加两岁。而在过去3年,B站新增用户的平均年龄均为21岁,比她的一些孙子、孙女还要年轻。

江敏慈早就听过B站的名号,知道那是年轻人的网站,便没有深入了解。今年疫情期间,老年大学开不了学,一起爬山、打拳的朋友也不能相约,她要找点新的乐趣。

有天,同住的孙子豆豆在电脑前又说又笑,江敏慈一问才知道,是在制作B站的视频。豆豆是B站的一名up主,粉丝不算多,视频以游戏和vlog为主,更新频率很随性。她翻出一张稿纸,叫豆豆把网站的名字写了下来。回房、开机、联网,照着在搜索栏输入“bilibili”——

一个新鲜的世界出现了。

3个月过去,最初在B站逛了什么,江敏慈已经回忆不起。那种感受却清晰如昨,用两个字概括,好玩。接连几天,只要有空闲时间,她便打开B站,在视频和弹幕中寻找乐趣。

新的想法也在萌发:江敏慈一直想要写份自传,奈何文笔不好,如果把那些有意思的经历口述出来,做成一段段视频发布,岂不合了心意?碰巧那段时间B站首页挂着“新星计划”的海报,鼓励新人成为up主,她便跑去和豆豆说,我也想试一试。

豆豆一脸惊讶:不行不行,这是年轻人的地方,哪有老人来玩的?

这话江敏慈耳熟。以前很多事情,孩子们也说她不行,最后不还是成了?2014年,她独自去三峡游玩,在出发的前一天学会了发短信。同游的3位老人比她年纪小,却都靠她和家里联系,为了提高效率,她向船上的年轻人请教如何群发,手机没有流量,又学着用彩信发照片。两年前,她在老年大学学习视频制作,把旧照片串成视频,拿到同学聚会上播放。

这次,江敏慈依然不听劝。她找到“新星计划”的完整规则,从头到尾研究了一遍,确认对年龄没有任何限制,又三番两次去游说,最终说服了豆豆。

成为up主的第一步是起个合适的名字,江敏慈觉得简单得很,就叫“敏慈不老”。视频主题也很快确定:“既然你说我是老年人,说我不行,我就问问B站、问问网友,我行不行?”没有提纲、没有演练,她背对着电脑桌录下第一期视频,身后的显示器还停留在B站首页。她自己定好了标题:我90岁了,可以来B站做up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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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敏慈在第一期视频中询问网友,自己是否能当up主,许多弹幕都在欢迎。视频截图

江敏慈没有去想,会有多少人看到自己的视频。豆豆清楚,大部分人的第一期视频只有几十、几百的播放量。他想,老年up主毕竟少见,再请自己的粉丝帮忙转发一下,也许能有几千的播放吧。

实际情况远超预期。视频在今年4月30日中午发布,晚上临睡时看,已经有几十万次的播放,次日早上醒来,数据攀升到了200多万。粉丝数也在急速上涨,两天内便突破10万。这样的速度是快是慢,江敏慈没有概念,豆豆便拿自己举例:两年多的时间,他在B站积累了一万粉丝,奶奶在短短几个小时就超出这个数字了,没过多久,已经是两倍、五倍、十倍了……

在B站作传

江敏慈产生写自传的想法,少说也有10年了。她做过不少尝试,最初是笔头的,后来在老年大学学习手机摄影,曾跟老师商量,把重要的照片串成视频,做成另一种形式的自传。可以前条件不好,选来选去,也没有找到多少合适的照片。

年龄越大,她越感到力不从心,有时写了第一个字,忘了第二个字。几个月前,她找了一本专门指导写自传的手册来看,还是没有太大帮助。

她总说,自己是个平凡的人。但她的人生经历恰恰像一个缩影,映照着中国社会90年来的典型图景。在她的观念里,如果国家没有解放、社会没有进步,自己难以活成现在的模样。这些记忆一点点出现在她的B站频道,像拼图的碎片,逐渐拼凑出她的一生。

上世纪30年代,广州江高镇江村,裹足的陋习还没有完全消除。江敏慈四五岁时,曾目睹同龄的女孩被强制缠脚,硬生生掰断脚趾后的痛哭和惨叫,她至今仍能清晰地回忆起来。那时,一些大户人家相亲,男方家人隔着离地一点点高的门帘,要先看看女孩的脚是不是“三寸金莲“。

年幼时,不平等的感觉就出现在她的潜意识里。幸运的是,她出生在一个相对开明的家庭,母亲从未缠过小脚,奶奶后来也解开了裹脚布。她的成长经历中,长辈们甚至没有提及这件事情。

她从小下定决心,不能活得像封建社会的妇女一样。清明节,家族的男丁悉数上山祭祖,不准女孩参加,江敏慈偏要去。长辈们不同意,她就悄悄跟在大部队后面,结果被爷爷发现,拿根棍子吓唬她,追得她满山跑。

初中毕业那年,邻村有位华侨太太专程回国物色儿媳,相中了江敏慈。当时江家窘困,父亲和几位叔叔都失了业,而这位太太生活在美国旧金山,家里开着金矿。这门亲事,许多人家求之不得,长辈们认定她会喜欢。只有母亲觉得对不起她,还在读书就要嫁人,步了自己的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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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广州解放,江敏慈和初中的几位老师、同学合影留念。受访者供图

江敏慈的外公是个暴发户,生了11个孩子,只有一个是女儿。母亲因此得到许多偏爱,书念得多,成绩也好。即便如此,还是无法违抗父母之命,没毕业就结了婚、怀了孕。

江敏慈从小听太奶奶唠叨,自己是个没打掉的孩子。母亲当年喝了红花水,想要自行流产,被长辈及时送到医院。太奶奶总说,这个孙媳就是读了书才变坏的:“女人就该本分一点,生小孩,多生。”

江敏慈不接受这样的命运,但改变不了家族的决定。逃婚,逃去广州考学,这是她最终下的狠心。她悄悄告别母亲,趁着天未亮,用麻布袋装了两件换洗衣服和一床破被子,带上所有的书,一路又拖又背,花了4个多小时,从江村走到广州市区的舅妈家。后来,她如愿参加了那年的中考,拿了个不错的成绩。

如今,这段经历变成口述视频,被江敏慈发到B站,许多弹幕都在称赞她的勇气。评论区里,有人联系起《后浪》演讲,那个B站在青年节发布的视频,称自己虽然没有活成演讲中的“后浪”,也比“前浪”幸运多了;有人遗憾自己的奶奶没能逃离封建婚姻;还有人问:后来您是怎么遇见爷爷的?

江敏慈真正步入婚姻,是12年以后的事了。12年间,找她的人不少,但她一直在等。她有一套自己的标准:要有共同语言,要为人正直,最好还是同行,能够一起研究工作。每条都要符合,不要将就。

30岁那年,江敏慈等到了理想的对象。两人自由恋爱一年后,结成夫妻。对于婚姻生活,她想不起一件不愉快的经历。“唯一不满的,就是他不讲信用,70多岁就走了,不是当时约定的白头到老。”她笑了笑,眼中泛起点点泪光。

女子可为

江敏慈的B站关注列表很短,只有21位。她主动提及过其中两个账号,一个是华中师范大学的戴建业老师,另一个是清华大学。

这里,藏着她今生最大的遗憾——没有实现的大学梦。

江敏慈的求学生涯是在炮火中开启的。珍珠港事变之后,她跟着母亲逃到香港,后来又返回内地,寻找在自卫游击战中受伤的父亲。随后,一家人从韶关往西北逃,湖南、湖北、四川,每到一个地方,上了一阵学,日本军队就又来了。

1945年日本投降时,江敏慈正在万县(今重庆万州)读五年级。教室在二楼,游行的队伍从楼下经过,好不热闹,她顾不上向老师请假,直接跑到走廊,确认日本投降后,又立刻冲下楼,加入到游行队伍中。“落后就要挨打”的想法深深刻在她的心里。她坚定了年幼时立下的志向,将来一定要读大学、学科学。

抗战胜利后,江敏慈终于顺利读了几年书。初三那年,父亲失业,母亲卖了7个金戒指,只够孩子们读半年书,最后一个学期,是物理老师资助了她。为了不辜负老师,读书成了她坚不可摧的信念,甚至为此逃婚。

中考那年,她的成绩足够考上省里数一数二的广雅中学,那是张之洞在1888年创办的学府,在全国名气都很响。可惜天不遂人愿,她不符合申请助学金的条件。辗转其他学校,也没成功,不得已,她选择了免学费的师范中专。

当时有规定,师范的毕业生不能考大学。读到第3年,衡阳铁路学校在广州招生,虽然是职业学校,但学的内容更接近江敏慈心中的“科学”。招生名额有500个,女生只占10%,报考的人数却超过一万。在师范学校,江敏慈一直自学着高中的数学、物理等课程,靠着这些积累,她挤进了录取名单。

去衡阳报道那天,在一位老师的掩护下,她偷偷溜出师范学校。得知被分到线路专业之后,她给校长写了纸条,表达自己的想法,最终转入更中意的机械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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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敏慈在铁路学校的毕业照,她是机械班仅有的三个女生之一。因全国大专院校科系调整,机械班后被调入济南铁路学校。受访者供图

工作后,她参加过几次进修,但终究没有机会成为真正的大学生,终生遗憾。1977年恢复高考的消息一出,她两三个晚上没睡着觉。自己没有报考资格,她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有孩子第一年没考上,她说:“给你5年时间,只要你还在念书,我会一直养你。”后来,她的4个儿女全都读了大学。

最近几天,江敏慈在断更3周后,终于又在B站发布了新视频,讲述考上铁路学校的往事。她还预告,工作之后的故事更加精彩,不少粉丝留言期待。那些她想记录下来的经历,不自觉地,都在打破她潜意识中的不平等。

后来,江敏慈在铁路二局的机械处工作,是处里唯一的女同志。单位需要派人到贵州工地试验水钻,处长很是为难:这是份又脏又累的体力活,还要提前学习当地的少数民族政策,安全隐患又大,甚至有人传言,走夜路时会遇到豺狼。资历不深的江敏慈却主动请缨,觉得是很好的实践机会。

工地从没来过女同志,没有符合她的居住条件,工人们只能给她在两个工棚中间围个小房间。冲凉得等到多数工人干活的时候,挂个“禁止进入”的牌子,速战速决。最大的困难是水钻很重,自重就有16公斤,还要加水,向上打眼的时候着实吃力。

但她坚持了下来,整整3个月,圆满完成了工作任务。回去之后,处长给这个1米52的女同志添了个“小老虎”的绰号。

之后30多年,江敏慈参与修建了多条铁路:宝成铁路(宝鸡-成都)、湘黔铁路(株洲-贵定)、成昆铁路(成都-昆明)、川黔铁路(重庆-贵阳)、鹰厦铁路(鹰潭-厦门)……

老与不老

“小老虎”如今老了。

如果把她的视频暂停,仔细观察画面的细节,也许会留意到几处端倪:相比右半边,她颈部的左半边更下陷一些,而且有道缝合疤痕;书桌上面一格摆着几个药瓶,是甲状腺素和降压药;在人体穴位模型的脚下,常常堆着好几副墨镜……

她的甲状腺做过两次手术——20多年前切除肿瘤,5年前又治疗癌症。70多岁时,她的左眼做了白内障手术,没过多久开始怕光、流泪,总要备着墨镜和手帕,如今病情复发,看东西时有些朦胧。和多数老人一样,她也有高血压,血压计常年摆在床头,这两年体检,又查出心脏的问题。

“到底还是老了,不承认还不行。”江敏慈会这样感慨。但这并不妨碍她做b站的“敏慈不老”。以前她总觉得,自己在退休的那一刻便谢幕了。现在,视频发布出来,有人感动,或者觉得有教育意义,好像自己对社会又有了些作用。

多数时候,她会提前写个提纲,甚至打个底稿。吃晚饭时,家人聚在一起讨论,帮她补充细节。讲“逃婚”的那期,小儿子提示她:“当时你背个麻布口袋、打个赤脚,把这个也说一说。”儿童节发布的视频,提及在香港逃难时被抢走一块钱,原本的说法只是,“我很伤心”,小儿子说:“你不是说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吗?”

她常常跑到豆豆的房间,谈论自己对剪辑的想法。做字幕时,干脆搬个凳子过去,全部检查一遍。江敏慈的目标是,未来不再求助豆豆,从头到尾独立完成。

骂声和机会总是随着人气一同到来。有人说她卖人设,视频质量一般,却有百万播放,这是“劣币驱逐良币”。有段时间,B站出现了不少讽刺视频,标题都是一样的格式:我XX岁了,可以来B站做up主吗?有人质疑内容的真实性,认为豆豆在利用她赚取利益,“财富密码”、“孙子恰烂钱”一度成为热评。还有人在知乎笃定地说,这绝不是她的个人意愿,依据是:奶奶说话都不稳了,为什么要坚持拍视频呢?

另一边,当地的《老人报》做了报道,电视台的老年节目也请她到北京参加录制。B站的工作人员打来电话,说她的视频在“新星计划”中获了奖,将会邮寄一台平板电脑作为鼓励。后来又发出邀请,要在11周年演讲会的预热环节播放她的庆生视频。

它们像丢进水面的小石子,让她的现实生活荡出一圈圈涟漪,又很快恢复平静。

她对流量没什么得失心。视频的播放量没有第一期高了,看得很淡;书桌满了,就把象征人气的“银电视”收起来,不必专门腾个位置。她没有建粉丝群,甚至很少回复评论。支持的,在视频中统一感谢;说坏话的,更加不用搭理;提出好奇的,默默记下,尽量在后面的视频中满足。

MCN机构和广告商找过来,她没有理睬,依旧做之前那个平凡的老人。幸福与烦恼,都与多数的同龄人相似:重孙女出生时七斤多重,开心得要命;端午节包了粽子,儿女和朋友每人还要送来几个,冰箱都放不下;偶尔也会怀疑,买回来的保健品到底有没有宣传的效果……

生活还是以前的节奏。6点起床,7点煮早餐,8点出门打太极拳,结束后,大家三五成群去菜市场采购。衣服还是要改,十字绣还是要做,好看的电视剧还是要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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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上,江敏慈都和“拳友”们一同锻炼。陈怡含 摄

一起打太极拳的伙伴,最小的也有70岁了。原本没人知道她玩B站,《老人报》的文章一出,大家都看到了:“哇!上面怎么有你呀?”她们并不了解B站是什么,一番惊讶之后,依然像姐妹一样,和江敏慈讨论儿女和菜价。

太极拳的音乐临近尾声,大家继续着最后的动作,江敏慈则去摆弄新鲜科技,不用招呼,“拳友”们已经有了默契。她慢悠悠地走出队伍,从买菜的小车里掏出B站寄来的平板电脑,在小桌板上支好,找到缓存好的八段锦视频,接着打开比巴掌还小的蓝牙音箱。

蓝牙连接成功,她又慢悠悠地回到了伙伴中间。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豆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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